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二
“啥?你要逃学?”从铎惊讶地问。
“盎,不是逃学,是彻底不念了!”乌拉沁说,“现在这学堂成日本鬼子的了 ,在日本鬼子的眼皮子底下,能学到个啥?”
“盎,可是,你不念书,咱家里会被当作‘反满抗日分子’监督起来的。那会连累家里人的,你知道吗?”从铎担心地说。
“那,那我就不回家。不回家就不会连累家里人了吧?”乌拉沁想了想,问从铎。
“唵?!不回家?那你去哪里呀!你手里也没钱呀,咋活呀?”从铎说。
“哪里都行,只要不看日本鬼子的眼色就行。”乌拉沁说。
乌拉沁从柴草屋里放出来后,整天把心思放在学堂的围墙上。
因为不好好学习,总被宋国强罚站。
罚站对乌拉沁来说还不算啥。
最让他难受的是每天早操的时候,全体学生的“皇宫遥拜”仪式。
他不想背诵满洲皇帝的《即位诏书》和《回銮训民诏书》,更别说用日语背诵《国民训》了。
他有时只能假装张嘴,不出声。
即使这样,他也不愿意参与,偶尔有一天起来晚了,没赶上仪式,还会被罚跪一天。
不过,在罚跪的时候,他找到了溜出学堂的路线。
但苦于手里没钱,又不敢轻易离开。
终于,侯明理那天给他们送钱来了。
从铎知道乌拉沁的心思,回到宿舍的时候,就偷偷把自己那块大洋放到乌拉沁的口袋里。
猍歹嚎挤咕着眼儿对包逸仙说:“盎,佐佐木太君说呀,咱们家里人呀,前两天到粮捕府看孩子去了。结果呢,夜来个(昨天)乌拉沁就不见了。怀疑呢,咱们家长和孩子串通好了逃学呀。说这个嘛,是对满洲帝国教育的敌视!要是真的那样的话呀,那可就麻烦了。说是一家犯法,十家连坐呀,不但从家大院遭颠掀(遭罪),大家都跟着遭殃呀。还有,还要罚‘连坐金’呢。还要把家长当作 ‘反满抗日分子’进行监视的,这可是要命的罪呀!”
“唵?啥?他们把我的孩子弄丢了,还要治往们的罪?天底下还有这样的王法吗?”
本来听到乌拉沁离校出走的消息,包逸仙就有点急,又听说要治罪,就更火了。
侯张氏赶紧拉住包逸仙,小声劝慰:“盎,别着急,只说逃学,孩子没事的。另外,现在是日本鬼子当道,跟他们有啥理儿可讲呀。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别太犟了,吃啥死猫子肉(干嘛死脑筋)呀!”
“盎,乌拉沁咋的了?”从四皇上听到消息也从小药房里出来了。
侯张氏趁机把包逸仙拉回院里。
“盎,从先生呀,乌拉沁没回来吧!?”猍歹嚎赶紧和从四皇上使眼色。
“唵?没有呀!自从上学就没回来过呀!”从四皇上边走边说。
佐佐木始终站在一旁不说话,看赖歹嚎和包逸仙、从四皇上等人的交谈。
看着看着,突然给身边的警察使了个眼色,那警察立马儿上前说:“盎,回来没回来,光说没法让人相信,还是搜查一下院子吧!”
“盎,对,对,对——呀,搜,搜,搜——查一下,看,看,看——藏哪儿了!”三结巴虽结巴,但接起话来还挺快。他主动带着警察闯进了院子。
勒勒李和一些看家护院的立马儿拦住他们。
警察气势汹汹地拔出枪:“盎?咋的?要造反吗?”
从家大院门前集聚了很多人,见这情景,“哎呀——”一声,大家呼啦一下跑向两边,生怕那枪子不长眼睛,落到自己身上。
见这阵势,从四皇上一摆手:“盎,让他们搜吧!要不他们也不放心!”
就这样,三结巴和警察在前面走着,看家护院的在后面跟着,开始搜查从家大院。
三结巴和警察在院子里搜了一个多时辰,把从素花和从素妙都从屋里赶出来了,折腾了半天,也没有见到乌拉沁的影子。
最后,三结巴拎着两只大母鸡大模大样地走了出来,说:“盎!费,费,费——了半天劲儿,也,也,也——没找——到个人,太,太,太——君,也,也,也——饿了,回,回,回——龚家大院,吃,吃,吃——饭去吧!”
