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二十五
又休息了两天,大概是我的气色好了不少,我妈脸上的气色也好了不少。
我接过我妈给我洗的苹果刚要啃一口,病房的门突然被推开,一个年轻高挑的女孩背着一个硕大的包冲了进来。
我看着那张既熟悉又遥远的面孔震惊得无以复加,手中的苹果“啪”的一声掉在了地上。
我妈大惊:语以,你怎么来了?
那女孩看着妈,放下包跑过去拉住我妈的手,轻声说:干妈。
然后转过头看向我,看了看我身上的各种针管和吸在胸口的小球,她眼眶通红地看着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大脑嗡嗡作响,一片空白,似有千般委屈想要述说,我蠕了蠕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年轻女孩扔掉包,看着我,小心翼翼地走近我,哽着声音轻声问:林儿,你不认识我了吗?是我啊,我是姐姐啊,我是姐姐。
我的泪在眼眶打着转,一眨眼,泪顺流直下,我颤巍巍地伸出右手,似在给一个陌生人伸手,我一抖,缩回手。年轻女孩眼泪涌出,径直跑过来一把将我抱在怀里,大哭:林儿,我是语以姐姐啊。
我“哇”地一声大哭出来,单手紧紧抱住她,一边大哭一边拍打她的后背:姐,你都去哪了,你为什么现在才来找我,你都去哪了啊,你为什么丢下我这么多年不管我,你为什么让我被别人欺负,你为什么从不来看我,你为什么从来不给我写信,你这个骗子,你骗了我六年,六年来你都没看我,你六年来都没给我写信,我等了六年你都没理我,我等了你六年,姐姐,你是不是不要我了,你不要我了为什么不早说,为什么要让我等这么久,为什么,呜呜呜呜呜呜,为什么……
表姐紧紧搂着我,就像小时候每次把我吓哭哄我时一样。她边哭边说:对不起,是姐姐的错,是姐姐的错,全是姐姐的错。
我从没有如此委屈过,我的表姐林语以,自从她上初二后我们再也没见面,直到今天。
我放声大哭,我有太多的话和委屈。在无数个发呆的瞬间,在每次被我妈打的时候,在被二姨一次次打击的时候,在被吴旭按在地上打了三个月的时候,在跟徐小龙逃难流浪的时候,在被老师们竭尽全力嘲讽的时候……我想到最多的人就是表姐,在许许多多个不经意的梦中,她的样子时而清晰,时而模糊,向我伸手,像小时候那样把我搂在怀里,给我温暖和努力的意义。
我妈侧过头抹泪,然后转过来喜笑颜开地安慰我们:现在回来了就好了。
好久好久,表姐流着泪仔细端详着我,用右手食指抚摸了下我左脸上的一道疤,轻轻问:这也是打架造成的?
想了想,我点了点头。我左脸挨着脖子的地方有好几条痕迹或深或淡的疤,而在此时此刻,我忘记了这些疤是怎么来的,因为我的表姐林语以此时此刻就在我眼前,真实的在我眼前,她让我忘记了一切痛苦。
表姐坐在我床边,轻轻摸了摸我胸口的那些管子,看了看我因为连续几天插针管而肿起来的左手,眼泪又止不住下来了。这是从小到大我见过表姐哭得最多的一次。
我赶紧问:姐,你怎么来了?
表姐接过我妈递过的纸巾擦了擦眼角说:我爸给我发短信又打电话讲了你的事,要不是那是我爸,我肯定以为是愚人节的玩笑。林儿,姐姐什么都知道了,你受委屈了,你受了太多委屈。
我看着表姐的眼睛,只是摇了摇头。我想了想问:姐,我的生活为什么会这样,小林他……他为什么这么恨我?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表姐说:你没错,你是最没错的人,错的是我们一家人。是我们一家人让你这样的,让你差点丢了命。
我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表姐,这怎么成了干奶奶一家人的错了?
表姐给我后背垫了个枕头,让我轻轻靠好,哭了一阵,我忽然有点累。表姐拉着我的手,轻声说:林儿,你先休息一会,等你醒来,我再慢慢告诉你。
我看着表姐亲切的脸,看着我妈的脸,昏昏沉沉地睡了去。
醒来的时候表姐正在跟我妈说着什么,表姐看着我说:有哪儿不舒服吗?
我摇摇头,表姐又问:饿不饿。
我又摇摇头,说:姐,我想知道为什么。
表姐看了看我妈,给我递了杯水,叹口气说:你也长大了,姐姐就跟你说吧。林儿,你是不是已经知道了为什么会有这个干奶奶和我爸爸这个舅舅?
