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八
饥饿和寒冷总是相伴相生的两个恶魔,他们相聚的时候,就是人类灾难的时刻。
那年的赤勒川就同时遭遇了这两个恶魔,而放出其中一个恶魔的就是日本鬼子的“鸦片政策”。
一户一亩的大烟地,产了大烟,就没了小米,家家户户只能靠菜粥过日子。
本来就饥肠辘辘的人们,又遭遇了极寒的天气,因此路边冻死的尸骨也就与日俱增了。
侯家大院正屋。
“盎,跟我说,常——仙!”侯张氏抱着侯文斌在常仙的牌位前教他认字,其实她自己也不认识几个字。
“党——仙!”
“不对不对,是常——仙!”
“党——仙——”
“盎,这鬼天儿,嘎巴嘎巴的冷(非常冷),冻死人了!”包逸仙来到侯家大院,一进屋就跺着脚说。
“盎,快进来,烤烤火。”侯张氏赶紧把她让到火盆旁边。
“你娘俩这是嘎哈呢?啥党仙党仙的?”包逸仙递给侯张氏一袋子木碳说,“勒勒李去了趟粮捕府,买了点碳,给你捎点来,孩子小,快放火盆儿点!”
侯张氏接过木碳说:“盎,就你知道疼我。外面挺冷的吧?我教文斌认字呢。他老把常仙认成党仙。”
“党仙?哈哈,小孩子说话舌头大,咬不准音儿也是常事儿。”
“盎,你看他说别的不大舌头,就说这个总变音。”
见柜子上放着弘道送给侯文斌的笔,还有块墨放在一个小碟子上。包逸仙就弄了点水,研了点墨,拿起笔在纸上写了个“常”字,又写了个大写的“黨”字。然后,包逸仙拿起写着“常”字的纸,对侯文斌说:“盎,看看,文斌,这个念‘常’——”
侯文斌也跟着念:“常——”
“对,对!看看,这不是咬音咬得很准嘛!常——”包逸仙指着纸上的字说。
“常——”
包逸仙又拿起写着“黨”字的纸,对侯文斌说:“盎,文斌,这个念‘党’——”
侯文斌也跟着念:“党——”
“哈哈,党——说的挺准呀。你还真会教,真不愧是识文断字的人。”侯张氏咧开嘴,笑着说。
包逸仙教侯文斌又反复念了两遍,侯文斌就过来抢笔。
包逸仙随手把笔给了侯文斌,又给了他一张纸,让他自己画着玩。
“盎,前两天呀,雕乌沟的一个亲戚,来我家借粮,说从雕乌沟到咱下地这儿,十多里的路,遇见路边有俩冻死的人。这天还真冷呀!嚆?”侯张氏和包逸仙唠起了闲嗑。
“唵?真有冻死的呀?!这天儿,是有点反常。都说腊七腊八冻死俩仨,可这还没进腊月呢,咋就这么冷呢。”包逸仙说,“现在当街上站不住人了,冻得人直敲跺脚。”
“天冷呀,肚子里再没食儿,那就更扛不住冻了!”侯张氏说,“这么多年,真冻死的人呀,也就星崩儿的(零零星星),有那么几个。可今年呀,这冻死的人也太多了!”
“哎呀,他咋爬柜子上去了?”包逸仙突然看见侯文斌爬到柜子上,在常仙的牌位上画着。
“唵?唉呀妈呀!这小犊子!”侯张氏赶紧下地,把侯文斌从柜子上抱起来,在屁股上“啪”就一巴掌,“你咋在常仙牌位上乱画呢?你乱画个啥?!唵?”
侯文斌“哇”得一声哭了,边哭边用拿笔的手抹眼泪,结果把脸都画黑了!
“盎,哭啥哭?别哭了!再哭刁鬼来了!刁鬼!”
一听刁鬼俩字,侯文斌果真不哭了,睁大眼睛,睫毛上还挂着泪珠,说:“冻死了!”
他一句“冻死了”,把侯张氏给弄愣住了,又说了句:“刁鬼!”
“冻死了!”侯文斌又回了句“冻死了”。
“唵?快看这牌位!”包逸仙突然看见那牌位上的“常仙”的“常”字,竟然变成了“黨”字,“党——仙?”
侯张氏看看炕上包逸仙曾写的那个带有“黨”字的纸,再看看常仙牌位:“这可咋整呀,咋把常仙牌位给改了呀!这常仙要是怪罪下来,那还得了呀!”
说着,侯张氏赶紧找出香,在火盆上点着了,给常仙上香。
她口里念念有词:“盎,保家仙呀,常仙太爷爷常仙太奶奶呀,你老人家不要怪罪往们家呀,原谅他吧,他还是个小孩子呀……”
“这么大点儿的孩子,能会写字吗?”包逸仙说,“能把‘常仙’的‘常’字下面的‘巾’字,改成‘黨’下面的‘黑’字,这想法?也不是这么大的孩子能想出来的呀!”
侯张氏上完香,听着包逸仙的分析,突然说:“盎,那,你的意思是说,这不是孩子改的?是常仙自己改的?难道往们家供奉的就是党仙?”
“盎,我也说不清楚。我也没听说过党仙呀。”包逸仙边说边思索,“不过,上次弘道说的什么来着?对,‘党,长也。一聚之所尊长也。’这是说,一家之主的意思吧?”
“盎,那就对了!请的就是保家仙,就是一家之主。那弘道说的话,按评书上说的,就是暗藏玄机呀!党仙,往们家的保家仙原来是党仙呀!党仙!”
“盎!”侯文斌竟然“盎”了一声,这是答应了吗?
