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八
侯张氏听了顺溜猴这话心里一紧,杨翠枝赶紧接话说:“盎,没事!没事!碎碎(岁岁)平安!”
说着赶紧找笤帚打扫碎碗茬子。
“唉——看来,今儿个真的不该出门呀。”侯张氏自言自语地说。
在龚家大院门前的小空场上,摆放着一张桌子和一张椅子。
椅子上坐着一个戴眼镜的日本鬼子,这就是来给下地的人讲经济作物种植的日本农业专家土肥原二。
他身边有个翻译官,看样子应该是个中国人。
土肥原二身后站着两个日本宪兵,牵着两条狼狗。
在四人的两边,站着四名护乡队员。
三结巴一会儿到人前维持秩序,一会儿跑到日本鬼子面前点头哈腰:“盎,太,太,太——君,这,这,这——样,可,可,可——以吧?”
顺溜猴和侯文武来到小空场,一看这阵势哪里像是讲课呀,这分明是开大会呀。
俩人随大家蔫不唧(不声不响)地站在一边。
从四皇上、猍歹嚎、赛刁缠和各家佃户的一家之主也都来了,站在桌子前三四丈远的地方。
顺溜猴低声叮嘱侯文武说:“盎,这小鬼子说是讲咋种地,看样子呢,像是开大会,你要鸟悄的(不吱声),别乱说话啊!”
“盎,是,二叔。”侯文武答应着,“你说这种地,还用日本鬼子来讲呀。咱们大西沟川的人,祖祖辈辈种地,哪个不是种地的好手呀!”
“嗨!管他呢。”顺溜猴说,“他们愿意讲啥就讲啥。想听就听听,不想听就迷瞪(歇)一会儿。”
“盎,乡亲们呀,安静一下,注意了呀!”猍歹嚎站在人群前说话了,他一指土肥原二说,“这位呢,就是咱赤勒川鸦片工作组的组长、日本著名的农业专家土肥原二太君。”
翻译官悄悄的和土肥原二说了一阵后,土肥原二站起来向大家点一下头,然后坐下。
“今个儿呀,土肥原二太君就是给大家送致富技术来了。今后呀,咱们大西沟川呀,要少种粮食多种鸦片。这鸦片呀,就是大烟呀,这个大烟啊,能挣大钱呀!”
大家一听少种粮食多种鸦片,就开始哄嚷起来:
“唵?少种粮食?那咱们吃啥呀!喝西北风去呀?!不得饿肚子呀?”
“盎,去年是灾年,没粮食吃。本想今年能遇个好年景,翻翻身呢。不种粮食咋行啊!”
“是呀,鸦片是个啥?大烟!能当饭吃嘛!”
“唵?大烟?那就是祸害人的玩意,谁家沾上,谁家就倾家荡产呀!”
……
猍歹嚎一看大家有点不愿意,又怕事情闹大,赶紧说:“盎,大家别吵吵,别吵吵。这个大烟好不好,咱说了不算!人家太君说让种,咱就得种,没啥可商量的盎。回头到我家那儿登记,领种子,别忘记带钱呀!”
大家一听还要花钱买种子,就更不想种了。
“啪!”土肥原二突然一拍桌子站了起来,用日语叽哩哇啦说了一大堆,大家没听懂。
就见那翻译官在一边翻译说:“盎,太君说了。种植鸦片嘛,也就是你们说的大烟,是发展满洲农村经济的重要措施,这对改善赤勒川农户生活,培养忠良国民有重大意义。因此啊,在赤勒川,要开拓一万亩的鸦片种植。按鸦片种植计划,每户至少一亩鸦片地,土地大户要拿出三成土地用于鸦片种植……”
还没等翻译官把话说完,侯文武就气愤地喊:“盎,往们的地都种大烟了,遇到个灾年啥的,你们给发粮啊?”
顺溜猴扯了扯侯文武的衣襟,意思是别乱说话。
可侯文武看了看顺溜猴,继续说:“盎,大家心里跟明镜似的(明白清楚),大烟,能填饱肚子吗?”
