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眼见那母猍歹(狼)一口,就咬住了贝吉的脖子。
“贝吉挥舞的小手,立马儿像面条一样耷拉下来。
“我一看就急眼了,双手握刀就跳了过去,一刀,就捅到母猍歹的肚子上。
“那母猍歹回头一看我,眼睛冒着绿光,‘蹭——’一下子就向我扑来。
“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它尥了个高,已立在我眼前。
“我想这下完了,脖子肯定被它咬断了。
“我闭上眼睛,双手死死握住刀,就等死了。
“这时就听到‘扑腾’一声,有个重东西落到地上了。
“睁眼一看,那母猍歹已倒在我脚下。
“原来我的刀捅在它肚子上的时候,它猛一尥高,竟然把它的肚子劐开,大开膛了。
“我醒过腔来,赶紧去看贝吉咋样了。
“没跑两步,左脚感觉被啥东西套住了。
“回头一看,竟是那半大猍歹扑了上来,咬住了我的脚。
“一热一凉的,还没感到疼。
“这时乌拉沁的鞭子抽过来,打在半大猍歹背上。
“它一哆嗦,竟咬着我的脚不撒嘴。
“猍歹是铜头铁背锡镴腰,麻秸秆儿腿,打它的背不好使。
“乌拉沁跑过来,就掐住了它的脖子,它依旧不撒嘴。
“四个爪子乱抓,乌拉沁的棉袄都被抓破了,棉花团子满天飞。
“我握紧刀,一下,捅在它的肚子上。
“这个时候,半大猍歹才松了嘴,四个爪子耷拉下去。
“再看一下我的脚,两个脚趾头没有了……”
姥姥讲到这儿的时候,眼睛总泛着亮光。
就因这次遭遇,姥姥没了一只脚。
她本来有个“包逸仙”的雅名,却被营子里的人给改成了“独脚仙”。
在童年的时光里,“猍歹”这种动物让我异常害怕。
不过还好,我一次也没见过它们。
有一次我问姥姥,“猍歹”俩字咋写呀?
她就说:“‘十日九不见,入山见大虫’,就这俩字。”
我查遍了字典,也没找到这样的俩字。
长大后,回老家总不止一次听姥姥讲她的故事,但已不像童年那样吓个半死。
听得多了,也淡漠了,有时甚至感觉是唠叨,老土。
可姥姥去世后,我却特想听她的唠叨,唠叨她的故事。
那故事真的好听。
不但好听,眼前还总能呈现出她们那一代人的生活、爱恋和情仇。
我经常会穿越到那个时代,围观他们那一代人的苦难生活。
他们的苦难,远比书中记录的要深重。
可惜,我无法用电脑还原那个时代。
一
小下河弯弯曲曲像一条小银龙,从大西沟川跳着高冲了下来,到了青羊山和大南山交界的山嘴处,遇到了从西南向东北奔流而下的赤勒河。
小下河从这个地方汇入了赤勒河,把自己丢了,只剩下宽敞的冰面。
太阳一上来,这个大镜面有些刺眼睛。
包逸仙把背上的贝吉放下来。
她一手拉着乌拉沁,一手指着冰面说:“盎,过了这条河,就是汉人的地盘了。你俩给我记住了,到了大西沟川,咱们都要装哑巴。要打听个道儿呀啥的,就用手比划。”
“唵?!仙姐姐,为啥咱们要装哑巴?”贝吉眨着大眼睛,抬头望着包逸仙,疑惑的小样挺可爱。
“叫妈!别叫姐姐。咱们都出来一个月多了,这口咋还改不过来呢?”包逸仙没有直接回答贝吉的话。
她一再强调两个孩子对自己的称呼:“乌拉沁,贝吉才五岁,不懂事,你都八岁了,大孩子了,要给弟弟带个头,叫我妈!这可涉及到咱们的活命呀!”
“盎!仙——姐,姐,妈!好!妈!”乌拉沁吱咛了两声,终于闯过了改口这道关,小声说出“妈”字。
“盎,妈!妈——”贝吉见哥哥改了口,也喊出了憋了多少天的那个字——妈!
包逸仙乐得脸上顿时像开了花,在太阳的照耀下,绽放出标准蒙古姑娘的乐观和朴实。
“唉!唉!盎,来,乌拉沁,贝吉,咱们过河!”包逸仙弯下腰想把贝吉背在背上。
“盎,我自个儿会走!”贝吉甩开包逸仙,自己跑向冰面。
他的毡嘎达刚沾到冰面上,就摔了个屁股墩。
包逸仙和乌拉沁大笑着跑过来,把他拉了起来。
“别闹了,咱们穿着毡嘎达不适合在冰面上跑,还是我背你过河吧。”包逸仙就像拎小鸡一样把贝吉甩到背上,“过冰面,不要高抬脚,要拖着脚走。”
包逸仙腾出一只手拉着乌拉沁:“盎,妈说呀,为啥过了这河,咱就得装哑巴呀。”
“为啥呀?”
