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六
“男子汉大丈夫,膝下有黄金,焉能随便屈就他人!”从四皇上终于说了一句文绉绉的话。
他好像是说给李六子听,又好像是说给自己听。
李六子卡吧咔吧眼睛,然后说:“盎,我李六子虽是个粗人,满转(什么都干),可也是爹娘生爹娘养的,多少知道些礼数。我上跪天地,下跪父母,还从没这样屈就过。唉!没法子呀!我得了这脏病,死活抛开外,可这么多弟兄要活着呀!先生能救我,我感恩戴德。若先生记恨前嫌,不救我这草芥命(贱命),我差个弟兄送你回去,绝对不伤先生半根毫毛!”
从四皇上有点明白了,李六子是生病了,想找看病先生。
他挺起胸膛说:“盎,我是不给蒙面人看病的。”
李六子听了,迟疑了一下,猛地把脸上的破布扯开。
从四皇上一看李六子的脸,大吃一惊,说道:“唵?!你咋和她得了一样的病?”
“唵?和谁?”李六子追问了一句。
从四皇上一看就明白了,看来这李六子和赛刁缠是有一腿的。
他也不接李六子的话茬,直接说:“盎,这病不好扎咕呀,全身起大疮,专门烂鼻子。不扎咕的话,会活活烂死的。”
李六子听了身子颤抖一下,说:“唵?难道先生也没好法子吗?”说着掏出枪,对准自己的脑袋。
“唵?你这是嘎哈?”从四皇上吓得后退了一步。
“盎,要是,那样埋埋汰汰地死,还不如一个枪子痛快!”李六子说。
“盎,我没说扎咕不了呀!”从四皇上皱着眉头说。
李六子一听,放下手中的枪,忙作揖道:“盎,那,请先生救我,请先生救我!”
从四皇上把自己采集到的草药一件件摆在大石头上。
有蝎子、蜈蚣、贝母、金银花、野大黄、车前子等等。
看着这些草药,李六子诧异地问:“盎?这,这些虫子,这蒿子啦哄的(等等),就能扎咕病呀?”
“盎,药不全,买不到更好的药了。只能用这些山上采来的先试试。”从四皇上说,“能不能呢,让你的弟兄们,比照这些样儿,到山里多采一些?对了,还有艾蒿。”
“盎,这个呀,没问题!”李六子说着招呼他的弟兄们,到山里比照从四皇上给的样儿,找草药去了。
刁家大院厢房里。
猍歹嚎在训斥三结巴:“盎?!这都是报应呀!报应呀!整天家不务正业,才得了这种脏病。这回好了,人呢,都让你得罪遍了,你就等着烂吧,烂完雀子(男性生殖器)烂鼻子,最后活活烂死!”
“唵?我,我,我——找,从,从,从——四皇上去,让,让,让——他给我,开,开,开——方子,他,他,他——还敢,不,不,不——给我开?!”满脸长疮的三结巴依旧嘴硬,想自个儿去找从四皇上。
“盎,就你呀,你还真不知道天高地厚。你帮着日本鬼子把那几个义勇军一刀一片地给刮了,还弄个啥‘开口笑’!人死得那么惨,全营子的人心里没数呀?巴不得你早死了算了!谁还给你看病呀?你知道人家从四皇上和草上飞、王瞎子都啥关系嘛?还给你看病,巴不得看你烂死呢!”猍歹嚎叫喊着说,“我就纳闷了,那日本鬼子是你爹呀,还是你妈呀!他们祸害人,把人折磨死,那是他们的事儿!你掺和个啥?掺和个啥呀!”
“盎,我,我,我——是满人,和,和,和——皇上,是,是,是——一家子,现,现,现,现——在,是,是,是——满洲国了!又,又,又——有皇上了,往,往,往——们满人,又,又,又——可以,享,享,享——受,大,大,大——清国,待,待,待——遇了!”三结巴理直气壮的说。
“满洲国?!哼!撂这吧,你个满洲国!满洲国是你满人的吗?那是日本鬼子的牌牌儿,有用的时候烧炷香,没用的时候就踩在脚下了。给你个棒槌,你还就当真(针)认了呢!”
