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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爱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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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7/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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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花开在四月末》连载

第四十四章

四十四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杨帆,他在舅婆灵前歌唱的那一幕我永远无法忘记,也许,当时在场的人也都无法忘记。

后来的几天,我听了好几次别人悄悄跟我妈说“在灵堂唱歌,也太诡异了”的话。我没觉得诡异,反而觉得那歌声让我内心无比平静,让我无比怀念舅婆,也觉得舅婆在天有灵,一定会更喜欢杨帆的歌而不是那首让人窒息的曲子,那首只能听到黑白色的哀乐。

我妈跟我说,杨帆从小就在西安的寄宿学校读书,原因是我那个从没见过面的表舅子承父业,每天工作特别忙,表舅妈在杨帆上小学的时候因为某些原因跟表舅离了婚,而身体不好的舅公和舅婆早就回到了老家,所以杨帆只好从小就一个人生活,舅公舅婆唯一能做的就是每个寒暑假去陪杨帆。

我妈说:这也是个可怜的娃娃,西安那个寄宿学校据说很好,可杨帆从小就没人管,还经常和同学们闹矛盾,性格叛逆,老师也没办法。

但我认为杨帆是个好人,至少是个不错的人。虽然我才四年级,但是我已经能分辨出一些人的好与坏。

舅婆下葬后一周,杨帆来到我家。

那天早上,杨帆背着书包,提着吉他,带着他的马尾辫来到我家,我抬头看着阳光中的他,像极了在看一个异世界的来客。

第一次见面,杨帆看了我好一会后,笑着说:哟,你就是我弟啊,还不叫哥。

说完双手用力捏了捏我的脸,我最讨厌别人捏我的脸,但是考虑到舅婆刚过世,我就捏着拳头忍了。

我当然不会叫他哥,我直接喊他名字:你就是杨帆啊。

杨帆哈哈大笑,把书包里的东西全部抖了出来:一堆书、一堆磁带、一盒笔以及好几个又大又厚的笔记本。杨帆得意地告诉我:这些都是送你的。

我皱眉看了看那堆书和厚厚的笔记本,再看了看我桌上四年级这两本并不薄的语文数学暑假练习册,一脸嫌弃地说:谢谢,我不要,我妈说,无功不受禄。

哟,四年级就会说“无功不受禄”了,你知道“无功不受禄”源自哪本书吗?杨帆得意的表情中带有小小的调侃,这让我不开心,我也确实不知道。

杨帆嘿嘿一笑说:这样吧,我帮你把作业全部做了,我们就去外面玩。

我大吃一惊,这话不亚于我妈对我说压岁钱我都不收了你自己留着吧!

我有点不信的看着他,又偷偷朝门外看了看我妈。

杨帆说:哥你还不信?我保证不跟表姑说,谁说谁是小狗。

小狗的诅咒我深信不疑,我内心已经动摇,只是看着杨帆不说话。杨帆大大方方地把房门关了,二话不说,拿起笔就开始做我的作业。

在我瞠目结舌的表情中,半天不到,杨帆就地把巴掌厚的语文和数学暑假作业全部做完了。

在杨帆特权的保护下,我四年级的整个暑假都在和杨帆疯玩——

我们去踢球,我们去图书馆看书,我们在家里画画,我们玩字谜游戏,我们在家大声读书……

有两次最让我难忘。

一次是杨帆告诉我,我们要去舅公家附近河流中间的小岛,而且是走过去。我极为恐慌,因为我是个旱鸭子,但杨帆语气坚定,并且一再表示如果我落水了一定会救我我才答应。

我们背着父母,背着包提着鞋站在河边,我有点害怕,杨帆说:你看着我的脚步走,我怎么走你就怎么走,你不是一直想去那个小岛吗?

我跟杨帆说过很多次想去小镇河里的那个小岛,我总觉得上面埋葬着海贼们的宝藏。我看着杨帆,杨帆提着鞋子,光着脚一步一步走了过去。我跟在杨帆身后,跟他一样提着鞋,慢慢踩在冰凉的河流中,脚板在河底摸索着,脚指头抓紧着光滑的石子,一步一步往河中的小岛走去。可这河流我并不熟,河底的水流似乎更急,脚底滑滑的石子让我有点站立不稳,脚底冰凉,脊背出汗。我更加小心翼翼地往前探试,早已上岛的杨帆在大声地喊:不要怕,走过来,跟我的路线走,不要怕!

我看着杨帆,河面的水波反着阳光,在他身上飘荡,他右手手掌挡住自己的额头,正微笑着看我,在他的指引下,我第一次走上这个我看过无数遍,想着无数次,却从来不敢达到的小岛。

小岛的风吹得是那么舒服,我们的T恤,我们的头发都被吹了起来,细腻的河沙柔软地包裹着我们的脚指头,白色的鸟儿掠过河边,波光粼粼的小河似乎有鱼儿跃起。我对眼前的一切都感到欢喜,这一切都让我快乐,我仿佛像一个回到自然的小动物,在小岛跑来跑去,摸摸这个,嗅嗅那个。

好一会后杨帆对我招手,他放下包,坐在柔沙上,先是弹了会吉他,不知道在唱着什么。我听着,一曲终了。我俩躺下,眯着眼,享受温暖的阳光与和煦的微风。我们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突然杨帆一个鲤鱼打挺起来说:我们读书吧。

我点头,杨帆从他百宝箱式的书包中取了好几本书,我和他轮流地大声地读着各种书,有时候是书里的一个片段,有时候是长短不一听起来却很舒服的句子,那些句子读起来很是好听,也很美。

杨帆告诉我,这是诗。

一直待到夕阳西下,那夕阳似乎整个都掉进了河里,不然整条河为什么都被晕成了红色?