“盎,咱蒙古人和汉人啊,为了这块地呀,打了百十年来的架,谁都不服谁,成了世仇。咱们汉话虽说得溜,可到人家地界儿,一张嘴,就让人家知道咱是蒙古人了。要是让人家知道咱是蒙古人呀,那可就麻烦了,连个借宿的地儿都找不到了。晚上没地儿住,不被冻死,也会喂了猍歹!”
“盎!妈,我懂了!”乌拉沁把肩上的褡裢掂了掂,对贝吉说,“哎,贝吉,从今儿个起,你就不准说话了呀!”
包逸仙把贝吉背过河,放在地上,拉着俩孩子顺着小路往前走。
她突然感觉左脚有些不舒服。
她蹲下来提了提毡嘎达:“盎!里面的靰鞡草快没有了,有点杠荡脚(有空隙,晃动)。”
“呃,妈,褡裢里还有些靰鞡草,要不垫上点?”乌拉沁刚要把褡裢放下来。
“别动!快看——”包逸仙的手突然停了下来。
乌拉沁顺着她的目光向左后方一看,发现在一百步以外的树林里探出了一个头。
“猍歹!”两个人几乎齐声喊出,“快跑!”
包逸仙把贝吉拎在背上,拉着乌拉沁就跑。
跑着跑着,包逸仙突然停下来:“盎——啊——咱们不能跑,这样跑,是跑不过猍歹的。”
她回头看了看,见三只猍歹果然向她们追来。
猍歹们见她们停下来,也停下来观望。
包逸仙这时仔细看清楚了,原来是一个母猍歹带着俩儿猍歹崽子。
一个是半大崽子,另一个是小崽子,似乎是刚出生不久。
“乌拉沁,你往四周撒嘛一下(瞭望一下),看看还有没有别的猍歹。”
“盎!我撒嘛了一圈儿,没有。就这仨猍歹。”
“盎,那,咱们溜达着,别跑。看样子,它们不敢轻易扑上来。”
就这样,她们快走两步,仨猍歹就紧追两步。
她们慢步走两步,仨猍歹就停下来,等一会儿,再追两步。
不过距离似乎越来越近了。
一百步,八十步,六十步,四十步……
最后只剩下二十步远了。
乌拉沁取出鞭子,在空中甩了一下,一声脆响惊得猍歹们回身跑了十多步。
猍歹们看看没有啥异样,又转身追了上来。
“盎,唉!那,咱们先上树上躲一躲吧!等会儿,说不定有人路过。咱们可以搭伴儿走。”
包逸仙看见路边有一棵老榆树,就让俩孩子先上去。
她自己断后,防止猍歹们袭击。
等俩孩子都爬上树,她才往树上爬。
仨猍歹看她们上了树,索性来到树下,坐在地上仰头盯着她们。
就这样,双方对峙着,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太阳懒洋洋的,在天上看热闹,时间就这样一点点流淌着。
很快,几个时辰过去了。
包逸仙看了一眼太阳。
太阳已偏西了。
她们在树上躲避猍歹这几个时辰里,没有看见一个人路过这儿。
“盎!那个啥,老爷儿(太阳)还有一杆子高,就要落山了。天一抹撒黑儿(晚上),就完蛋了。这大冷的天,咱们在树上不被猍歹吃了,也会被冻死。”包逸仙对俩孩子说。
她向远处瞭望一下:“我看了一下,这条路一直往西,幺么(约摸)走三五里就能到那个叫下地的营子了。”
她拔出蒙古刀:“我下去,把猍歹引开,不管我把母猍歹砍死,还是我让母猍歹吃了,你们都不要回头,直接往下地跑。记住了,见到营子里的人,要装哑巴,不要说话,比划着让他们收留你俩。”
“唵?不,你不能自个儿去,我去帮你,帮你砍猍歹!”乌拉沁说。
“听话!一起去,怕是全搭上了。听妈的话,你们的命比我的值钱。”
包逸仙摸了一下乌拉沁的脸,回身再摸摸贝吉的脸。
她手握紧蒙古刀,眉头一皱,就从树上出溜到地面上。
仨猍歹见有人下来,“蹭——”一下站了起来,做出了冲锋的姿态。
包逸仙握住刀,站在树下,一步步向母猍歹逼近。
仨猍歹看样子也比较紧张,一步步向后退。
“妈,我来对付小猍歹,你对付母猍歹!” 就在这时候,乌拉沁也从树上出溜下来。
他的鞭子甩出一声脆响,三个猍歹散开了。
乌拉沁不愧是从小在草原上长大的,鞭子打得极其有章法。
“唉——呀!你咋……”包逸仙双眉紧皱,刚要埋怨乌拉沁。
突然就听见树枝折断的声音。
紧接着,贝吉就从树上掉了下来。
不知道是时间太长手麻了,还是树枝禁不动他的分量。
贝吉掉在地上,一骨碌(打滚)站了起来,小手挥舞着蒙古刀。
就在包逸仙一愣神的时候,那母猍歹突然跃起一人多高,扑向贝吉。