三结巴听到猍歹嚎说这个,心里就不痛快,胸脯一起一伏地,不停地喘粗气,想狡辩两句又接不上话茬。
他晃着脑袋地说:“盎,不,不,不——管咋说,我,我,我——现在是,团,团,团——长了!他,他,他——一个,看,看,看——病先生,有,有,有——啥——了不起的!”
“盎,看病先生是没你官大,可人家不给你扎咕病,你能咋地人家?”猍歹嚎轻蔑地说。
“咋,咋,咋——地?他,他,他——不给我,看,看,看——病,我,我,我——就,治,治,治——他个,反,反,反——满抗日,分,分,分——子——的罪!”三结巴白楞着眼说。
“盎,你治他个反满抗日的罪?证据呢?人家堂堂正正给大西沟人看病,你治人家罪,那得多少人骂你呀!”猍歹嚎看了一眼三结巴,想了想说,“得了,得了,谁让你是我小舅子了呢!还是我出面吧!豁出我这老脸不要,再去求一次从四皇上吧!”
从家大院的小药房。
包逸仙正在把熬好的蜂蜜甘草膏往赛刁缠身上抹,每抹到破疮的地儿,赛刁缠就嗲叫一声。
“盎,忍着点儿吧,抹上就好了!”包逸仙边抹边劝慰她。
就在这个时候,听见有人敲大门的声音。
“盎,侯家嫂子呀,有些日子没见你出门了!要找往们东家呀?”听到勒勒李的吆喝声,包逸仙知道是侯张氏来了,赶紧放下手中的药碗,径直出来迎她。
这些天总不见侯张氏来串门。包逸仙偶尔去侯家大院看她的时候,侯张氏也不爱说话。
一个心直口快的人,一下子变成了哑巴似的。
勒勒李把大门打开,包逸仙赶紧把侯张氏让进院来。
见侯张氏依旧阴沉的脸,包逸仙心里不是滋味,也找不出话茬来。
俩人默默地往院里走,侯张氏突然说了一句:“盎,刁英子怀孕了。”
“唵?怀孕了,好呀!”包逸仙见侯张氏主动开口说话了,挺高兴。
可见到侯张氏的眼睛直直的,似乎不高兴,就不知道说啥好了,于是小心翼翼地问:“那,明顺要当爹了,该,挺乐呵吧?!”
“盎,他不乐呵!愁着呢。”侯张氏抹瞪一下眼睛说,“他不认这孩子!”
“唵?为啥不认呀?呃……也是呀……”包逸仙惊讶地问,突然似乎又想到了一件事,不敢吱声了。
“也是啥?”侯张氏停下来,眼睛直盯着包逸仙问,“盎,你也那么想?”
“盎,不,不是的。”包逸仙避开她的目光。
“唉!”侯张氏叹了口气,继续走,“盎,我劝他,不管别人说啥,老侯家的媳妇生的孩子,就是老侯家人,就是老侯家的种!”
“盎,就是,就是!”包逸仙赶紧接话。
到了小药房门前,包逸仙把门打开。
侯张氏进到屋里,突然看见赛刁缠躺在炕上,吓了一跳。
随后皱一下眉头,扔了一句:“唵?咋了?浪张浪到头了吧!”
赛刁缠刚要回敬两句,看到侯张氏阴沉的目光,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她随手把条毛巾包在自己脸上。
“盎,我大哥呢?”侯张氏在屋里撒嘛一圈儿问,“我想,让他给刁英子看看胎气去。”
“唵?胎气?刁英子怀孕了呀!”赛刁缠这个时候还很八卦,把毛巾扯下来问,“那,孩子是谁的呢?”
侯张氏狠狠瞪了她一眼,喊道:“你说是谁的?还会有谁的?”
