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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七十五
好几次只剩下两盏灯了。我一边看着前方踩车，一边开心地对庄静云说起我的战绩。
庄静云似乎有点心不在焉，尤其是这一两个星期，经常话说着说着就走神了，讲笑话也笑得不那么畅快，仿佛有什么心事。看她这样，我只能继续老生常谈地安慰她：你不要这么低迷，期末考试真的不算什么，等你考完，你就更自信了，前几次你就是太紧张了没去成一班，你看看你现在，年级第五啊！离全校第一就差几分，两个选择题而已，就算中考真的来了，你闭着眼也能考进一中，就是一场普通的考试，别整天担心这担心那的了，好吗？
半响庄静云没反应，她突然说：林子易，你能背一遍今天下午你在广播上读的诗吗？
我想了想，问：你是说席慕蓉的《错误》？
庄静云只是“嗯”了一声。我叹口气，说：好吧。
我看着前方，缓缓道——
假如爱情可以解释
誓言可以修改
假如你我的相遇
可以重新安排
那么
生活就会比较容易
假如有一天
我终于能将你忘记
然而这不是
随便传说的故事
也不是明天才要
上演的戏剧
我无法找出原稿
然后将你
一笔抹去
其实这首诗是我下午触景生情，有意念给宛一心听的，可惜，她肯定不知道我为什么会在广播中念这首诗。
庄静云在后面轻声念着：我无法找出原稿，然后将你一笔抹去。
我叹口气说：写得好吧，我真佩服这些诗人。
庄静云问：林子易，诗是什么？
我想了想回答：杨帆跟我说过的，英国浪漫主义诗人华兹华斯说，诗是强烈情感的自然流露。所以不管我们写诗，还是不由自主地想读诗，其实都是在表达我们那一刻的真挚情感。
庄静云问：这是你表哥说的，那你怎么认为？
我问：你是说诗吗？
庄静云嗯了一声。
我想了想说：我觉得诗是对这个世界表达自己的一种方式吧，不同的人有不同的表达自己活着的方式，有的人沉默，有的人高歌，有的人仰望，有的人奔跑。有的人活了一辈子也不知道自己是谁，而有的人只是在这个世界短暂存在，却拯救别人于困厄之中，他们短暂，但却像首诗一样存在着，诗也不再是文字，诗也不在只有文字。
我停了停，继续说：我表哥就是后面这种人，他就是一首歌，一幅画，一本书，一首诗。
庄静云轻轻说：你总是说你的杨帆表哥，你愿意跟我聊一下你的表哥吗？
我心一痛，放缓速度，之前给庄静云讲起他们时，我都只说了一个大概。
我想了想，然后细细地给庄静云说起了我和表哥所有的事，说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舅婆的葬礼上，说表哥带我去河边读书，给我弹吉他，唱歌给我听，帮我做作业，帮我打架，带我爬山，给我写信，给我寄书和磁带，给我分享他在这个世界看到的每一处风景，带我去西安，去图书馆博物馆，去看兵马俑，去拜玄奘法师，去咖啡馆谈心，让我一次就知道自己喜欢喝什么口味的咖啡，直到最后杨帆在我手心点了两下，永远地离开了我……
我边说边笑，边笑边哭，我泪流满面。我太想念杨帆了，可他已经不在了，永远不在了。
我哽咽着，一边骑车一边擦泪，前面就是那条黑路了，我不能流泪过去，我妈曾告诉我，流泪走夜路，眼泪会被鬼拾走，下辈子投胎会找不到亲人。
进入黑色前，我使劲擦了擦眼说：你知道吗，表哥离开的那天，我开始害怕冬天，我甚至开始害怕秋天。秋天来了，冬天也不远了。等冬天真来了，我也就更害怕了。
庄静云轻声说：别怕，春天一定会来的，林子易，等到四月茶花开了，有机会的话，你也带我去你和你表哥去过的那个山顶，带我去看看那些花儿，好吗？
我看着眼前这条仿佛无尽头般漆黑的路，脑子里闪过杨帆和我在那个最高的山顶，看过的那片阳光、那幅画卷、那些花儿、那片花香，还有舅公在老屋前跟我说的那些话……我心中突然升起无穷无尽的勇气，我紧紧握了握把手，笃定地说：四月末就去。
庄静云什么也没说，身子挨向我，一只柔而暖的手环在我腰上。我大惊，赶忙安慰她：你别害怕，一会就过去了。
庄静云只是摇摇头，如夜一般沉默。
我一路加快前行，风在无尽的黑色中迎面而来，我们越过漆黑的夜。我们到了庄静云家楼下，五楼的灯依然亮着。庄静云下了车，看着我。我看着她，有点不好意思，说：对不起，下次不会这样了，我只是想到表哥，心里有点难受，下次我还是给你说杨帆和小树的故事，都在他的日记里记着的，有很多好玩的。
庄静云看着我，转身从书包里拿出一个包装好的盒子，她看着我，认真对我说：林子易，你送我这么久，我也要送你一个礼物，你闭上眼。
我连忙摆手：别客气了，不送你，我自己也要骑两圈的。
庄静云抿着嘴，不说话，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我。我吸口气，说：好，那我谢谢你的礼物。
她笑了笑，把手中的盒子往身后藏了藏，等着我。我才发现她这么可爱，笑着说：别藏了，我都看到了，好好好，我闭。
我闭上眼，有点忍不住笑，不就是要送我一个礼物吗，都看到了。我闭着眼，伸出右手等她。街边凉风拂来，我的头发似乎被风撩了起来，这风像极了我每晚熬夜站在窗口时的风，平静自由，和煦温暖。
忽然我的右手被轻轻拉住，接着一点柔软挨上了我的唇，我猛地睁开眼——我正吻着庄静云！
她闭着眼，气息进入了我的肺，在我的胸膛打着结。我不知道时间过去了一秒，还是一个世纪。我的脑袋一片空白，我的心跳得像快撞破胸膛。
庄静云放开手，后退，睁开眼，脸色绯红。我看着她的眼，她的眼明亮温柔，清澈得像贝加尔湖，装满了盈盈月光。
庄静云把盒子递给我，轻声说：再见了，林子易。
我头晕目眩，看着她离开，回过神想着她的话，这话怎么如此熟悉，还有刚才的一吻，我如在梦里雾里。我看着她往楼里走去，然后恍恍惚惚转身，踩了两次才踏上山地车，刚蹬了一步，这时身后突然传来庄静云的一声呼唤——林子易！
我心头激荡，猛地停车，转身，可她已经进了楼，我只看到一个婀娜的身影消失在茫茫无垠的月光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