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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爱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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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9/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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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花开在四月末》连载

第一百八十一章

一百八十一


从学校到市里,大约一百公里。

考虑迷路所花的时间,二十号一大早我就出了门。这是我第一次一个人离开小镇,所幸路平,没有颠簸。大巴往前,外面的风景一一掠过,小镇渐渐远去,前方全是新鲜与未知,离开我知道的小镇范围,一下子有点害怕。车会把我带去哪呢?因为激动和担心,我一下不知要干什么,不知道这条路是不是要去市里,总之,车在往前开,就这么开着。这样一想,我内心反而安稳起来,只要我在移动,我不介意车把我送到哪。只是这雪仿佛越来越大。

差不多两小时,车到了市里。

这是一处车站,十几辆车停着,发动机的温度融化了周围的雪,露出的地面看起来脏脏的。下了车,我站在原地,看着陌生的人群,陌生的房子,陌生的脏脏的路,陌生的吆喝,陌生的山,有那么一瞬,我觉得自己正在做一件傻事。但我已经来了,我还是想完成这件事。

镇定一下,按计划做。走出车站,问了问路过的一个看起来和善的老爷爷一中怎么走。我愚蠢地一开口就用了普通话,老爷爷一愣,笑着用方言告诉了我一中怎么走。我有点不好意思,连说谢谢。

按照老爷爷的说法,一边走一边问,我总算找到了市一中,这个传说中的地方,多少英雄豪杰来到了市一中,他们又从市一中走出去,再走到世界的各地,这是一个标志,也是一个荣誉。

市一中大门紧锁,倒是大门背后半人高的巨石上刻的字让我眼前一亮——“教之以心,顽石点头”。我看着这几个字,觉着极有分量,想起了小时候杨帆对我说的顽石点头的故事。我想起初一开学的第一节校会,那句校长每年都会说的话,他的话有一定的道理,却没有看到一个优秀学校该有的内核。

我在市一中门口站了一会,使劲往里面看了看,我突然想起宛一心给我发的一个男生和他爸爸的照片,又不由想起,我想过要在一中的门口遇到她跟她打招呼。我看了看周围的陌生环境,笑了笑。

邮局就在一中不远处,很近,五分钟。

手套和围巾是在一中附近的小店选的,老板的白眼都被我选了出来。

我终于选了一套深蓝的围巾和手套,想了想,我又在小店买了一张自带祝福语的贺卡,然后在贺卡下仔仔细细地画了一个握着的拳头,最后把这三样用一个黑色口袋装着。来到邮局,寄信或者邮寄,我太熟悉了。如果不是首选做一个图书馆管理员,我以后一定会做一个邮递员,车屁股后面挂着两袋信,我就快乐地骑着车,把这两大袋鼓鼓的千言万语送到千家万户。

你要是做邮递员了,我就做图书馆管理员。

我猛地想起在一个我没注意的夜,我跟庄静云说了这个话后,她立刻回了这一句。

我怔在原地,忽地失魂落魄起来。看着手中的手套和围巾,愈发觉得这是一件大傻事,邮局大厅的人来来往往,想了一下,还是走了前去。一个专门邮寄包裹的柜台前,一个年轻的女子在熟练快捷地给人打包,她的身边堆满了大大小小鼓鼓囊囊的包裹。

我在大厅一侧站着,袋子挂在左手小臂,左手手掌捂住右手,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等着人越来越少。差不多过了一个小时,只剩下最后一个人时年轻女子对我喊了一声,对我招了招手。我走过去,她问我:你要寄东西是吗?

我点点头,把手套围巾和贺卡递过去。她拿出一张单子要我填,我用左手捂住右手,支支吾吾地说:不好意思阿姨,雪太大,刚才我滑到,手受伤了,您能帮我填一下吗?

年轻女人看了眼我的右手说:好的。

她快速地写上了我说的地址,最后问:寄件人名字呢?

我想到了欧亨利的《麦琪的礼物》,说:麦琪,麦田的麦,王字旁加一个其他的其。

年轻女人帮我填好,收款。我看着她打包,先是拿出一个小型的纸箱子,把围巾和手套整齐地放进去,合上盖子,最后她用宽大的透明胶布把箱子熟练地缠上了一圈又一圈,那贴在纸箱上的单子被透明胶带结实地缠盖住。我看着她一圈圈地缠着,我好像把一些东西也缠在了这个小小的纸箱上。

女人帮我打包好,说:三天左右就能到。

我低头弯腰连说谢谢。

然后就是去汽车站。尽管我走了一遍,尽管是白天,但我天生自带的神奇技能就是,来的路和去的路对我这个路痴而言就是两条完全陌生的路。我看着陌生的路,突然觉得自己很好笑。

花了好一会才找到车站,下一班车在半小时后出发。我看着陌生的让我不安的地方,忽然想快速逃离。我不喜欢陌生的环境,我也不喜欢跟一群陌生的人站在一起,我想快点回到家,躺在我的小沙发上,打开暖暖的小太阳静静地看书。

