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五
周五期末考试结束,考完的时候,徐小龙跑来问我数学英语的答案。我一脸鄙视地告诉了他。
徐小龙听完我的答案后哈哈直笑:这下肯定能打他们的脸。
我们三人聚在天台。于磊说:明天我就和我妈回云南老家,过几天领成绩我不在,你们写信寄给我。
徐小龙看着我说:你呢?寒假怎么过。
我叹了口气。
徐小龙说:都叹气了,怎么了?
我说:明天开始要去某个亲戚家,每天都去,写作业,看书,从早到晚。
徐小龙挠了挠了脑袋说:你要是不想去就别去了呗,是非要去?
我点了点头,无奈地看着徐小龙。
徐小龙说:一周后再说,我可能要去北京姑姑家过年,去之前我也要来领成绩,随它去了。
说完没有再追问,这就是我和徐小龙有默契的地方,他能感受到我不想说的。同样的,我也能感受他不想说的,不让彼此有一点不舒服。
只是这种分道扬镳的感觉我很不喜欢,然而我深感无力。
期末考试成绩要在一周后领取,这么看来,我至少可以度过一个周的安静时光。
第二天天一亮,在我妈不耐烦的催促下,我总算起床洗漱了。像上学一样,打开书包,塞进作业,想到那么无聊的几天,我再把表哥借给我的《简·爱》也塞了进去,打算就这么顶着一头鸡窝出门,结果被她硬生生扯回来,用梳子把我的头发给梳得整整齐齐,梳好后我妈再回到镜子前重新理了一下自己的头发,走到门口,拿了块布沾水,把皮靴擦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站起来了再把衣服往下抻了抻,整个人看起来很精神。
今天是什么日子?我妈竟然这么重视。而且我妈的口袋鼓鼓的,方方的,是放了什么?
不过这又有什么用?反正一会出门了,我还是会把头发揉乱。
下楼后,我故意在门口的邮箱前磨蹭。我妈走在前面回头不耐烦地说:我看过了,没你的信,赶紧走!
没办法,我只好在后面蹭着步子。每走两步,她就回头骂我两句。
随她吧,我已没什么感觉了。就像我再也不会问她为什么非要去那家不可了,我当然也不会再去求她说自己真的不想去了。只是邮箱没信,让我有点失望。
既然要去,反正也要去,那就去吧。既来之则安之?想到这,我干脆几大步超过我妈,一路急行。我妈在背后一声大吼:是左边,天生路痴,还一辈子记不住一条路,乱带什么。
小镇的外沿有一条路环绕了整个小镇。
而小镇的西边,是这条路的开始也是尽头,但凡要坐火车离开这个小镇的,就必须从西边这个路口去火车站,同样的,只要下火车,一定也是从这个下不下雨都是泥泞的、坑坑洼洼的路口回来。
由于靠近小镇边沿,这里的房子几乎都是低矮的平房,偶有一两栋两三层的楼屋,但也修得极不协调。仿佛是把一层正常宽度的平房像切蛋糕一样切成了两半,然后把一半强行叠在了另一半上面,有的楼房看起来有三层,其实一层楼只有一间房。即使偶有一两栋房子是正常的宽度,墙外的瓷砖也只是贴了一两面墙,剩余的墙依然是水泥的原样,约莫是屋主没钱贴了。这都是好的,还有的修到二楼,一楼的窗户连玻璃都没有,随便用了两块布挡住,一阵风过,隐隐能看到里面一家人活动的身影……
这些勤劳又简陋的房子仿佛永远甩不掉他们身上那些沾了灰而暗红的什么“勤劳致富”的标语。
而一栋在路边树林中的金碧辉煌的七层高楼异常显眼,整栋楼被高大的围墙正正方方圈了起来,围墙顶上固定了密密麻麻尖锐的铁刺,正门是两扇厚重朱红的铁门,铁门上镶满了铜铆钉,这门从来没有关过,一进门,就是一个大大的院子,三头半人高的壮硕狼狗正吐着红色的舌头虎视眈眈地盯着每个路过的人。