那次小岛之旅让我毕生难忘,但更难忘的是第二次。

某一天大早,杨帆背着包和吉他,说要带我去爬小镇那座我从没去过的,但一直想去的最高的山。

这是个巨大的挑战,我们早已商量好要去挑战那座山,因为那山挡住了我想看得更远的视线,它真的太高了,我从小就好奇站在那个山顶能看到什么。可当杨帆真正来到我面前要带我去时,我却退缩了:那山真的好高啊。

杨帆笑着说:你不是说一直想知道山顶是什么样吗?你不想去吗?

我说:我想去的。

杨帆笑了笑:想去为什么不去?只要是你自己想去,那就该去,而且趁有时间,立刻就要去。

看着杨帆认真的笑,我确实是想去的,我太想看到更远的地方。我从不知道小镇外是什么样子,出生到现在,我就没去过小镇外的任何地方,也许站在最高那座山上我就能看到外面是什么样。杨帆侧头看向山的方向,自言自语道:而且我听爷爷说家乡山上的花都开得特别好,应该还有的吧。

我不知道杨帆说的什么。我俩迅速收拾好东西,从家里出发,起初的太阳还不大,但随着时间越久,太阳越来越火热,清晨的露珠也消失了。我们不知爬了多久,我满头大汗,后背早已湿透,看了看前面的杨帆,我心中无比佩服,因为我只是拿了个水杯在爬,他不但背了个书包,还背着那把从不离身的吉他,他竟然一直坚持走在前面,一直在鼓励我,鼓励想放弃的我。

我有时候跟不上,就喊他:杨帆你等等我。

杨帆回头一笑:叫哥就等你。

虽然这么说,但他还是会可以放慢脚步。

杨帆喘着气,总是不时说“快到了,再坚持一下”。在他的反复欺骗下,两个多小时后我们总算到达了山顶。山顶看不到一丝有人来过的痕迹,也是,这么远这么累,谁愿意来。在山顶有一棵两人合抱的大树,山顶的风很大,吹得绿叶摇曳,沙沙作响,也吹得我们很舒服。气喘吁吁的我们在树下缓了好一阵,除了低头喘气的力气,我感觉身上所有的能量都已用尽,一丝都没了,杨帆把喘气的我从地上一把拉起来,用手一指:看!

我摇晃站起,顺着望去,眼前的高山、房屋、道路、河流等等所有的都汇成了一卷生机勃勃的图画,这迷人的图一下子占据了我的眼睛,铺满了我的大脑。我第一次如此清楚地看到这个生活了十年的小镇,仿佛每户人家我都能看到,来往的车辆像一颗颗豆子,行人像笔尖一样大,火车像牙膏盒似的驶去,学校在哪、我家在哪、舅公家在哪我都清清楚楚,伸向远方的公路渐渐消失在小镇的尽头,小镇的样子就像一条鲤鱼,鱼身的纹理是街道、是小桥、是穿过小镇的清凉河流与支流……

我沉醉在这美好的景色当中,想说点什么表达自己的心情,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一股不知被风从哪带来的淡淡花香让我心旷神怡。

我问杨帆:你闻到了吗,这是什么香味。

杨帆嗅了嗅,大喜:哟,还真有。

我没在意杨帆的惊喜,顺着香味寻去,在大树背后的下坡处,杨帆和我发现了她——一从绚烂的茶花正迎着远方的风恣意盎然地舒展着。

我很惊讶,说:杨帆,我妈说我们这的茶花只能开到四月末,怎么八月还有?

杨帆笑笑说:何止八月。当年苏大学士有一首诗——“山茶相对阿谁栽?细雨无人我独来。说似与君君不会,烂红如火雪中开。”只要活得努力,在大雪纷飞中也可以开得绚烂至极。

我没懂杨帆说的这话,但我俩却真真实实被眼前的茶花深深吸引了,在这最高的山上,我们蹲下去,没有采摘眼前的茶花,只是尝试用眼睛和手心轻抚空气中的淡淡花香。我开心极了,脸上的汗珠一直在往下掉,渗进了泥土。

杨帆也很开心,他站起来,在灿烂的阳光中目不转睛地看着我,仿佛有很多话想给我说,但终是什么都没说。

杨帆把手伸向茶花,停在一旁,似乎想把这淡淡花香握在手中。杨帆说:林子,伸出手来。

我伸出左手,杨帆伸出食指,在我手心点了两下。我好奇地看着杨帆,杨帆看着我,忽然语气认真起来:林子,你要永远记住今天,不管以后你遇到什么,发生了什么,永远不要忘了此刻的你,不要忘记了今天,还有你所经历的一切。

我不大懂他的话,看了看有点奇怪的杨帆,又看了看自己的手心,开心地说:当然啦,我一辈子都不会忘的。

杨帆笑了笑,拿起吉他盘腿坐下,我躺在树下,天是湛蓝的,白云如此悠闲,细碎的阳光被风摇动,撩拨我闭上的眼。吉他声轻轻奏起,我问:今天你要唱什么?

杨帆说:是一首英文歌,等你初一学英语了我教你。

我闭上眼,有点昏昏欲睡地答应了他:嗯。

在那个阳光明媚的上午,杨帆的歌声托着茶花的清香,在我的梦里种下了一颗温润的茶花种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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