就在司机开始拉客收费,准备发车的时候,我摸了摸口袋,回去的车费不见了!我身上只有另一个口袋里的二十来块,而车费是五十。

一股冰凉从脚底传到了头顶。我冷静下来,想了又想,唯一的可能是在付钱的时候,钱夹在围巾里了,或者掏钱的时候掉在了邮局。

一百公里……

我转头看了一眼拼命吆喝回小镇的司机,这感觉,不像是会便宜一半车费让我上车的人。一百公里,走是走不回去了。最好的方式就是走一半,遇到辆车,然后用身上所有的钱作为路费。

这么一想,仿佛可以实现,心里有了动力。

问了两个路人,得知了方向,我开始沿着路边往回走。迄今为止我去过最远的地方就是西安,光靠走,我走过最远的地方就是回外婆家,大约二十公里,我边走边回想我小时候去外婆家所花的时间,努力去回忆那时走了二十公里的状态。

做好了心理准备,好像一切可行。

可当真正走在路上才发现,这五十公里的艰难远远不是二十公里的二点五倍那么简单。那次去外婆家不只有我一个人,还有我妈和几个亲戚,大家有说有笑,有吃有喝,走走停停,更重要的是,那是鸟语花香的春天。而现在,我抬头看了看周围的环境和天空——雪大得仿佛要淹了这个世界,纷纷飞飞,铺天盖地,除了这条被车来回行驶的路,目光所及之处,无不被白色吞没,我的脚踝也被路边的积雪吞没,踩一脚,陷一脚。雪早已浸透我的鞋袜,冷得让我直哆嗦。

我不敢想象,能不能走到五十公里,或许我连二十公里都走不到,别说二十公里,可能十公里都走不到。我回头看了一眼,还能隐隐看到车站顶部的牌子,又看了看手表,竟然已经走了半小时。

更糟糕的是,雪似乎越来越大,偶尔还狂风大作,吹得无穷无尽的雪片拍在我的脸上,大片大片的雪永无休止地,愤怒地扑向我,扑向我的脸,我的眼,我的嘴,我的耳,我的发,我的手……它们像一群英勇无畏的战士,一拨又一拨地想用自己的生命战胜我的体温,最后让我和它们一样倒在大地,融入在这片延绵无尽的土地中。

这场行走,就是我用生命与风雪进行的战争。

我甚至开始回忆起我看过的书,在一片茫茫无垠的雪地上,老人摇着小孩的肩旁悲痛说孩子啊别睡千万别睡,睡了就醒不过来了。好一会小孩才脸色通红眯着眼面带微笑地对老人说,爷爷我就睡一会,就睡一会。说完小男孩就睡了过去,老爷爷见状,就一边哭一边哆嗦着从口袋里拿出一盒火柴,一根一根地点燃……

我赶紧捏了捏自己的脸,继续往前走着。边走边想,我忍不住无奈地笑出声。

风仿佛从来都没有停止过,我已不知走了多久,回头望,一丁点儿城市的痕迹都没有了,往前看,白茫茫一片,整条路,或者说此时此刻的天地间只剩下我一人,这雪地只有我的脚印,再无其他人。很小很小的时候表姐就教过我“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想不到十年后我真正体会到了这场景。

如果仔细看,很远的地方还是能看到农家的房子,只是那房顶已经积了极厚实的雪,与雪地早已融为一体,仿佛那些房子就是从雪地里长出来的。

而我也越来越累,呼吸急促,这感觉像极了和徐小龙在后山训练时的体力快速消耗,我张开嘴,舔了舔雪,润了润喉咙。更糟糕的是身上的棉衣早已抵挡不住风雪大军的冲击,这棉衣随着时间的增长愈发重了起来。我把哆嗦在衣袖里的左手伸出来,看了看杨帆留给我的手表,从最开始到现在,我已经走了两个小时。偶尔会有一辆车从我身边经过,飞驰前去。

我拍拍了头发,把积雪打落,这样多少能减轻一点我行走的负担。我停下来,喘着粗气,左右环顾,依然是一个人都没有。我从口袋中拿出那张邮局回执单,仔细看了看,忽然觉得这件事是如此无聊且可笑。

我忍不住了:呵呵呵,哼哼哼。

越笑越停不下来,越笑越大声,四下无人,我干脆放声大笑:哈——哈——哈——哈——

天地间回荡着我的笑声,笑了好一会,我抹了抹眼角笑出来的热泪,从没发现自己如此好笑过。我立在当场,伸出手,接下飘落的雪,开始胡思乱想,如果我就这样站着不动,可能不消一小时我就能成为一个真正的雪人。我预估了一下体力,这么走下去,顶多再走两小时,估计那就是我的极限了。如果不要命,两小时后最多再走一小时,那应该就是我生命的极限了。

换句话说,我还有三小时的生命。

我忽然愣住了——如果我的生命只剩下三小时,难道就这样结束?在茫茫无垠的雪地,为了离开雪地而奔波,最后在生命的尽头等着被大雪覆盖?我不甘心,我不甘心有一天生命是以这种方式离开。

那杨帆呢?