侯文武一提起这个话茬,大家立马儿又呛呛(吵嚷)起来了:
“盎,是呀,就咱那点儿地,都种粮还不够吃呢,哪有地种大烟呀?!”
“大烟多了,人就懒了,到时候呀,不都成了二流子了吗!?”
“盎,往们自家的地,想种啥自个儿还说不算呀,咋的了呀?”
……
侯文武见大家情绪都上来了,就壮着胆子说:“盎,地里要高粱,不要大烟!”
“盎,对,要高粱,不要大烟!要高粱,不要大烟!”大家一起喊。
顺溜猴私下又捅咕一下侯文武,意思让他别乱说,可侯文武越说越来劲儿。
这时就见土肥原二气得鼻子都歪了,一挥手,俩宪兵冲过来,把侯文武拉出了人群。
从四皇上、顺溜猴看了,心里暗暗着急。
“呃,你的,反满抗日的干活!” 土肥原二盯着侯文武说。
侯文武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俩宪兵绑上了双手。
土肥原二来到侯文武面前,用半生硬的中文说:“鸦片的,赚钱的作物。比高粱赚钱,要大大地推广。”
侯文武说:“盎,大烟不能吃,高粱能填饱肚子。”
“有了钱,还愁粮食吗?”土肥原二用日语回答了他,翻译官立马儿翻译过来说给侯文武听。
“盎,那要看啥年头!灾荒年有钱也买不到高粱!”侯文武说,“往们自个儿的地,往们自个儿说了算!往们稀罕(喜欢)地里能长出高粱和谷子,膈应(讨厌)地里长出大烟!”
“稀罕?膈应?”土肥原二回头问翻译,“什么的意思?”
“稀罕是喜欢的意思,膈应是讨厌的意思。”翻译悄声说。
“八嘎!强克猡!(猪)” 土肥原二骂了一句,转身回到桌边,坐到椅子上。
这时,就见俩宪兵一声口令放出俩狼狗。
那俩狼狗疯了一样扑向侯文武,把他扑倒在地,撕咬起来。
侯文武本能地想反抗,但手被捆绑着。
俩狼狗撕咬着他的大腿和胳膊,衣服被撕成碎片,血顿时流了出来,染红了土地。
土肥原二一摆手,那俩狼狗立马儿停下,跑回到俩宪兵跟前。
倒在地上的侯文武爬了起来,顽强站在那里,血从胳膊上流下来,一滴滴落到地上。
他脾气很倔,眼睛愤怒地盯着土肥原二。
顺溜猴看着侯文武的样子,心里有点着急,转身想回家给侯张氏送信去。
可他刚一动身,就被俩宪兵喊住。
翻译官告诉大家:“大家不准随便离开现场,否则太君的狼狗要追回来的。”
“喂!怎么样?”土肥原二问侯文武,“要鸦片,还是要高粱?”
“狗日的!”侯文武骂道,“只要我活着,就不会让我的地里长出大烟,它长出一棵,我薅它一棵,它长出一片,我耪它一片!”
侯文武的话被翻译转述给土肥原二后,土肥原二哈哈大笑,用日语叽哩哇啦地说:“真是个强克猡!既然他这么喜欢高粱,就让他到高粱地里享受一下拖高粱茬吧!”
这拖高粱茬是啥玩意呀,一开始营子里的人还不明白咋回事儿。
后来才知道,就把把人拴在马屁股后面,在高粱地上拖。
这高粱茬子像刀子一样锋利呀,人在上面拖,那咋能禁得住啊。
俩宪兵一招呼,三结巴来劲了,结结巴巴地喊:“盎,快!快!把,把,把——马,马!牵,牵,牵——过来!”
其他护乡队员开始还有点迟疑,那俩宪兵一瞪眼,立马儿鸟悄地(默不作声)去牵马。
护乡队员给马带上夹板,套上马套头,拴好马套绳。
俩宪兵过来把侯文武踹倒,按在地上。
两个护乡队员过来把马套绳拴在侯文武的脚脖子上。
一个护乡队员悄声对侯文武说:“盎,兄弟呀,别怪我呀,这日本人,我也惹不起呀!”
