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三
舅公也住在河边,只不过相对徐小龙来说是遥远的下游。舅公是我们在小镇的真正有血缘关系的唯一亲戚,可舅公似乎是对我家极不待见。或者说,舅公对所有人都不待见。每次去舅公家,尽管很多人来来往往,但真正能跟舅公说话的人没有。
我妈跟我说舅公就是这性格,还跟我说了不少舅公的事。
舅公是当年老家第一个读大学的人,还是去西安读的大学,在那个国家刚成立的年代,这是件非常了不起的事。在外面工作到退休后,舅公思念故土,本来是要回到农村住的,但山路实在崎岖,舅公身子骨早不如以前硬朗,于是回到小镇,买了这栋临河的二层小楼,精神状态好的时候才回一次农村老家看看。
每年去舅公家拜年,我妈放下礼物后,也只会跟温柔的舅婆说会儿话。因为舅婆极仁慈和善,最爱搂着我跟我妈话家里长短。
知道我们来后,就算是舅婆叫舅公下楼,他都只说一句“没什么好说的”,我妈也不多说,带着我上楼,让我对躺藤椅上眯眼的舅公跪下磕三个头就走,走前舅婆总会摇着头给我塞压岁钱,我妈感谢舅婆后带着我就离开。
这直接导致了从记事起,一想到“过年”和“舅公家”两个词,我就会条件反射地认为“就是去磕完头拿压岁钱”。
几年前舅婆过世了,我妈给舅公找了一个保姆袁姨,之后我们去舅公家拜年都是袁姨接待。我妈跟舅公依然没有什么对话,依然是我妈放下礼物带我上二楼跟舅公说几句“新年好”的吉利话,再让我从袁姨手中接过红包就走,整个过程可能不到五分钟。
这导致了我跟杨帆的大部分交流都只能是在学校进行,当然,是在杨帆还读书的时候。
从一年前开始,我那个理应高三毕业该读大一的表哥,去大学报了名后却没有读,而是选择停学回到小镇,杨帆跟舅公和保姆袁姨两人住在一起,停学的这半个学期,杨帆再也没来我家找过我。
这半个学期,我跟杨帆唯一的联系方式就是跟以前一样写信。每隔一段时间,我都会从我家门口那个邮箱收到一个大号的厚厚的牛皮信封,信封里有杨帆给我寄的书,杨帆经常会把自己最喜欢的书寄给我,给我寄他喜欢的磁带,给我寄他喜欢的任何东西。
信的内容什么都有,还有他喜欢的我却不怎么感冒的音乐和如何写故事小妙招,有时候还跟我聊些看不懂的内容,信里那些夹杂的我看不懂的英文单词经常直接被我跳过,当然,信封里还有另一个贴好邮票折好的大号信封,这是让我回信用的。
关于杨帆具体停学的原因,我问过我妈,她没说,我问杨帆,他也没说,当然,我不敢问不苟言笑的舅公,记忆中舅公最和蔼的时候是在四年级暑假那个大雨滂沱的傍晚。
我第一次见到杨帆就是在四年级的夏天。
那天大早,我妈急急忙忙带着在家复习的我赶去舅公家,到了后才知道,舅婆过世了,这个消息让我极度震撼。我呆立在原地,哭了好久好久。
舅婆对我很好,比我妈还好,她腿脚不便,却经常挎着篮子慢慢走到我家,从篮子里给我她做的好吃的。每次我爸妈吵架,舅婆都会匆匆赶来,分开他们,把我搂在怀里,用满是皱纹却温柔的手挡住我的眼。
舅婆身体一直不好,走得这么突然,我非常难过。
来到舅婆家,看着舅婆安静地躺在棺木中,她依然面容慈祥,只是闭着眼再也醒不过来了,我试着喊了几声,舅婆毫无反应。
音响中的哀乐一直循环不停,我对这哀乐厌恶至极,仿佛只有我死了才不会再听到,可我死了后,别人还是会因为我听到这让人讨厌的音乐。
很多亲戚陆陆续续赶来,邻居也来帮忙,我和我妈哭得泣不成声,我双眼通红地淌着泪站在棺木一侧。