在这片环境下,这栋闪闪发光颇有气势的高楼就像站在一堆乌龟中的镶金霸王龙。
记忆中,宽大的院子一侧搭了个挡雨的大棚,大棚旁堆起了一层楼高的干木材,棚顶下横了七八条往下沉的竹竿,每根竹竿上都密密地挂满了或旧或新的腊肉香肠猪头猪耳猪尾巴,竹竿下掩了十几堆冒着烟闪着火星的柴火。竹竿、腊肉、棚顶早就被熏得乌漆嘛黑,黑色的细絮布满了整个棚子。
那些熏腊肉的烟在我记忆中就没有消失过。
这就是林家。
远远还没进门,我妈就敞开嗓子喊了一声“妈!”。不一会,里面传来一声“来了?赶紧进来吧。”
一进门,一个穿着围裙带着手套穿着防水长筒胶鞋的老妇人从屋里走出来。
我环视一眼,这院子简直成了个小型菜市场!一堆又一堆半人高的不同颜色品种的蔬菜占据了院子的一角,每到年前都是这样。大概是在洗菜,地面的脏泥水歪歪扭扭地往外淌去。而那些似乎从来没有消失过的腊肉明显又密密麻麻了不少——带着挥之不去的烟熏味,竹竿一根根弯得像往地面垂的母猪肚子。
我低头,喊道:干奶奶好。
我妈一巴掌拍我后脑勺上:喊奶奶好。
我没说话,闷在那。
干奶奶脱下围裙,说:进去坐吧,我给你们做吃的,晚上再吃饭。
我妈一把抢过干奶奶的围裙给自己套上,说了句“别操心了”就“啪”的一脚插进泥水中,蹲下就开始洗菜。
我心里一烦,扭身进了一楼大厅。
大厅正面的墙上是祖上灵位,几根拇指粗大的红色竹香插在一个铁锅大的铜香炉中,香炉不知道积了多少年的香灰,那些香灰给我留下的全是痛苦回忆。小时候,只要是感冒或是有点小病小痛,必然会被干奶奶用这炉里的香灰兑水灌着喝。
大厅左前方的那间屋子是大人们的议事厅,电视房是大厅右前方的另一间屋子,屋子里像教室一样放了两排桌椅,所有的小孩看电视写作业均在这间屋子完成,很多时候,一到下午五点左右,大家都想着打开电视看动画片,只是一看到电视顶上的相框,就会停下来。
干奶奶有两个子女,大舅和二姨。
大舅,在我被打后来医院看的我,在法院当院长。
大舅有两个孩子,大的是我表姐,在上海读大学,小的是我表弟,据我妈说,他跟我是同一时间同一分钟出生,只是刚好小了我整整十八天,现在北京,也读初一。
更神奇的是,表弟的名字竟然跟我的一模一样!为了便于区分,在林家,我叫大林,表弟叫小林。
我曾问过干奶奶这是为什么,她从来都没有回答我。
小林只在小学一年级的寒暑假回来过,后来再也没回来,因此干奶奶想看到小林,只能在寒暑假去北京见两次,所以作为亲孙子的小林表弟就是干奶奶的心头肉。
除了小林表弟外,二姨还有两个孩子,读小学四年级。
电视顶上相框里的人就是表姐,大舅曾说,如果我们想看电视,第一时间就能看到那个相框,就能想到表姐是多么努力和认真才能考去上海读大学。
我看着相框中的表姐和她身旁背着手的大舅,那时的表姐应该正好初三毕业,印象中应该又是不出意外地考了个很厉害的成绩,不然一旁的大舅不会笑得这么开心,从小到大,这照片中大舅的笑是我看到的他唯一一次笑,开心得跟中了五百万似的。
这个电视我从来不开,第一因为表姐,第二这电视也不是我家的,我不想被舅舅和二姨唠叨。主要是我怕大舅,我从小就怕他,在我记忆中,我俩说的话极少,一年到头说的话加起来可能没有超过十分钟。大舅极严肃,讲话声音低沉,眼神盯着你的时候,仿佛所有的伪装都没用。其实不跟他说话挺好,他只要一开口问我,我就担心自己答得不对。
不止是我,这个家里的所有人都怕大舅,大舅的每一句话都等同于威严,很多时候干奶奶也得听大舅的。
更何况我这样的小辈,所以加入洪兴这个事如果让大舅知道了,后果不堪设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