侯文武也不理他,嘴里不住地叫骂:“小日本鬼子,我肏你八辈祖宗!种高粱,就不种大烟!小日本鬼子,我肏你八辈祖宗!”
三结巴找来一挂炮仗,拴在马尾巴上。
侯文武一看三结巴,就骂他:“盎,三结巴,你个狗杂种!你不得好死!你娶不上媳妇,你断子绝孙!我做鬼也饶不了你!”
三结巴卡吧咔吧嘴,说:“盎,你,你,你——骂吧。你,你,你——骂吧,到,到,到——阴曹地府,阎,阎,阎——王爷那,去,去,去——骂吧!”
几个护乡队员赶着马在前面走,马后面的绳子上拖着的是侯文武,就这样出了营子。
被拖在地上的侯文武不住地叫骂,骂声渐去渐远。
马拖着侯文武来到营子西头的一片高粱地旁,那高粱地上还有齐刷刷的高粱茬。
三结巴喊住马,用火绳把马尾巴上的那挂炮仗点燃。
炮仗一响,马立马儿噱了(惊了)。
噱了的马听到屁股后的炮仗声,一溜烟地在高粱地上奔跑,拖起滚滚黄色的烟尘。
拖在马后面的侯文武被那烟尘淹没。
开始还能听到侯文武的叫骂声,后来逐渐就没了声息。
等到护乡队员把马牵回来,侯文武的脑袋已开了花,上面全是红色和白色的液体,脸蛋已被高粱茬扎烂了,露出了白色的骨头,整个头部,已分不清五官的模样了。
侯文武的尸体被拖回到龚家大院的小空场前,大家一看,个个吓得面部煞白,有胆儿小的,当场吓得尿裤兜子里了。
从四皇上看着刚才还活蹦乱跳的侯文武,瞬间变成了这个模样,心里异常愤懑!
他向前走了两步,气愤地质问土肥原二:“盎!这就是你们说的日满亲善、五族共和吗?这就是你们说的王道乐土吗?自古以来,哪朝哪代不让种粮食了?难道满洲国的忠良国民都不吃粮食,抽大烟吗?”
翻译官立马儿把从四皇上的话翻译给土肥原二听。
土肥原二听完,点点头,对从四皇上说:“吆西(好)!先生既然能知道我大日本帝国的‘日满亲善、五族共和’的国策,知道我们在帮助满洲建设王道乐土,那说明,你还是有学问的人。既然你学识渊博,就应该懂得‘识时务者者为俊杰’的道理。先生应该在宣传满洲国策上多多做些贡献,而不是抵制我们的政策。”
猍歹嚎在一旁见从四皇上有些激动,怕他吃亏,就赶紧过来打圆场:“盎,是呀,从先生可是大西沟川有名的大善人啊,在佃户中威望可高了,以后我一定好好劝他,为太君效劳,为太君效劳。”
他说完,还向从四皇上使个了眼色,意思是别和日本鬼子硬碰硬。
从四皇上也没理猍歹嚎,听完翻译官的话后,冷笑一声说:“哼!儒生俗士,岂识时务?我本俗人,但我知道中国历朝历代都以农为本,民为国基,谷为民命。往们中国人有句俗话,‘民以食为天’,你们强行种地人种大烟,不种粮食,这不是夺民命,逆天意吗?”
“哈哈哈!”土肥原二听完翻译官的话后一阵狂笑,他用日语说,“不为我用,必成祸患!他既然承认自己是中国人,不愿做满洲人,违反了满洲国的法令,就让他也尝尝拖高粱茬的滋味吧!”
俩宪兵听了他的话后,立刻招呼一声,把狼狗放了出来。
在场的人立马儿吓得心提到了嗓子眼儿。
大家心想,这下从四皇上完了,这不被狼狗撕碎了呀,撕完后还得跟侯文武一样,被拖了高粱茬呀!
日本人的恶毒已在村民的心中留下了恐怖阴影,有胆儿小的村民不敢看这场景,捂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