侯张氏和包逸仙相互看了一眼,感觉很奇怪。
包逸仙问:“盎,文斌还没小名吧?”
“盎,没小名,还没来得及起呢。”
“那就叫党仙吧。”包逸仙说。
“你说他的小名叫党仙?”
“是,党仙!”
“盎!”侯文斌又“盎”了一声。
包逸仙听了很高兴,叫了一声:“党仙,过来,婶子抱抱!”
“盎!”党仙就爬到包逸仙怀里。
侯张氏想了想,感觉心里有点事,突然想到:“刚才党仙说,刁鬼,冻死了?”
“是你说刁鬼,他接了声冻死了!”
“那完了,完了,莫不是刁鬼真的冻死了!”
侯张氏带了点粘豆包和几件旧衣裳来到顺溜猴家。
“盎,这天冷得嘎嘎的(厉害),会冻死人的。带这些去看看你老丈人吧。”侯张氏见到顺溜猴说。
“盎,嫂子,你看,家里还有个大肚子,马上就要生了,哪有时间去看他呀!”顺溜猴不想去。
“刁英子这儿,有我呢,你去吧!”
“盎,可是……”顺溜猴撅了撅嘴,偷偷指向刁英子,意思是刁英子不愿意让他去。
侯张氏看了一眼刁英子,刚想劝说两句,刁英子却开口说话了:“盎,看我嘎哈,去就去呗!”
“盎,那我去一趟?我去去就回。”顺溜猴瞅着刁英子,小心地说。
“你不愿意去呀?那我去!”刁英子今天有点反常,顺溜猴赶紧说:“你大着个肚子,腿脚又不好使,去嘎哈,我去吧。”
说着,顺溜猴就拎着粘豆包和旧衣服出了门。
顺溜猴刚到庙岔沟门儿(入口处),就远远看见一些要饭花子围在塞罕庙门口。
顺溜猴心想,今天是啥日子,咋就来了这么多人呢。
走近一看,大家是围成一个圈儿,好像在看啥热闹。
就见一个人光着身子,一丝不挂地坐在庙前的石头台儿上,面前堆了一些石头块,双手张开,好像是在烤火。
顺溜猴瞟了一眼这人的面容,脸上红扑扑的,面带微笑,好像有一种很享受的感觉。
再仔细一看,啊?那不是刁鬼吗?他脱光了衣服嘎哈,这是疯了吗?
围观的人看见顺溜猴,没看他本人,眼睛却盯着他手里的东西。
顺溜猴赶紧扒开人群,来到刁鬼面前,说:“盎,你这是嘎哈,衣服呢?赶紧穿上。”
一听这话,围观的人却一阵哈哈大笑,把顺溜猴给笑毛了。
他上前一扒拉刁鬼,刁鬼身上梆硬,才突然意识到不对。
再看看刁鬼,眼睛不眨一下,身子一动不动,原来是冻死了。
顺溜猴吓得手上的东西“吧嗒”一下掉在地上,围观的立马儿齐大忽地扑过来,抢他掉在地上的东西。
顺溜猴一看不对劲儿,紧抢慢抢抢过几件衣服和几个粘豆包。
他把衣服盖在顺溜猴身上,然后拿着剩下的粘豆包对大伙说:“盎,你们说说,他是咋冻死的?谁说全了,这粘豆包就是谁的。”
这群要饭花子七嘴八舌地说了一通,顺溜猴大致明白了刁鬼前一天晚上发生的事。
寒冬腊月,到庙里进香的人越来越少了,弘道就带着庙里的人去云游了,只留下了一两个看庙宇的人。
其实每年都是这样,一到冬天,塞罕庙也就停止营业了。
只是今年特殊,粮食欠收,天气寒冷,寺庙就成了逃荒要饭人的避难场所了。
庙里的和尚道士少了,要饭花子却越来越多了,以至于好多人要不到吃的,只能苦等来庙里上香的人,好趁机抢点供品充饥。
刁鬼是最早来塞罕庙避难的,对庙里比较熟悉。
这塞罕庙分阴庙和阳庙两部分。香客来塞罕庙大都是去阳庙,很少去阴庙的。
那天刁鬼在阳庙里转了一圈儿,想找点儿供品吃,发现确实没啥可吃的了,就转悠到阴庙大门前。
阴庙整天锁着大门,主持不在,已经不对外开放了。
刁鬼看着大门发了半天呆,心里琢磨,这里为啥老锁着门呀,里面说不准有好东西,如果能弄点吃的,也不至于天天挨饿。
想到这儿,他就偷偷找来一把铁锤,把大门的锁给砸坏了,自己悄悄地钻进了阴庙里面。
谁知刁鬼刚一进大门,大门却自动反锁上了。
他回头看了一眼大门,还没弄明白咋回事儿,身后突然闪过一个小鬼,拿着铁链子,“咣当”一声挂在他的脖子上,牵着他就走了。
外面的一些要饭花子也有偷偷跟着刁鬼的,想趁机进到阴庙找点东西吃。
当大门打开那一瞬,还没来得及进去,就被关在门外。
只听刁鬼在里面杀猪一样的嚎叫,惊恐的样子无法用语言描述。
嚎叫了一会儿,刁鬼突然没声了。
大约过了两个时辰,阴庙的大门陡然大开,外面听声的人呼啦一下跑到一边,门口空荡荡的,啥都没有。
大家仗着胆儿往大门前移动,还没到大门口,就听见里面咯吱咯吱地响,像是摇辘轳的声音。
这声音过后,从大门口飞出一团东西来,吧唧一下落到大门外。
大家以为扔出个啥好吃的东西,呼啦一下围过来,仔细一看才知道,原来是刁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