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五
张少华走了三天,终于到了苇子沟川。
国军在哪里?他向一些农户打听国军的下落,农户们纷纷摇头,有的还很警觉地躲开他。
眼看致远老道给带的干粮要吃完了,再找不到队伍,就要饿肚子了。
快到马蔺道梁的时候,张少华突然看见有军人在路边烧火做饭,旁边还停着一辆汽车。
看看这些军人不像日本鬼子,难道他们就是国军?
他怯怯地向这支部队走过来。
这支队伍有二十多人,穿着军人制服,每个人一手拿着饭盒,一手拿着馒头,正吃饭呢。
见到白面馒头,张少华的肚子叽里咕噜地叫起来。
他下意识地舔了舔嘴唇,咽了一口唾沫。
这时,一个大个子兵突然发现了张少华:“盎?嘎哈的?小孩子,别在这儿瞎转悠呀!”
“盎!小孩呀,是不是饿了?”一个矮个子兵看见张少华说,“当兵不?当兵有馒头吃!”
“盎,我,我想当兵。”张少华一听俩人说的都是中国话,那肯定不是日鬼子了。不是鬼子,那肯定就是国军了。他心里想。
“唵?真的呀?那,赶紧的,和班长说一声。”矮个子说。
“瞎逗扯啥,他还是个小孩子,能打仗吗?”大个子看了一眼张少华说。
“盎,你管他多大呢!”矮个子偷偷和大个子嘀咕几句。
一见俩人在嘀咕,张少华也犯起嘀咕:“他们要不是国军咋办,万一是胡子呢?”
想到这,他就问:“盎,你们是,国军吗?”
“国军?哦,对,对,是,是国军!”小个子一愣,随即说。
“盎,那,当兵,发军装吗?”张少华心想,要是胡子的话,该是没有统一制服的。
“盎,军装嘛!”小个子说,“你太小,怕是军装你穿不起来。”
“那,那就到车里找件旧军装穿吧。把裤腿、袖子都绾起来。”大个子说。
就这样,张少华穿上那宽大的旧军装,把裤腿和袖子绾了半截,成了“国军”的兵了。
当天太阳快下山的时候,这些军人跟着汽车,来到马蔺道梁梁根儿处(山梁的山脚下)。
梁根儿处有个小营子,里面只有三户人家。
小个子把一户人家的妇女叫出来,让她把张少华绾起的裤腿和袖子缝好,这样就不往下掉了,显得利索一些。
张少华对小个子说:“盎,谢谢,哥。”
“谢啥呀,咋谢?”小个子说,“这样吧,你是个新兵,也没枪,就先替我扛着枪吧!”
“唵?你他妈太欺负人了,他还没枪高呢,让他替你扛枪?”大个子骂矮个子。
“咋的?盎,我给他帮了忙,还不孝敬我一下呀!”小个子说着把枪放到张少华怀里。
张少华抱着枪,感觉很沉。
他吃力地把枪背在身上。
“盎,快点走吧,头儿让天黑前翻过马蔺道梁呢。”小个子说。
张少华吃力地背着抢,跟在小个子后面,随汽车沿盘山道向山梁上爬。
马连道梁不是太陡,但距离很长,汽车行驶的很慢,像牛车一样。
这支队伍的每个人都喘着粗气,低头爬着山梁。
四周很静,能听见蝉的叫声。
突然山梁两边响起了枪声,随后看见有人倒下。
“盎,快趴下……”大个子话还没说完,突然趴到张少华的身上,把张少华压倒。
趴在地上的张少华就感到脖子上湿漉漉的,一摸黏糊糊的,拿到眼前一看,白乎乎的东西。
这是啥?张少华不明白这白色黏糊糊的东西是从哪里来的。
他斜眼一看,大个子的头压在自己的脖子上,那白色的黏糊糊的东西是从他的后脑勺流出来的。
就在张少华还没明白咋回事的时候,小个子一个跟头也倒在自己的头上。
有液体从小个子身上流出来,落到张少华的眼睛上。
这时,张少华的眼前就变成了红色。
大个子和小个子压在张少华的身上。他起不来,只能透过一些缝隙看外面的情景。
他看见有人无缘无故就倒下了,有人没倒下,却被一个刺刀刺中,随后被挑躺在地上。
张少华就感觉时间凝固了一样。
耳边是枪声,喊叫声。
身上是湿乎乎的,黏糊糊的。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天黑下来,周边安静了许多。
就听有一个人在数数:“一、二、三、四……十八、十九……二十二!不对呀,应该是二十三个呀,咋缺一个人呢?”
