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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树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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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10/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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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勒川连载

引子

“……眼见那母猍歹(狼)一口,就咬住了贝吉的脖子。

“贝吉挥舞的小手,立马儿像面条一样耷拉下来。

“我一看就急眼了,双手握刀就跳了过去,一刀,就捅到母猍歹的肚子上。

“那母猍歹回头一看我,眼睛冒着绿光,‘蹭——’一下子就向我扑来。

“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它尥了个高,已立在我眼前。

“我想这下完了,脖子肯定被它咬断了。

“我闭上眼睛,双手死死握住刀,就等死了。

“这时就听到‘扑腾’一声,有个重东西落到地上了。

“睁眼一看,那母猍歹已倒在我脚下。

“原来我的刀捅在它肚子上的时候,它猛一尥高,竟然把它的肚子劐开,大开膛了。

“我醒过腔来,赶紧去看贝吉咋样了。

“没跑两步,左脚感觉被啥东西套住了。

“回头一看,竟是那半大猍歹扑了上来,咬住了我的脚。

“一热一凉的,还没感到疼。

“这时乌拉沁的鞭子抽过来,打在半大猍歹背上。

“它一哆嗦,竟咬着我的脚不撒嘴。

“猍歹是铜头铁背锡镴腰,麻秸秆儿腿,打它的背不好使。

“乌拉沁跑过来,就掐住了它的脖子,它依旧不撒嘴。

“四个爪子乱抓,乌拉沁的棉袄都被抓破了,棉花团子满天飞。

“我握紧刀,一下,捅在它的肚子上。

“这个时候,半大猍歹才松了嘴,四个爪子耷拉下去。

“再看一下我的脚,两个脚趾头没有了……”


  姥姥讲到这儿的时候,眼睛总泛着亮光。

  就因这次遭遇,姥姥没了一只脚。

  她本来有个“包逸仙”的雅名,却被营子里的人给改成了“独脚仙”。

  在童年的时光里,“猍歹”这种动物让我异常害怕。

  不过还好,我一次也没见过它们。

  有一次我问姥姥,“猍歹”俩字咋写呀?

  她就说:“‘十日九不见,入山见大虫’,就这俩字。”

  我查遍了字典,也没找到这样的俩字。

  长大后,回老家总不止一次听姥姥讲她的故事,但已不像童年那样吓个半死。

  听得多了,也淡漠了,有时甚至感觉是唠叨,老土。


  可姥姥去世后,我却特想听她的唠叨,唠叨她的故事。

  那故事真的好听。

  不但好听,眼前还总能呈现出她们那一代人的生活、爱恋和情仇。

  我经常会穿越到那个时代,围观他们那一代人的苦难生活。

  他们的苦难,远比书中记录的要深重。

  可惜,我无法用电脑还原那个时代。


小下河弯弯曲曲像一条小银龙,从大西沟川跳着高冲了下来,到了青羊山和大南山交界的山嘴处,遇到了从西南向东北奔流而下的赤勒河。

小下河从这个地方汇入了赤勒河,把自己丢了,只剩下宽敞的冰面。

太阳一上来,这个大镜面有些刺眼睛。

包逸仙把背上的贝吉放下来。

她一手拉着乌拉沁,一手指着冰面说:“盎,过了这条河,就是汉人的地盘了。你俩给我记住了,到了大西沟川,咱们都要装哑巴。要打听个道儿呀啥的,就用手比划。”

“唵?!仙姐姐,为啥咱们要装哑巴?”贝吉眨着大眼睛,抬头望着包逸仙,疑惑的小样挺可爱。

“叫妈!别叫姐姐。咱们都出来一个月多了,这口咋还改不过来呢?”包逸仙没有直接回答贝吉的话。

她一再强调两个孩子对自己的称呼:“乌拉沁,贝吉才五岁,不懂事,你都八岁了,大孩子了,要给弟弟带个头,叫我妈!这可涉及到咱们的活命呀!”

“盎!仙——姐,姐,妈!好!妈!”乌拉沁吱咛了两声,终于闯过了改口这道关,小声说出“妈”字。

“盎,妈!妈——”贝吉见哥哥改了口,也喊出了憋了多少天的那个字——妈!

包逸仙乐得脸上顿时像开了花,在太阳的照耀下,绽放出标准蒙古姑娘的乐观和朴实。

“唉!唉!盎,来,乌拉沁,贝吉,咱们过河!”包逸仙弯下腰想把贝吉背在背上。

“盎,我自个儿会走!”贝吉甩开包逸仙,自己跑向冰面。

他的毡嘎达刚沾到冰面上,就摔了个屁股墩。

包逸仙和乌拉沁大笑着跑过来,把他拉了起来。

“别闹了,咱们穿着毡嘎达不适合在冰面上跑,还是我背你过河吧。”包逸仙就像拎小鸡一样把贝吉甩到背上,“过冰面,不要高抬脚,要拖着脚走。”

包逸仙腾出一只手拉着乌拉沁:“盎,妈说呀,为啥过了这河,咱就得装哑巴呀。”

“为啥呀?”