那天中午,在我哭得快没力气的时候,一个身影撕开了人群,冲到棺木前,这人就是杨帆。
杨帆大口喘着气,我看着他,他绑着一条马尾辫,胸口挂了个金色吊坠,背着书包,提着一把吉他。
他慢慢走近灵堂,站在棺木另一侧,站在我对面,一动不动。我看着杨帆那条马尾辫,那马尾让我极不适应,因为我从没在身边见到过有男生留了跟女生一样的马尾辫。杨帆当时读高一了,可高一的男生怎么能留这么长的头发,学校不批评吗?我一边胡思乱想,一边忍不住抽泣着。
杨帆像根钉子一样,进来后就一动不动,我偷偷看了他几眼,才发现他一直在看着棺木中的舅婆。哀乐在我们身边不知疲惫地环绕,偶尔的鞭炮声和来人的哀悼仿佛都跟他没任何关系,他就那样淌着热泪地站着、看着。
也不知过了多久,天都黑了,亲戚朋友已走了不少,大厅的几盏白灯惨淡地亮着,黑色的音响还在拼死地循环着哀乐,一张桌子前围了四个正认真地打麻将的人,我妈和几个帮忙的妇女在大厅外坐着说话。
我因哭得太累,中途睡了,醒来后去大厅找我妈,一眼就看见杨帆竟还在原地站着!他是个钉子吗?他和我睡前看到的一样,依然一动不动,就那么看着舅婆,那条马尾对着我,被夜风晃动,像极了舅婆遗像前那白色残烛的微弱火苗。
杨帆突然一只手掌住棺木,身子慢慢往下,缓缓跪了下去,在水泥地上,咚咚咚地给舅婆磕了三个响头。
后来我妈告诉我,杨帆一直站在那,站了一天,不吃饭,不喝水,舅公也没有去劝他,也没人能劝得了他。他就一直那么站着,站到我醒来刚好看到他跪下的那一幕。
杨帆磕了三个响头,放下包,慢慢走向那些还没走的帮忙的人面前,弯腰说了声“谢谢”,又走到麻将桌,对麻将桌上的四个人弯腰说了声“谢谢”,接着又走向我妈和那几个妇女,再次弯腰说了一声“谢谢”。我妈赶忙站起来:帆帆,我是你表姑,林子,叫表哥。
我怯生生地喊了一声“表哥”。
杨帆对我妈说了一句:表姑好。
看了眼我,杨帆走向那台隐没在黑夜中的黑色音响,猛地一把扯掉插头。音响瞬间安静下来,夜晚也瞬间安静下来,而安静下来的夜空,星光闪耀,夜风拂过,竟然有一丝舒服。
所有人都转向杨帆,我也看着这个突然冒出来的表哥。他喝了口桌上的茶水,拖过一条长凳坐上,打开自己的包取出吉他。
有人在用不悦的语气喊:怎么把音响关了,赶紧打开,小娃娃开什么玩笑!
这人张着嘴,话似乎还没说完就停了下来。原来舅公杵着拐杖已不知何时来到了大厅,对说话的人摆了摆手。
大家都看着杨帆,但杨帆似乎不想理会任何人。
忽然轻轻的吉他声响起,或许是听了一天的哀乐,这吉他声像极了一只五彩的百灵鸟飞向无穷无尽的夜空——
让我轻轻地吻着你的脸
擦干你伤心的眼泪
让你知道在孤单的时候
还有一个我
陪着你
让我轻轻的对着你歌唱
像是吹在草原上的风
只想静静听你呼吸
紧紧拥抱你到天明
路遥远
我们一起走
让你飞翔在你每个彩色的梦中
对你说我爱你
……
我不再让你孤单我的风霜你的单纯
我不再让你孤单一起走到地老天荒
我不再让你孤单我的疯狂你的天真
我不再让你孤单一起走到地老天荒
路遥远路遥远
我不再让你孤单
……
歌声时而低沉、时而高昂,如泣如诉又似乎带着几分笃定。所有人都看着这个少年,在星空闪耀的夜色中,在奶奶身边轻轻弹唱。
那吉他声与歌声交织一起,仿佛又成了一束流星般的光芒升上天空,化作天空的一朵白色的云,永不消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