我点点头。
表姐长长地叹了口气,说:其实还有你不知道的,是干妈知道的事。你从来没有见过我妈妈对不对?
我一愣,点点头,确实,从小到大,我就没见过舅妈。
表姐咬了咬嘴唇说:那是因为我,因为我,奶奶逼我爸爸和妈妈离婚了。
我大惑不解:为什么?你哪点不好?
表姐说:因为我是个女孩。
我问:女孩怎么了?
表姐摸了摸我的头说:自从爷爷过世后,奶奶一心想要个孙子,但是老天没能让她如愿,我听我妈说,奶奶在产房外听到我妈生了个女儿,带着二姨扭头就走了,当时我爸出差去学习了,连一个照顾我妈的人都没有,我妈那么虚弱,我才刚出生,多亏了你妈妈忙里忙外地照顾我们,不然我跟我妈估计都没了。
我妈摇了摇头对我说:当时医生护士还以为我是家属,其实啊我是去医院看杨帆奶奶的,我当时路过一间病房,里面有一个女人哭得好大声好伤心,一直在求护士帮帮忙,我当时就好奇这人怎么哭得这么伤心啊,就忍不住进去问了一下,一进去就看到了你表姐和你舅妈。哎呀,太可怜了,你舅妈体虚多病,又刚生完孩子,脸色惨白,头发散乱,站都站不起来,那床单,哎哟,床单好多血啊,我当时觉得她们母女真的是太可怜了,就去聊了几句,然后就熟了,然后想着反正也要照顾杨帆奶奶,就顺便帮帮忙算了,毕竟太可怜了,你表姐瘦得那个皮包骨,一点点大,跟个小猫崽一样,你舅妈也照顾不了,也没人来照顾她母子俩,只有那么可怜了。
表姐转过身抱了抱我妈,我妈抚了抚表姐后背。
表姐转过来擦了擦泪说:我爸那会太忙了,奶奶和二姨表面上答应了爸爸要来照顾我们,其实一次都没来,要不是你妈妈心好,前前后后在医院照顾了我妈那么久,我跟我妈估计早死在医院了。后来这事被我爸知道了,好长一段时间没有理奶奶和二姨。结果我爸的生气反而让我和我妈更遭奶奶和二姨的恨。后来我妈身体好了,带我回到了家。但是从小到大,我爸不在家的时候,干奶奶和二姨总是变着法子打骂我,我妈为了护我,总是跟她们对着干,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从我记事起,我和我妈就像一个寄人篱下的外人,没有任何家的感觉,我上幼儿园的时候,奶奶和二姨从来没有接过我,我妈每次送我到幼儿园门口都摸着我的脸郑重地跟我说,让我在幼儿园等,不要跟任何陌生人走,只有看到妈妈才能走。
我听得捏紧拳头,没想到还有这么一层,看着表姐,觉得她实在太可怜了。
表姐帮我擦掉脸颊上的泪,继续说:直到后来越吵越凶,我五岁多的时候,奶奶因为妈妈五年了还没怀上孩子,就逼我爸跟她离婚,我妈当时就坚决要离婚。奶奶逼我爸离婚,我妈也逼我爸离婚,闹得太久,我爸工作实在又忙又累,终于就离婚了。但是奶奶万万想不到,离婚的时候妈妈已经怀上了小林,算命的给她说这一胎肯定是男孩,奶奶和二姨当时高兴得不得了,那段时间我爸妈离婚了,奶奶反而还对我妈和我异常地好,还背着我爸动用关系在医院安排了最好的病房和医生。
我觉得哪有点不对,说:小林说过,我是因为他小时候身体不好,干奶奶为了找一个挡灾的替身才找到的我。
表姐摸了摸我的头,说:傻弟弟,其实是这样的。怀了小林后,医生有一次检查完我妈的身体后发现胎儿有些不稳,于是奶奶就去找算命的,算命的说只要找到一个刚好比小林早十八天出生的同姓婴儿认作干孙,让这个婴儿和小林取同一个名字,再做一次法后,这个人就可以替小林挡掉劫难,以后就都会平平安安了。
我看了看我妈,问表姐:所以就遇到了我妈?
我妈在一旁说:哪有这么巧啊,当时医院怀了小孩的人挺多的,姓林的也有好几个。
我不禁问:那为什么偏偏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