“盎,你看花眼了吧?”
“没错的,应该是二十三人!”
张少华不敢吱声,甚至不敢呼吸。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活着还是死了。
周边的一切朦朦胧胧的,像梦境。
他感到了自己的灵魂从头顶瞬间钻出来,飘在空中,俯瞰着大地,看一些人在打架,在争斗。
当张少华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一铺炕上,眼前坐着一个纳鞋底儿的老太太。
“盎,你是谁?”张少华看着老太太吃惊地问。
“盎,我是我。”老太太微微一笑说。
“我这是在哪里?”
“在乱石窖。”
这时门开了,进来一个背枪的穿灰制服的人,身后跟进一个穿灰制服斜挎盒子枪的人。
这个人进来找个板凳坐下,背枪的人站在他的身后。
“盎,叫啥名呀?”跨盒子枪的人和善地问。
张少华看了看他,确认是在问自己,就回了句:“张少华。”
“几岁了?”
“十一,不,十四。”
“还是个孩子呀,参加伪军多长时间了?”
“伪军?我不是伪军,我是国军。”
“呵呵。国军?”身后背枪的人笑了。
张少华看看他,不服气地说:“就是国军,打鬼子的国军。”
屋里的人听了都笑了。
张少华看看大家,心想,他们不是日本鬼子,那就是胡子了,可胡子不穿制服吧。
想到这,问:“盎,你们哪个山头的?不打鬼子,还敢抢国家军队?”
“哈哈,哪个山头的?要说国军呀,我们才是国军,国民革命军第八路军赤勒川游击支队。”挎盒子枪的人站起来说,“看来你当伪满洲军时间不长呀,还不知道自己是啥部队。”
“伪满洲军?不,他们说是国军。”张少华争辩说。
“是国军,是伪满洲国国军。鬼子的帮凶,爪牙!”背枪的人说,“往们才是打鬼子的军队。”
“盎,咋了?醒过来了?”这时门外进来一个魁梧的男人,穿着灰制服。
“唵?飞叔叔?”张少华一看来人,立马儿楞住了。
来人一听张少华喊他飞叔叔,也愣住了。
他盯着张少华的脸看了一会儿,突然喊出来:“你,你是乌拉沁?!”
原来国民革命军第八路军赤勒川游击支队支队长就是草上飞,刚才那个挎匣子枪的就是支队政委王瞎子。
后来乌拉沁才知道,他参加的那个满洲国军是给鬼子押运物资的队伍,中了赤勒川游击队的埋伏。
这支队伍护送的汽车里装了满车的药品。
日本鬼子怕赤勒川流行的黄病传染给军队,特意运一批治疗黄病的专用药品。
黄病已在大西沟川肆意流行,很快蔓延了整个赤勒川。九川十八岔的沟沟岔岔的人都没有幸免。尤其那些“人圈”里感染上黄病,鬼子和讨伐队的人很快撤离,让整个“人圈”的人自生自灭,最终全部死去。好多人死在家里,没有人敢去掩埋尸体。“早死有人抬,晚死没人埋”这句话随瘟疫流行,似乎真的成了一句谶语。
鬼子、讨伐队和自卫团的人龟缩在固定住所,不敢轻易出动。
草上飞接到上级的命令,截获了这批药品,并让游击队把药品分发给瘟疫流行地区的农户,使好多家庭避免了灭顶之灾。
包逸仙一边熬药,一边看着乌拉沁的书信,看了一遍又一遍,嘴里唠叨着:“乌拉沁呀乌拉沁,得亏(幸亏)你把药送来了,不然……这回你明理叔、明理婶有救了,有救了。这就是仙草呀,肯定是药到病除的。”
眼看着药熬好了,她把药吊子小心地放在案板上,找来搪瓷大碗和纱布,打算把药渣子澄出去。就听“咔吧”一声脆响,药吊子炸了,裂了纹,药汤子流了出来。
包逸仙一愣,赶紧取个盆来,把药汤子接住。
还好,药汤子没流出太多,药量还够用。
不过包逸仙心里有点犯嘀咕:“盎,这儿,像不是好征兆呀!”