“盎,那,那是顺溜猴的?”赛刁缠见这阵势吓了一跳,低眉顺眼地说。
就在这时,大门又咚咚咚地响了起来。
“盎,田殿阁呀,你这火急火燎的想嘎哈呀!”勒勒李吆喝着去开大门。
不一会儿,田殿阁敲响了小药房的门。
人还没进来,就喊:“盎,东家,不好了,从先生被李六子绑票了!”
“唵?!啥?!被李六子绑票了?”没等包逸仙反应过来,赛刁缠“蹭——”一下从炕上跳到地下,“这个缺大德的,绑谁的票不好,非绑我皇兄的票!哎呀,我这病可咋扎咕呀!我这脸呀,我这鼻子呀……”说着哭叫起来。
“盎,嚎啥嚎?哭丧呢吗?”侯张氏突然对着赛刁缠大声喊叫,“啥你皇兄,你皇兄的!告诉你,有我这小嫂子在,你这母狗子别乱调腚好不好!以后少说这浪张话!”
赛刁缠翻了翻眼睛,不敢吱声了,躲到炕梢偷偷地哭了起来。
侯张氏看着包逸仙。
包逸仙这时回过神来,发着颤音问田殿阁:“盎,先生不是上山去采药了吗?你咋知道他被绑票的?”
“盎,你不叫我跟先生一起去上山采药嘛,他没让我去。”田殿阁坐在炕上,喝了一口水说,“我看先生一个人上山,确实心里没底,就偷偷跟在他后面,暗中帮他瞭瞭高。一上午没啥事儿,可快到晌午的时候,就被李六子手下俩胡子给截住了。我一个人,他们俩人,还有枪,就没敢吱声,怕他们急眼伤到从先生,只能悄悄地跟在他们后面。一直跟到乱石窖那地方。才知道那乱石窖是李六子的老窝儿。我赶紧回来报信,看想个法子,咋营救从先生。”
侯张氏看包逸仙手不停地颤抖,上前按住说:“盎,别慌,这种事是奔钱来的,不会伤人的,就是,得找勾挂的(保票人)。”
“啥,啥是勾挂的呀”包逸仙反过手握住侯张氏的手。
“盎,就是保人,保票的人。”侯张氏说,“以前大家都找猍歹嚎,可,现在这赖歹嚎,也不靠勺(保准),咱也信不过他了。”
“盎,我可以做勾挂的,我去!”赛刁缠突然说。
“唵?你?!”包逸仙和侯张氏同时把目光投向赛刁缠。
侯张氏顿了顿说:“盎,你是晕头了吗?你就是想着扎咕你这烂病,心里没想着我大哥的死活。做勾挂的都是男人!女人做勾挂的,还没听说过。”
“盎,是我!我能行的,他听我的。”赛刁缠睁大眼睛说。
“唵?他是谁呀?”侯张氏盯着赛刁缠。
“盎,我,我是说李六子呀。”赛刁缠破天荒地脸红了,虽然那满脸的疮看上去很恶心。
侯张氏盯着赛刁缠的脸,看了一会儿,闭上眼睛。
“盎,就让她去!当勾挂的!”侯张氏突然睁开眼睛,回头对包逸仙说,“你也去,看着她!我大哥回不来,她也别想扎咕好病。就让她烂完卡布裆烂鼻子,活活烂死!”
侯张氏说这话的时候咬牙切齿,吓得赛刁缠全身哆嗦了一下。
“盎,我去,行。可,家里咋整,还有素花和素妙呢?”
“盎,这个你甭管,我就住在从家大院,啥都缺不了,谁都能照顾到。”侯张氏对田殿阁说,“烦请兄弟也跟过去,你道上熟络。春点门清(懂匪帮规矩,胡子黑话说的溜),好好照顾好我大哥和小嫂子。”
“盎,嫂子放心,有我在,就不会让他们出闪失的。”田殿阁说完,收拾了一下,就套上马车,拉着俩女人出了从家大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