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四十八
我两步走到床边蹲下,杨帆双眼半眯,他原本明亮的眼里蒙了一层灰白。我轻轻抚了抚他的额头,他的额头烫得似乎要燃起来,仿佛正在烧尽最后的生命。杨帆张了张枯白的嘴,一个字也说不出。他颤颤巍巍地伸出右手食指,我猛地想到了什么,伸出左手手掌,抖着放在他食指下。
杨帆的食指颤抖着,我的手也颤抖着。
我死死盯着他的手,死死地控制我的手不要颤抖。
他颤抖的食指仿佛正在聚集生命的所有力量抬起,跟着,杨帆的食指极轻极浅地在我掌心点了两下。
当点了最后一下时,大地的力量让他的手指再也抬不起来,他的手指就那么平静安稳地停留在我手心。我瞪大眼,停止呼吸,缓缓抬头,杨帆已闭上了眼,他脸上带着淡淡的笑。
窗外的雪已经簌簌地落了一天,放眼望去,眼前能看到的一切都成了白色,这白色似要埋葬这世间的所有,而这肆无忌惮的白色并不满足,拼命地拍打房间的窗,非要冲进来把我们也全部染白了埋了不可。
我屏住呼吸,轻轻摇了摇他:哥?
我又用力摇了摇他:哥!
我看着眼前愈加模糊的杨帆,一声凄厉的惨叫在房间响起,杨帆妈妈冲去一把抱住杨帆。我“蹭蹭蹭”连退几步,一边看着杨帆,一边倒在了地上。
我神情恍惚地看着杨帆的爸爸妈妈绕在杨帆身边,他们在哭着叫着。我只觉得自己的意识与肉体正在无穷无尽无比黑暗的宇宙深处飘荡。
哀乐是死神出场的背景音乐。
大雪还在无休止地飘着,棺木中的杨帆静静地熟睡着,他似乎一会就会起来,又似乎明天才会起,我不知道,我只能无能为力的,不打扰地看着他。
我站在杨帆旁边,一如多年前我站在舅婆旁。两个我爱的爱我的人,他们似乎扭乱了时空,在同一天同一个院子,躺在同一个地方。
我觉得我的大脑已经不属于我,它自己停不住地回忆着。它在回顾慈祥的舅婆在无数次抱着年幼的我给糖和鼓励,它在回顾杨帆带我去山顶唱歌,陪我一起读书。它还在回顾我第一次见到杨帆,他冲出人群,流着泪,在舅婆的灵柩前轻轻弹着吉他,温柔地唱着歌,那歌声在漆黑的夜化作一只五彩的百灵鸟,飞上云间,守护天堂的舅婆。
而此刻,杨帆的吉他就在灵柩旁,上面别了朵白色的茶花。我忽地想起了杨帆之前说的“只要活得努力,在大雪纷飞中也可以开得绚烂至极”,是的,苏大学士也说过“说似与君君不会,烂红如火雪中开”。
我想走过去摘下那朵花,拿起吉他弹出一个音符。可我的脚步却被这扭乱的时空钉在了原地,全身上下连心脏都停止了跳动,唯一能动的,是我的,停不下来的泪。
杨帆最终被葬在了老家的山上,那是舅公和我外婆出生长大的地方,那也是杨帆年少最快乐无忧的地方。按照杨帆的遗嘱,他的骨灰被埋在了舅婆旁边——一大片连绵的茶花丛下。
舅公也搬回了山上,他说他要陪着自己最爱的女人和最爱的孙子,直到不久后再跟他们团聚。
我和我妈在山上住了一段时间,每天我们都能看到茶花旁的躺椅上,舅公正阖眼躺着,不知是醒是睡。
走之前舅公给了我一个鼓鼓囊囊的书包,那是杨帆的书包。我站在舅公前,接过包看着舅公,舅公拄着拐杖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我胸前的金像,然后缓缓靠在躺椅上对我说:林子,你哥之前跟我说,他这一生,能遇到我们,知足了。
我顿时哽咽,说:舅公,我这辈子能遇到你们,我也知足了。
舅公点了点头,问:林子啊,你知道我和你外婆小时候的故事吗?
我说:知道一些,妈妈给我说过。
舅公闭上眼,躺着,慢慢说:那段记忆太深刻了,我八岁的时候,妹妹才七岁,就是你外婆。那时候日本人还没投降,我们的日子真的太困难了,吃不饱穿不暖,国家遭受重创,无数人流离失所,可以说是国破家亡啊。连年打仗,没有人知道战争什么时候会结束,也没有人能告诉我们是不是能继续活下去,但是我们都想活下去,都想有幸福的生活。在最困难的时候,村里的很多人逃出去过,最终还是跑回来了,我们一家人却不走,哪怕再困难我们也不走,因为这是家,是有亲人在的家。那时候我和你外婆的爸爸妈妈,总是告诉反复告诉我们,总是会有希望的,总会好的,这个国家一定会好起来的,我们的生活也会好起来的。我们就相信着、期待着、努力着,每天辛勤地劳作,好好地读书。即便日子再累、再苦,我们一家人也要抽空去山上看看云,看看花。后来爸爸妈妈带着我们两兄妹,把山上的茶花种到了堂屋前的院坝外,不管多累多忙,我们从来没有忘记给这些茶花种子浇水施肥,我们把希望种在眼前,种在心里,靠着这些,我们度过了那个最难的几年,直到国家成立,直到有一年四月的最后几天,我和你外婆,还有我们的家人,在一个暖暖的清晨,阳光真是美啊,我们看到了这堂屋前的茶花开了,漂亮得很,我们开心得又唱又跳,走近它,伸出手掌小心翼翼地围着它,把那抹花香和希望捧在手心,闻到花香,生活就有了甜头,最后握紧,把一切握紧。我们终于知道,人只要有希望,就该好好活着,只有好好活着,才有机会继续往前走,去遇到更美更好的希望……
我看着舅公,舅公渐渐不说话,他的脸上始终挂着淡淡的笑,仿佛在回忆那段峥嵘岁月,那段痛苦却坚持着的日子,在战火纷飞国破家亡的年代,年幼的舅公和他的妹妹在四月末一个阳光灿烂的清晨和一家人醒来,一推开窗,就看到了堂屋前的茶花盛放,也看到了绚烂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