它一口就咬住了贝吉的脖子……
多少年后,包逸仙和儿孙们讲起这一幕,她总是说:“唉!本来我是想,用自个儿的命,换俩孩子的命的。可咋也没想到,贝吉却用自个儿的命,换了我和乌拉沁的命。他咋就那么着急想去腾格里诺海(长青天)呢。”
包逸仙俩脚指头被半大猍歹咬掉后,始终光着脚跑,毡嘎达早已甩到了一边。
她顾不得脚,赶紧去看贝吉。
贝吉的脸刷白,早已断气了。
她抱着贝吉,咬着牙,心里的痛写在脸上。
“唵?唉——呀!”包逸仙亲了一下贝吉的额头,闭上眼睛。
一股血腥味钻你她的鼻孔。
包逸仙打了个激灵:“盎——呃,咱们得赶紧离开这儿。这么大的血腥味儿,会把猍歹群吸引过来的。等猍歹群到了,会把咱俩撕成碎片的。”
包逸仙咬着牙,把贝吉放在一个树坑里,想扣些土把贝吉埋了。
但土是冻上的。
乌拉沁划拉来一些土和落叶,勉强盖住贝吉的尸体。
之后,在上面插上一根木棍儿。
乌拉沁找回包逸仙的毡嘎达,用棉布和棉花团把她的脚简单包扎一下。
他用尽力气,勉强帮她把毡嘎达穿上。
“嗷呜——嗷呜——”突然传来了猍歹的嚎叫声,俩人心里一紧。
回头一看,原来是那个小猍歹在母猍歹身上找奶吃。
乌拉沁一见,气愤地拔出刀,就要把它捅死。
包逸仙急忙拦住他:“盎,不要杀它!留着,用绳子套住它的脖子,带走。把它的嘴巴用布袋兜上,别让它出声。”
这个猍歹崽子和狗崽子差不多,还不明白这个弱肉强食的世界。
乌拉沁一边用绳子套住它的脖子一边问:“唵?为啥也要留着它?”随手用布袋兜上它的嘴巴。
“盎,带上它,要是遇到猍歹群,有它在,它们也不敢轻易攻击咱们!”
母子俩相互搀扶着站起来,朝着日落的方向一瘸一拐地走去。
这个时候,太阳正好卡在西面的山尖上,被山尖的利刃刺破了脸。
它挣扎地跳了两下,落了下去,在山和天之间留下一片鲜红鲜红的血霞。
天很快黑了。
俩人在这崎岖的山路上连滚带爬,不知走了多长时间,终于看到了一户人家高耸的大门。
包逸仙刚想冲过去敲大门,却一头栽在地上晕了过去。
乌拉沁本能地喊了一声妈,突然想到包逸仙“装哑巴”的嘱咐,又咽了回去。
他转身拼命敲打那个大门。
乌拉沁敲了一阵没见回音,又接着敲,约摸敲一袋烟功夫,一道亮光,大门打开了。
乌拉沁顺着灯光看去,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带着一个手提灯笼的小男孩。
看样子这男孩和自己岁数相仿。
那男人见是个孩子,和蔼地问:“盎,咋的了,家里有病人吗?”
乌拉沁赶紧用手比划:“盎!快——嗯,快呃,嗯——”手指向包逸仙躺着的地方。
男人急忙接过小男孩的灯笼,快步来到包逸仙的身边。
他俯下身,摸着包逸仙的手腕把脉,停了停。
他回头对小男孩说:“盎,从铎,快去后院,把你明理叔叫过来,让他过来,帮忙抬人!”
在这个大院落后面,还有一户人家,就是男人说的明理叔家。
男主人叫侯明理,已钻被窝里打算睡觉了。
从铎在院子里喊:“盎,明理叔,睡了吗?有个逃荒的女的,晕倒在我家门口了。我爸叫你去帮忙,把她抬屋里去!”
屋里回应的是侯明理的老婆侯张氏:“唵?盎!又有逃荒的女的来了呀?那赶紧去!告诉你爸,立马儿去!我也去!”
“啧啧,哎——呀!去抬人要力气的,你个女人家的,去嘎蛤!”侯明理说着穿上了衣服。
“去嘎蛤?去看看那女的咋样,要合适的话,就给咱们顺溜猴撮合撮合。都快三十了,还没找到个媳妇。你这个当哥的不上心,我做嫂子的不得琢磨着吗?上次那个逃荒的女寡妇,就便宜了二道岔的三麻子了。几块干面子(馍馍)换个媳妇,凑合一家人,不也能接续香火不是?!”
“你看,你看,人家外人叫明顺‘顺溜猴’就罢了,你个做嫂子的,怎么老叫他外号呀?”侯明理嘟囔着。
“盎,‘顺溜猴’多顺嘴呀。明顺明顺的,好像多斯文似的,咱就是种地的,和人家从四皇上没法比。人家才是读过大书的人。”
侯张氏说的从四皇上,就是乌拉沁见到的那个开门的男子,大名叫从孝儒,人送外号从四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