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一
从四皇上过阴的奇闻冲淡了大西沟川的血腥味。
人们纷纷传递着一个嘎蛊事儿(奇怪的事),说从四皇上是孙猴子转世,前几天去了一趟阎王殿,用了十四天和阎王爷谈事儿,顺便把季殿生给带去了,结果季殿生就没回来。
有好信儿的(好事儿之人),到十家那个营子一打听,果真季殿生在半个月前没了。
这消息传来,一下就炸了(传开了)。
原来是真事呀,不是瞎传呀。
消息传到偏坡峪万三强的耳朵里,他被吓了一跳。
万三强赶紧掰着手指头算了半天。
可不是咋的,那天他是去井沿儿打水了,可没看见从四皇上呀?
要是看见了,咋的也得给他口水喝。
万三强在地上走遛,转了两圈儿,一拍爷勒盖,恍然大悟,自言自语地说:“盎,我是人呀,看不见魂儿呀!从四皇上去阴曹地府回来的路上,那是他的魂儿遇到我了!我一个凡夫俗子的,看不见他合遥性呀(符合规矩)!他老人家得原谅我呀,大人不把小人怪呀!”
万三强赶紧跑了一天的山路,到粮捕府街上买了两盒上好风味居的点心匣子,来到下地给从四皇上赔罪。
他还没进营子里,就远远看见有人排队。
一打听才知道,原来赤勒川九川十八岔的人都往下地聚集,说是来请从四皇上看病的。
万三强刚想进营子,就被一个当兵的拦下了,让他到后面排队去。
万三强央求说:“盎,军爷呀,我是来看望从先生的,不是来看病的,求你让我先进去看看吧!”
还没等当兵的说话,那些站队的人立马儿吵吵上了——
“唵?!别瞎白唬了,谁不知道你那点小九九!”
“盎,不就是打着串亲亲的幌子,做窝儿(就势)看看病吗?这把戏儿用的人老鼻子啦!”
“盎,麻溜的,到后面排队去,别在这膈应人了!这么多病人排着呢!”
……
万三强也是个倔脾气,就掰扯道:“盎,竟胡吣!这不是瞎啦啦嘛?我不是来看病的,我没病!那天我在井沿儿打水,从先生从阴曹地府回来,路过那儿,向我要口水喝,我是真没看见啊!我一个凡夫俗子的,哪能看见他老人家真魂儿呀!我是来向他老人家赔罪的!”
“唵?!你是偏坡峪的万三强?”有人好奇的问。
“盎,咋了?是,咋的呀!我万三强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咋了!”万三强倔脾气上来了。
“盎,还真是万三强呀,快说说,那天咋回事?”
“唵?!那天你真在井沿儿打水了?”大家哄一下子把万三强围上了,问这问那,想知道那天万三强经历的细枝末节。
大家争抢着问,听没听到树叶子响?还有没有其他人?就连当时旁边有没有猫呀狗呀,老爷儿(太阳)多高,刮没刮风,有没有云彩等等都问了一遍。
最终大家得出个结论,万三强是见证从四皇上过阴的人,应该优先让他见从四皇上,可以不排队。
万三强拎着两盒风味居点心匣子,跟着那个当兵的,从营子西头走到营子东头,看到的全是排队的人。
有粮捕府街上来的,有长山吉拉嘎川道上来的,有猫儿山川道上来的,有德勒吉川道的……这九川十八岔的人凑齐了。
路过龚家大院小空场的时候,他看见猍歹嚎在卖炒黄豆、炒毛嗑。
他心想,这当甲长的就是头脑活泛,针眯儿大的缝儿都要挤进去赚俩。
来到从家大院,眼前的阵势把万三强吓了一跳。
整个院子有当兵的围着,门口还有俩当兵的负责检查。
来的人被俩当兵的全身摸过之后,才让进院子。
带万三强的当兵的和门口俩当兵的嘀咕了一阵子,之后示意万三强进院。
进到院里,碰见几个刚刚看完病的人,就听他们吵吵——
“盎,从四皇上说了,我能活到八十岁!”一个人眉飞色舞地说。
“盎,我的也不短,说能活到七十五!”另一个也挺高兴。
还有一个不吱声,俩人问他,他哇一下哭了:“盎,说我近日有血光之灾!”
万三强听着他们说话,心想,这是来看病的,还是来算卦的呀!
顺着那长长的队形,万三强来到从家大院的小药房。
万三强刚要进去,就被里面一阵喊叫,吓了他一哆嗦。
“盎,你没病来我这嘎哈?我是看病先生,不是算卦先生!” 就听从四皇上在里面喊“请回吧,请回吧,你呀!告诉外面的,要想算卦问寿命,问吉凶的,去庙里吧,别进我这从家大院了!”
看来平时斯斯文文的从四皇上真的生气了。
万三强蹑手蹑脚地拎着点心匣子进来,正好被刚刚发完脾气的从四皇上抬眼看见。
四目相对,从四皇上楞住了,眼前立马儿浮现出梦里的情景,那井沿儿上的万三强,那清凉的井水……
万三强进来和从四皇上一对眼儿,吓得跪倒地上,哭着说:“盎,从先生呀,你大人不把小人怪,那天我是真的没看见你呀!我个凡夫俗子的,咋能看见你的真魂儿呀!你老就原谅我吧!”