在得知自己生命不多的时候,他是怎样的一种心情,他是抱着怎样一种心情去旅行的,他又是用怎样一种心情去看这个世间的风景的,那些飞过的鸟儿,那些摇曳的花朵,那些经过的行人,那些他吃过的小面馆,那些在生命流失时他耳机里的放的每一首歌,还有他一个人坐在日落后的窗前时,他又是用怎样的心情翻开他喜欢的书?

当时的我并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说那句话:若内心丰盈,世界末日我也不怕。

看着这雪,现在的我忽地真正理解了他这句话。

只是这雪像极了表哥离开那天的雪,也是这么大,也是这么厚,天地也是这么白,原来表哥已经离开一年了,而我无时无刻不在想他。

悲从中来,我是如此想念他,我的泪掉在地上,把雪砸出一个小小的坑,我忍不住放声大哭。我的表哥杨帆,永远地离开了我,在这样一个雪天,大雪掩埋了他。我从来没有哭得如此痛快,天地间没有一个人能听到,只有我在哭,想到此时此刻的家乡,看到这样的雪,这样的日子,舅公是不是也在难过?想到农村只有舅公一个人,我哭得更大声,撕心裂肺,肝肠寸断。我身边的人一个个都离开了,可他们还好吗?他们在哪里呀?我还能再见到他们吗?我不知道,只觉得这一刻甚是悲凉难过。

忽低一股怒气从心头升起,我站在原地,看着仿佛非要用雪埋了这个世界的天空,边哭边骂:为什么?为什么我的生活是这样!为什么别人的生活是那样的!都是人,都在活着,为什么我就必须活得这么难过?为什么杨帆才二十岁就要离开,为什么舅婆那么好的人也离开了!为什么让我一个人无依无靠孤苦伶仃地活着!为什么我爸不要我了,为什么他不爱我,为什么?为什么对我好的人一个个离开了,为什么啊——他妈的,这是为什么!为什么我总是什么都没有,为什么我眼看要得到什么又要立刻失去!为什么,为什么!

我歇斯底里地骂着,我撕心裂肺地哭着。

眼泪融化了脚下的积雪,我心里好受多了,我拼命擦了擦眼角,缓了口气,站在原地,风雪更大,我的声音早已被这无穷无尽地风雪给吹散,就像我即将消散的生命一样。我一下不知该不该走,只觉得就这样死去也好,但内心又有一点东西在跳动。

我把眼泪擦干,立了一会,往无尽的天边望去,视线模糊,山峰似人,白皑皑的雪给它穿上了一件白衣,我遥遥望去,它也似在遥遥看我。我心头一醒,仿佛看到了在西安那个白衣胜雪的少年,双眼明亮,正含笑看我,我心头一动——

山茶相对阿谁栽?细雨无人我独来。

说似与君君不会,烂红如火雪中开。

背后传来一阵喇叭声,我微微侧头,一辆车在我身旁减速,司机扯着嗓子,声音透过风雪对我大喊:走不走,去下一个镇。

我看了看司机,从口袋掏出最后的二十块,对他挥了挥说:我只有这点钱了,走吗?

司机愣了一下,接着车门一开,说:赶紧上来。

我看着车门打开,仿佛在看着天堂的车门打开,看着这个戴着耳罩的约五十岁的司机,我两大步冲上车,一边把钱交给司机,一边真诚地连说谢谢。司机收了钱,什么话也没说,拿出个一次性塑料杯,从保温瓶里给我倒了一杯茶,车就继续往前了。

我捧过热乎乎的茶再次感谢,坐在车的最后一排。透过车窗淡淡的影子我才发现,原来我早已是个雪人,后一排是发动机的位置,不一会我又成了一个水人。

我突然想到了什么,急忙从口袋里拿出那张回执单,那回执单早已被雪水浸得模糊了,黏黏湿湿得像一张从水里捞出来的卫生纸,只要轻轻用力,它将立刻又碎又烂。

我看着这张正奄奄一息的不甘心地保持着完整的回执单,想到了我刚开始拿到它的样子,干净,脆响,整洁,完整。我嘿嘿一笑,微微用力,把它揉做一团,再打开车窗,一下扔了出去。

当车经过的路越来越熟悉时,我越感觉轻松,当车终于到了小镇,我如蒙大赦。车停下,师傅说声到了,同车的几个人纷纷下车。看着师傅,我再次真诚地连说谢谢。下车的地方离我家只有十分钟路程。

我回到家赶紧洗澡,裹在被子里好好睡了一觉,仿佛一切都是一个梦,是一个噩梦,我真实地从噩梦中走了出来。而这个房子,这个床,床头的书,床头的电热毯开关,床边的银色山地车等等都是保护我不受噩梦侵害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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