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八
晚饭在一楼大厅,但饭菜迟迟未上,反是屋里一下子涌进了许多人,有提着唢呐的,有挎着鼓的,竟然还有个道士……这场面,干奶奶竟然要祭祖!
可是还没过年啊,只有过年的时候干奶奶家才会祭祖,我不由摸了摸屁股。
干奶奶家的祭祖我熟,在很小的时候我就见过,每年都会举行,每次都是家族里的人上香磕头,在干奶奶的指示下说着吉利话,发红包。
但是祭祖时,我和我妈从来都没有进过大厅,这么多年来,我们都站在院子等林家祭祖完再进屋。
大厅正墙上,干爷爷的黑白相框挂在林家列祖列宗的最下面,三根拇指粗的长香已点好,插在那个硕大的装满灰的铜香炉里,香炉前是一个剃得干净的猪头,猪嘴咬着一条猪尾巴,猪头两边各是一只蒸熟的白鸡和鸭。
林家所有人寂静无声地站在大厅,依次排开,干奶奶排在第一,大舅爹排在第二,二姨第三,小林第四,弟弟妹妹第五和第六。
干奶奶转过身对在站在大厅外的我妈点头示意,于是我妈再对着院子中一支早就准备好的队伍一挥手——“咚咚咚咚咚”,一阵低沉的鼓声由轻到重,由缓到急渐渐响起,突然“咚”地一声重响,似一个信号,旁边的唢呐声与敲锣声顿时震耳欲聋地混成一片,这大杂烩般的音浪喷薄着冲出院子,直上云霄。
我在院子捂住两只耳朵,直到这阵极嘈杂的噪音渐渐变小,这时屋里的干奶奶猛地喊道:林家列祖列宗在上,保佑林家子孙后代身体健康、万事如意……
我耳朵捂得实在太紧,加上噪音又离我太近,没听清干奶奶后面说的什么。
但我看到干奶奶先跪了下去,双手合十,再由大舅搀扶起来。接着干奶奶站在一侧,大舅也跪下,上香。二姨刚要去取香上香,干奶奶伸手拦住她,拉起小林,拿起三炷香递给了小林,二姨似有不悦,但还是听从了干奶奶的安排。
小林拿起香先是对神位拜了拜,插香后跪下磕头,最后分别是二姨、两个弟弟妹妹。我和我妈站在院子里看着这一切。我看着我妈,她此刻的表情像极了眼镜认真听课的样子。
弟弟妹妹拜完,似乎一切即将结束。
正在此时,干奶奶站了起来,对我妈点点头。我妈细细看着我,忽然很温柔地抚着我的头发对我说:进去吧。
我一阵错愕,看着我妈。我妈难得地没有嫌弃我反应慢,认真说:进去上香磕头。
我感到万分奇怪,怎么会让我进去磕头呢?这不合林家的规矩啊。我转头看了看对我招手的干奶奶,又看了看我妈的眼睛,只好走进大厅。
干奶奶早已把三炷香准备好,我接过香看向干奶奶,干奶奶说:两只手拿起香,对着列祖列宗拜三拜,再跪下磕三个响头。
这跟以前不一样啊,这么多年来,准确地说,应该是从我出生到现在,十三年来,除了一次,我从来都没有在干奶奶祭祖的时候进来过,这是我妈说的。我记得那次是我很小的时候,好像是学前班,因为看到大家一脸严肃,就故意跑进正在祭祖的大厅,结果被我妈一把拖出来,用竹条抽了好久的屁股。所以从那以后,每次干奶奶家祭祖我都有心理阴影,屁股定会隐隐作痛。
我拿着香,整个人迷迷糊糊地按照干奶奶说的做了。
站起来,干奶奶一脸和善地看着我说:大林啊,一会你要好好配合大师的作法。
还有大师作法?我愣了一下,今天怎么这么特别?我不知道说什么,只能嗯了一声,说:好的,干奶奶。
干奶奶说:以后就叫奶奶。
我又一愣,只能嗯一声。
其实干奶奶对我还是不错的,她从来没有骂过我打过我,只是偶尔会唠叨一下,让我来了就做作业,看书,吃饭,而且每到过年都会给我一个红包。虽然干奶奶对我不错,但我总感觉不到更深的东西,不像舅婆对我那样,我也没那么放得开,因为干奶奶总是有一种对我客气的感觉。但现在干奶奶要我直接叫奶奶,去掉“干”字,我不知是什么意思。
自从长大后,我就很清楚一件事,我虽然跟这些人一个姓,但我们没有任何血缘关系,他们的家是他们的家,我的家不在这里,所以我妈特别忙的时候,叫我下午放学了直接去干奶奶家吃饭,我嘴上说去,实际上各种理由不去,宁愿一个人饿着在球场踢球,我也不想去。
但我从不敢跟我妈说不想去,怕又被冠上“大逆不道”的罪名。
这时干奶奶对小林招招手,小林走了过来,一直在旁边等着的那道士也念念有词地走了过来。干奶奶和其他人退了出去,整个大厅就只剩下我们三人。
眼前的道士闭眼,表情甚是肃穆,我和小林一起跪在林家列祖列宗前面,道士从身后取下木剑,不知在对着天空比划着什么,先是围着我和小林右绕了几圈,又左绕了几圈,跟着站在我俩背后,左手按在我头上,右手按在小林头上,一边抖着手,一边更大声地念着我们都听不懂的话。好一会,道士才把手拿开,从我和小林中间走过,来到放香炉的桌前,拿出张轻薄的黄色符纸,折成一个长方形立在桌上。跟着道士从下点燃符纸,嘴巴念叨着什么,突然,道士大喊一声“起”,那符纸的灰烬竟然陡地腾空而起!
干奶奶二姨和我妈惊呼一声,道士伸出左手接过灰烬,继续念念有词,看向门外。干奶奶立刻小跑了进来,把我俩扶起。二姨这时端着一个印有金色龙纹的瓷盘走了过来。我转身看着那瓷盘,上面是个比拇指大一圈的白瓷酒杯,杯里有酒,酒杯旁边还有一根细长的针和一个光洁如玉的白色小勺。二姨瞥了我一眼,似笑非笑地端着盘子站道士身边。
道士看了看小林,示意小林伸出手。道士用细针在小林手腕刺出一滴血滴在酒杯,再把左手的灰抖在酒杯中,用白玉般的小勺子搅拌了一下。接着道士伸出右手食指对着酒杯一边画圈,一边不知念着什么,大家静静等他念完。
念完后,道士连指三下酒杯,神情肃穆地缓缓吸气、吐气,最后一口气吐完,他极小心地把酒杯递给我。
干奶奶温和地看着我说:大林,把这杯酒喝了吧,喝了后我们就是真正的一家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