“盎,咱蒙古人和汉人啊,为了这块地呀,打了百十年来的架,谁都不服谁,成了世仇。咱们汉话虽说得溜,可到人家地界儿,一张嘴,就让人家知道咱是蒙古人了。要是让人家知道咱是蒙古人呀,那可就麻烦了,连个借宿的地儿都找不到了。晚上没地儿住,不被冻死,也会喂了猍歹!”

“盎!妈,我懂了!”乌拉沁把肩上的褡裢掂了掂,对贝吉说,“哎,贝吉,从今儿个起,你就不准说话了呀!”

包逸仙把贝吉背过河,放在地上,拉着俩孩子顺着小路往前走。

她突然感觉左脚有些不舒服。

她蹲下来提了提毡嘎达:“盎!里面的靰鞡草快没有了,有点杠荡脚(有空隙,晃动)。”

“呃,妈,褡裢里还有些靰鞡草,要不垫上点?”乌拉沁刚要把褡裢放下来。

“别动!快看——”包逸仙的手突然停了下来。

乌拉沁顺着她的目光向左后方一看,发现在一百步以外的树林里探出了一个头。

“猍歹!”两个人几乎齐声喊出,“快跑!”

包逸仙把贝吉拎在背上,拉着乌拉沁就跑。

跑着跑着,包逸仙突然停下来:“盎——啊——咱们不能跑,这样跑,是跑不过猍歹的。”

她回头看了看,见三只猍歹果然向她们追来。

猍歹们见她们停下来,也停下来观望。

包逸仙这时仔细看清楚了,原来是一个母猍歹带着俩儿猍歹崽子。

一个是半大崽子,另一个是小崽子,似乎是刚出生不久。

“乌拉沁,你往四周撒嘛一下(瞭望一下),看看还有没有别的猍歹。”

“盎!我撒嘛了一圈儿,没有。就这仨猍歹。”

“盎,那,咱们溜达着,别跑。看样子,它们不敢轻易扑上来。”

就这样,她们快走两步,仨猍歹就紧追两步。

她们慢步走两步,仨猍歹就停下来,等一会儿,再追两步。

不过距离似乎越来越近了。

一百步,八十步,六十步,四十步……

最后只剩下二十步远了。

乌拉沁取出鞭子,在空中甩了一下,一声脆响惊得猍歹们回身跑了十多步。

猍歹们看看没有啥异样,又转身追了上来。

“盎,唉!那,咱们先上树上躲一躲吧!等会儿,说不定有人路过。咱们可以搭伴儿走。”

包逸仙看见路边有一棵老榆树,就让俩孩子先上去。

她自己断后,防止猍歹们袭击。

等俩孩子都爬上树,她才往树上爬。

仨猍歹看她们上了树,索性来到树下,坐在地上仰头盯着她们。

就这样,双方对峙着,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太阳懒洋洋的,在天上看热闹,时间就这样一点点流淌着。

很快,几个时辰过去了。

包逸仙看了一眼太阳。

太阳已偏西了。

她们在树上躲避猍歹这几个时辰里,没有看见一个人路过这儿。

“盎!那个啥,老爷儿(太阳)还有一杆子高,就要落山了。天一抹撒黑儿(晚上),就完蛋了。这大冷的天,咱们在树上不被猍歹吃了,也会被冻死。”包逸仙对俩孩子说。

她向远处瞭望一下:“我看了一下,这条路一直往西,幺么(约摸)走三五里就能到那个叫下地的营子了。”

她拔出蒙古刀:“我下去,把猍歹引开,不管我把母猍歹砍死,还是我让母猍歹吃了,你们都不要回头,直接往下地跑。记住了,见到营子里的人,要装哑巴,不要说话,比划着让他们收留你俩。”

“唵?不,你不能自个儿去,我去帮你,帮你砍猍歹!”乌拉沁说。

“听话!一起去,怕是全搭上了。听妈的话,你们的命比我的值钱。”

包逸仙摸了一下乌拉沁的脸,回身再摸摸贝吉的脸。

她手握紧蒙古刀,眉头一皱,就从树上出溜到地面上。

仨猍歹见有人下来,“蹭——”一下站了起来,做出了冲锋的姿态。

包逸仙握住刀,站在树下,一步步向母猍歹逼近。

仨猍歹看样子也比较紧张,一步步向后退。

“妈,我来对付小猍歹,你对付母猍歹!” 就在这时候,乌拉沁也从树上出溜下来。

他的鞭子甩出一声脆响,三个猍歹散开了。

乌拉沁不愧是从小在草原上长大的,鞭子打得极其有章法。

“唉——呀!你咋……”包逸仙双眉紧皱,刚要埋怨乌拉沁。

突然就听见树枝折断的声音。

紧接着,贝吉就从树上掉了下来。

不知道是时间太长手麻了,还是树枝禁不动他的分量。

贝吉掉在地上,一骨碌(打滚)站了起来,小手挥舞着蒙古刀。

就在包逸仙一愣神的时候,那母猍歹突然跃起一人多高,扑向贝吉。

它一口就咬住了贝吉的脖子……

多少年后,包逸仙和儿孙们讲起这一幕,她总是说:“唉!本来我是想,用自个儿的命,换俩孩子的命的。可咋也没想到,贝吉却用自个儿的命,换了我和乌拉沁的命。他咋就那么着急想去腾格里诺海(长青天)呢。”