从四皇上看见万三强先是一愣,接着立马儿醒悟过来,赶紧过来把万三强扶起。
“盎,老万,老万呀,你快起来,这事儿哪能怪你呢。”
万三强一听从四皇上这么说,立马儿破涕为笑,抹着眼泪说:“盎,我就知道从先生人好,不会小肚鸡肠的嘛。”
俩人又说些客套话,临走,万三强非要从四皇上收下点心。
从四皇上拗不过,就让侯张氏到厨房里拿了一只给包逸仙坐月子的鸡,回赠给万三强。
万三强拎着鸡,高高兴兴地走出从家大院。
在路过那些排长队的人时,他见那一双双眼睛投来羡慕的目光,心里美滋滋的。
自从从四皇上发了脾气,说不再接待问寿命、问吉凶的人之后,来下地看病的人才逐渐变少了,但另一种风暴又来了。
那个被从四皇上顺口斥责有血光之灾的人,没过两天就被当兵的抓走了。
原来他是从青羊山前线挖战壕跑回来的护乡队员。
南军对逃跑的护乡队员按军法处置,准备进行枪毙。
在行刑的时候,围观人中有受过护乡队欺负的人说:“盎,枪毙便宜他了,他们干没屁股眼子的事儿,干得太多了,杀往们老百姓的时候,都用马刀挑的,那叫挑人。”
当兵的一听也对呀,挑人好呀,那多节省子弹呀,现在子弹多金贵呀。
结果这个人就被当兵的用马刀挑了,血流淌到小下河里。
杀戮就像一挂点燃的炮仗,一旦其中的一个引信着火,那整挂鞭炮就会逐个响起来。
这次挑护乡队员,就似点燃了那些受护乡队欺负的人,长期埋在心中的积怨。
积怨瞬间炸裂开来,整个赤勒川九川十八岔到处都有挑护乡队员的事儿发生。
那些从前线挖战壕偷跑回家的护乡队员,都被左邻右舍举报了,被拉到河滩上挑了。
他们的血从沟沟岔岔流出来,汇聚到赤勒河里。
人们突然发现,这山沟里的人不但会种地,也会杀人,而且是变着各种法子杀人。
苇子沟川道一个偷跑回家的护乡队员,被南军的士兵拉到沙滩上,还没等到行刑,就被乡里人用锄头、镐把给砸死了。
太阳沟川道一个护乡队员回到家,村里人也没向南军举报,半夜里就被乡民绑到山里的一棵大树上。
第二天早晨大家到山里一看,这个人被赖歹掏走了五脏六腑,活活被掏死了。
最瘆人的杀人方式就属下伙房的铁匠冯大锤了。
他曾被护乡队员挑人时拉去陪绑,心里就憋足了怨恨。
有一个护乡队员被行刑时,他嗷一嗓子拎着个大锤就上来了。
南军的士兵用枪恐吓他,他都没被吓住。
冯大锤抡起大锤就向那个护乡队员的脑袋砸去,把绑人的木桩子都砸倒了。
他顺势把那人脑袋砸开了花,围观的人“哄”的一下上来了,在旁边叫好:“盎,砸!使劲儿砸!砸他这个瘪犊子!好!好!”
冯大锤砸死了那人,还是气不过,大锤不停歇地砸那人的尸体上,竟砸了一个时辰,直到把那个护乡队员的尸体砸成肉酱。
当天夜里,河滩上聚集了几十个猍歹抢食肉酱,打得热火朝天。
天放亮时,有好信儿的到河滩上去看热闹,发现猍歹走了,那人的身体只剩下一些骨头渣子了。
从那之后,冯大锤也疯了,整天拎着个大锤在大西沟川转悠,嘴里不时还喊“盎,砸死你!砸死你!”
好多人见到他都躲着走,唯恐那大锤砸倒自己的脑袋上。
在从家大院的小药房里,从四皇上看医书看得有点郁闷,就拿起纸笔,顺手写下:
“遍地哀鸿,漫川赤色;
扁鹊妙手,何救苍生?”
这时包逸仙抱着刚出满月的闺女进来了,兴奋地说:“盎,从先生。孩子都过完满月了,你也得给取个名儿了!你看叫个啥好?”
从四皇上刚写完字,正在那端详,顺口说了个字:“妙!”
“盎!妙?”包逸仙听完,跟着说,“盎,妙这个字好呀,那就叫妙,小名叫妙儿,大名叫从素妙!”
从四皇上看着包逸仙高兴的样子,也不好让她扫兴,就说:“盎,那就依你吧!”
包逸仙边给孩子喂奶,边和从四皇上唠嗑:“盎,从多伦要回来那五千块大洋,给了明理他们五百块。他们正张罗着盖房子买地呢。我想,咱们这笔钱也不能老在家放着。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现在草上飞的兵在的时候还算太平,要是冷不丁子他们走了,怕是胡子就会找上门来呀。”
“盎,你说的也是呀。好不容易替四王子把那笔钱弄回来,再落到胡子手里,那就麻烦了。”从四皇上说,“呃,看来,咱们还得学我爹呀,他老人家在时,请了三十多看家护院的。咱们现在呀,也得多找些看家护院的。”
“盎,也是。可找再多的人,怕是也干不过胡子呀。”包逸仙说,“我想,咱们该学学明理他们两口子,多买些地。把钱变成地,地是偷不走,也拿不动的呀!”
“可不咋滴,对呀,他们会打理钱财。你起根儿(以前)也说过,四王子也嘱咐过你,用这笔钱买地呀。”从四皇上说。
“那明个儿,我就托明理,帮着在赤勒川买地了呀!”包逸仙说。
“盎,中,中!这事儿呀,你就多操心吧。”
这时突然听得有人敲大门,包逸仙把孩子递给从四皇上,一瘸一拐地出了门:“盎,又有看病的来了吧!”
包逸仙一开门,门前站着的竟然是甲长猍歹嚎两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