从四皇上也没空理他,转身对佐佐木说:“盎,你看,孩子真的没回来!见不到孩子,往们也着急呀!”
“中国有句古话,子不教,父之过!”佐佐木终于说话了,“乌拉沁,不服从学校管理,你们做家长的,要负责任的。我要向县长反应,这个情况。你们做父母的,脱不了‘反满抗日分子’的干系。”
“盎!太君呀,这从先生家里的情况,你是不知道呀。” 猍歹嚎赶紧向佐佐木说情,“这乌拉沁呀,没有爹妈呀,是逃荒路过这大西沟川的。从先生见他可怜,才收养了他的。这爹不是亲爹,妈不是亲妈的,你看这咋算呀?!”
“盎,这年头,啥世道呀,好人难当呀!”人群中有人说。
“啥呀王道乐土呀?盎,周济穷人的大善人,都治罪,还有天理吗?”有胆大的竟然大声喊起来。
“盎,这领养的孩子呀,天生就隔路,以后真的小心点儿。”
……
佐佐木听着大家喊叫,眼珠一转,说:“哦,吆西!从先生,大善人的,良民!”他还竖起大拇指,接着说,“满洲帝国,就是要建设一个王道乐土,从先生就是这片乐土上的,乐善好施的忠良国民。”
一听他这么说,猍歹嚎赶紧就坡下驴:“盎,太君说的是呀,大善人,大大的善人!天也不早了,赶紧到我府上,吃点饭去。太君今儿个不是还要赶回粮捕府嘛!”
猍歹嚎拉着佐佐木前脚回了龚家大院。
那个警察和三结巴也赶紧跟在屁股后,穿过人群,屁颠屁颠地一路小跑地走了。
包逸仙见佐佐木走了,对侯张氏说:“盎,赶紧的,叫一下明理兄弟。”
“唵?嘎哈呀?”侯张氏问。
“套车呀,上粮捕府,找孩子去!”包逸仙急赤白脸地说。
“盎,小嫂子呀,那么大个县城,不像咱这山沟沟呀,上哪里找去呀!”侯张氏劝慰她说,“这还得从长计议呀!”
“唵?啥从长计议呀!”包逸仙有点急眼,“就是挖地三尺,我也要把乌拉沁找回来!”
乌拉沁从学堂出来,感觉全身轻松,呼吸的空气里都有一种甜丝丝的味道。
他在粮捕府大垓(街)上转了半天,有个问题始终在困扰着他。
到底该不该回家呢?回家,那个讨厌的佐佐木肯定要追到家里的。到时候,不但被抓回学堂,还会让家里人受连累。
不回家,该去哪里去呢?
半天过去了,肚子叽里咕噜地叫,这是饿了。
他来到一个烧饼摊前,买了一个烧饼。
乌拉沁刚把烧饼放在嘴边,突然看见墙根处有十几双眼睛在看着他。
他感觉奇怪,拥乌(因为)啥要看着我呢?
再仔细看,这些人衣衫褴褛,或坐或躺在墙根背风的地方。
他们头发羌毛羌刺的(乱糟糟的),似乎每根头发都刺向天空,从来没梳洗过。
这些人的脸是挂满污垢的那种黑色。眼睛叽里咕噜的,突然间盯住乌拉沁,不是看他的人,而是看他手中的烧饼。
乌拉沁还没明白过来咋回事,身后突然有个人向他的烧饼上吐了一口痰。
乌拉沁看看那人,和墙根上的人长得一模一样。
再看看那被吐了痰的烧饼,心里一阵恶心,就把烧饼扔在地上。
那个吐痰的人立马儿捡起来,狼吞虎咽地吃了。
乌拉沁再看看墙根上那些人,一起咽起了口水。
乌拉沁也逃过荒,曾经也是这副面相,可没饿到过这种状态。
没办法,他又到那烧饼摊,买了个烧饼。
刚要走,卖烧饼的喊住他:“盎!小小子呀,看你穿得光溜水滑的(挺干净的),哪家的公子呀?”