她又找了个药吊子,把药汤子澄完,带着药汤子往侯家大院一瘸一拐地走来。
她还没跑到侯家大院门口,就远远听到侯家大院一片哭声。
咋的了?出事了?
包逸仙一瘸一拐地跑到大门前,撞开大门,眼前的情景把她看呆了。
她手里的药吊子一下子掉在地上,摔碎了。
药汤子慢慢在地上蔓延开来。
就见一些长工从屋里抬着人出来,被抬的人用一块白布蒙着全身,最后放在院子里的棺材里。
院子里放着三口棺材,看上去阴森森的。
包逸仙想扑过去,被周围的人拦下:“盎,包东家,不能靠前呀,那会传人的。”
“唵?小党仙呢?党仙呢?”包逸仙问顺溜猴。
“盎,被接到我家去了,这孩子命硬,竟然没传上这病。”顺溜猴说,“放心吧,我哥走时跟我交代了,让我照顾好这一大家子。我答应我哥我嫂子了,我不会亏待这些侄子侄女的。”
“盎——大妹子呀——以后我有个为难着窄的(难以应付的困难)——可找谁唠去呀!”包逸仙突然跪在地上哭了,“你咋不跟我留句话呀,你咋就这么走了呀。”
包逸仙突然想起了药:“盎,我这把药都找到了,药都熬好了,你咋就走了呀?”
她满地划拉着,想把淌在地上的药汤子收起来:“盎,这都是上好的药呀,我家先生说了,能治黄病的,里面有大黄,有茵陈蒿,有栀子,喝了身上就不黄了,脸也不黄了,眼睛也不黄了,就好了呀……”
包逸仙划拉着,划拉着,眼前一黑,就模糊了。
她看见侯张氏在向她笑。
她似乎又听到了侯张氏跟她讲从皇上的故事:
“这一仗从林名声大振,在山东人里威望越来越高。大家都说他的功劳好比评书《薛礼征东》里说的李世民。
“他听了哈哈一笑,学着评书调,说了句‘朕准了’。从那以后大家都叫他从皇上。
“从皇上不但有勇,还有谋。那一年赤勒川粮食收成贼好,家家有余粮。到了冬天,下起了大雪。那雪大的,有一尺多厚,喀喇沁的牧场被大雪覆盖,蒙古人的牛羊没地方吃草,饿死的牲口堆成了小山。
“眼看蒙古牧民要被饿死冻死了。这时候,从皇上对大伙儿说,冤家宜解不宜结,咱们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蒙古人冻死饿死。
“他派人给贡王送信儿,愿意送去两千石粮食,换回他们冻死的牛羊。贡王接到信儿哈哈大笑,立马儿同意,还特意命令手下签订了蒙汉友好共处官文。
“从那以后,山东人不再叫蒙古人‘蒙古鞑子’,蒙古人也不再叫山东人‘山东棒子’。蒙古人放牧牛羊不过赤勒河,山东人开荒不过青羊山……”
“盎,快来人呀,包东家晕过去了。快来帮忙呀。”一些长工跑过来,齐大忽地把她往从家大院抬。
包逸仙似乎没完全晕过去,就是感觉身上没劲儿,动不了,但能听见大家伙儿说话。
这时,他似乎看见猍歹嚎站在从家大院门口。
侯张氏搀着包逸仙在训斥猍歹嚎:“龚甲长呀,有啥大事呀?天塌下来了吗?这里可有个大肚子呢,可不能跟打雷似的,那么大的声儿,惊了胎气,你这个甲长呀,可就……可就吃不了兜着走了!”
过了一会儿,包逸仙感觉自己被放在炕上,从素花和从素妙在喊妈妈。
又过了一会儿,她又看到侯张氏在和田殿阁季凤轩说:“盎,兄弟俩,咱明人不说暗话!我知道你们是嘎哈的!是嫂子我求你们了,今儿个,你们无论想个啥法子,趁鬼子还没走远,绕道到挡山子,赶到几个鬼子前面,把这几个狗日的干掉!这钱,就算买几个狗日的脑袋的钱!中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