包逸仙俩脚指头被半大猍歹咬掉后,始终光着脚跑,毡嘎达早已甩到了一边。

她顾不得脚,赶紧去看贝吉。

贝吉的脸刷白,早已断气了。

她抱着贝吉,咬着牙,心里的痛写在脸上。

“唵?唉——呀!”包逸仙亲了一下贝吉的额头,闭上眼睛。

一股血腥味钻你她的鼻孔。

包逸仙打了个激灵:“盎——呃,咱们得赶紧离开这儿。这么大的血腥味儿,会把猍歹群吸引过来的。等猍歹群到了,会把咱俩撕成碎片的。”

包逸仙咬着牙,把贝吉放在一个树坑里,想扣些土把贝吉埋了。

但土是冻上的。

乌拉沁划拉来一些土和落叶,勉强盖住贝吉的尸体。

之后,在上面插上一根木棍儿。

乌拉沁找回包逸仙的毡嘎达,用棉布和棉花团把她的脚简单包扎一下。

他用尽力气,勉强帮她把毡嘎达穿上。

“嗷呜——嗷呜——”突然传来了猍歹的嚎叫声,俩人心里一紧。

回头一看,原来是那个小猍歹在母猍歹身上找奶吃。

乌拉沁一见,气愤地拔出刀,就要把它捅死。

包逸仙急忙拦住他:“盎,不要杀它!留着,用绳子套住它的脖子,带走。把它的嘴巴用布袋兜上,别让它出声。”

这个猍歹崽子和狗崽子差不多,还不明白这个弱肉强食的世界。

乌拉沁一边用绳子套住它的脖子一边问:“唵?为啥也要留着它?”随手用布袋兜上它的嘴巴。

“盎,带上它,要是遇到猍歹群,有它在,它们也不敢轻易攻击咱们!”

母子俩相互搀扶着站起来,朝着日落的方向一瘸一拐地走去。

这个时候,太阳正好卡在西面的山尖上,被山尖的利刃刺破了脸。

它挣扎地跳了两下,落了下去,在山和天之间留下一片鲜红鲜红的血霞。

天很快黑了。

俩人在这崎岖的山路上连滚带爬,不知走了多长时间,终于看到了一户人家高耸的大门。

包逸仙刚想冲过去敲大门,却一头栽在地上晕了过去。

乌拉沁本能地喊了一声妈,突然想到包逸仙“装哑巴”的嘱咐,又咽了回去。

他转身拼命敲打那个大门。

乌拉沁敲了一阵没见回音,又接着敲,约摸敲一袋烟功夫,一道亮光,大门打开了。

乌拉沁顺着灯光看去,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带着一个手提灯笼的小男孩。

看样子这男孩和自己岁数相仿。

那男人见是个孩子,和蔼地问:“盎,咋的了,家里有病人吗?”

乌拉沁赶紧用手比划:“盎!快——嗯,快呃,嗯——”手指向包逸仙躺着的地方。

男人急忙接过小男孩的灯笼,快步来到包逸仙的身边。

他俯下身,摸着包逸仙的手腕把脉,停了停。

他回头对小男孩说:“盎,从铎,快去后院,把你明理叔叫过来,让他过来,帮忙抬人!”

在这个大院落后面,还有一户人家,就是男人说的明理叔家。

男主人叫侯明理,已钻被窝里打算睡觉了。

从铎在院子里喊:“盎,明理叔,睡了吗?有个逃荒的女的,晕倒在我家门口了。我爸叫你去帮忙,把她抬屋里去!”

屋里回应的是侯明理的老婆侯张氏:“唵?盎!又有逃荒的女的来了呀?那赶紧去!告诉你爸,立马儿去!我也去!”

“啧啧,哎——呀!去抬人要力气的,你个女人家的,去嘎蛤!”侯明理说着穿上了衣服。

“去嘎蛤?去看看那女的咋样,要合适的话,就给咱们顺溜猴撮合撮合。都快三十了,还没找到个媳妇。你这个当哥的不上心,我做嫂子的不得琢磨着吗?上次那个逃荒的女寡妇,就便宜了二道岔的三麻子了。几块干面子(馍馍)换个媳妇,凑合一家人,不也能接续香火不是?!”

“你看,你看,人家外人叫明顺‘顺溜猴’就罢了,你个做嫂子的,怎么老叫他外号呀?”侯明理嘟囔着。

“盎,‘顺溜猴’多顺嘴呀。明顺明顺的,好像多斯文似的,咱就是种地的,和人家从四皇上没法比。人家才是读过大书的人。”

侯张氏说的从四皇上,就是乌拉沁见到的那个开门的男子,大名叫从孝儒,人送外号从四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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