乌拉沁听了也不回话,只是微微地笑了一下。
卖烧饼的见他不说话,就拉住他,低声说:“小子呀,就在我的摊边把烧饼吃了吧,别再让那些要饭花子给抢了呀!”
乌拉沁听了点点头,站在烧饼摊前,把烧饼吃了。
卖烧饼的见他吃完直打嗝儿,就把水壶递给他,让他喝两口水。
乌拉沁感激地向他鞠了一躬。
“嘿!这孩子,还真懂事!”乌拉沁走后,卖烧饼的看着他的背影说。
在垓(街)上溜达了一整天,乌拉沁也没有盘算好到哪里去。
眼看太阳西下,天渐渐暗下来。
乌拉沁突然意识到,今儿个哄晌(今天晚上)该到哪儿住呀?
正在发愁的时候,突然后面有人拍他的肩膀。
乌拉沁回头一看,不认识。
只见这人年龄和乌拉沁相仿,不过个头比乌拉沁高了半头。
他身上穿得破衣拉萨的,破棉袄、破棉裤补丁摞补丁。
这人两手黢黑,长满了皴,脚上穿着一双破毡疙瘩,有点挂不住脚。
一看这形象,乌拉沁就想到了自己从九泉莲花月亮山假扮逃荒要饭的样子,心里莫名地有点亲切感。
“盎!我叫二靰鞡,咱俩可以交个朋友吗?”
二靰鞡和乌拉沁四眼相对,呲牙笑了一下,露出满口的白牙。
“唵?你?”乌拉沁看了看他,没敢答应。
“盎,我十岁,你几岁呀?”二靰鞡继续和他搭话。
“盎,九岁,”乌拉沁说,“你拥乌啥不回家?”
“盎,我家是苇子沟川的。我爸是当地开烧锅的财主。我妈死了。我爸又给我娶了个后妈。这后妈呀,对我不好,整天让我干活,还动不动就打我一顿。我一生气,就跑了出来。你呢?你是哪的呀?”
“唵?我?”乌拉沁心想,不能告诉他是从学堂里逃出来的,就说,“我,我和我爸第一次来粮捕府,没想到粮捕府人这么多,结果就走散了,没找到我爸爸。”
“盎,那你晚上去哪里住呀?”二靰鞡听了乌拉沁说的话,眼前一亮,“没地方住的话,可以和我一起住的。谁让咱们是朋友呢!”
“你不是苇子沟川的吗?从家里跑出来,到这粮捕府还有住的地方?” 乌拉沁疑惑地问。
“盎,这个你就不知道了。”二靰鞡眼珠一转说,“我爸不是开烧锅的嘛。他整天给粮捕府的饭庄、旅店啥的送烧酒。我有时也跟着来帮忙。一来二去的,这垓上的好多饭庄、旅店的老板,都认识我。我在这吃住呀,都不花现钱,记账的。到月底呀,我爸来结算。”
二靰鞡拉着乌拉沁的手,从粮捕府的主垓拐向一个小胡同,又东拐西拐的穿过一些小巷,走了好长的时间,才来到一个写有“鹿鸣春”的旅馆前。
这个时候,天已经黑了。
“盎,选个房间,我哥俩今儿个住这儿了!”二靰鞡进门就喊。
店里伙计赶紧过来招呼。一看二靰鞡,就想拒绝他进屋,但一看乌拉沁,就改变了注意,赶紧往里请。
二靰鞡接着说:“盎,饿死了,赶紧炒几个菜,多加点肉!”
说完拉着乌拉沁来到一个包间里。俩人刚坐下,伙计赶紧过来把茶水倒上。
二靰鞡让乌拉沁等着饭菜,自个儿又到旅店账房那儿和伙计嘀咕了一阵子。
二靰鞡回来的时候,饭菜已经上来了。
俩人一阵的胡吃海喝,猛造(吃)了一顿。
吃饱喝足,俩人揉着肚皮回到房间里睡觉。
乌拉沁和二靰鞡逐渐熟悉了,话匣子也就打开了。
俩人各自说着自己的奇闻轶事,非常开心,有点相见恨晚的感觉。
他们一直聊到三更天,乌拉沁困得难受,眼睛总打架。
二靰鞡呢,好像兴致未减,继续白话着(说话唠嗑)。
乌拉沁听着二靰鞡的话,有一句没一句地“嗯啊”两声,不知不觉地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