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二
侯明理脑袋里一阵嗡嗡嗡乱响。
他感觉到那狼狗要出来了,汽油要泼到自己身上了,那火要点燃了。
他突然想到了侯张氏,想知道她最后生的那孩子是男孩还是女孩。
他眼前出现了一铺炕,炕上有老大侯文武,老二侯文虎,老三侯文彪……
“啪——啪!”两鞭子落在侯明理的背上,随后他听到一句:“马拉巴子的,快点干活!别磨磨蹭蹭的!”
眼前的火炕不见了。
这时他才明白,原来他们这二十多人是到里面清理现场的。
监工的要求他们把这些烧焦了的十三具尸骨敲成碎块,装进推车里,然后再运到工棚后面茅房的粪坑里埋上。
茅房的后面是粪坑,粪坑紧挨着铁丝网,铁丝网的外面就是一片密密麻麻的松林,偶尔能看到松鼠在树上跳来跳去。
“唉——人要是花狸棒子(松鼠)该多好,就能钻过电网到外面去了。”晚上躺在炕上,侯明理自言自语地说。
“唵?大印子,你也发现茅房那儿,是最佳逃跑的地儿了?”高士诚问侯明理。
“盎,我倒没想到这儿,就是看那花狸棒子挺自在的。”侯明理说,“毛骚道子(茅房,厕所)这地儿倒挺僻静,可惜呀,人钻不出去。听说呀,那电网有电,人一挨上就鼻咕了(死了)!”
“盎,有电咱可以躲开电呀!”小哼哼说,“老梯子哥呀,你不是给我讲过,口里的,地道战的事嘛!咱也挖地道呀。”
“唵?!这个法子不错呀。”高士诚对小哼哼的想法比较赞同,“要是能挖四丈远的地道,就能爬出去了!”
“也是呀,那花狸棒子不也是打洞嘛!那地方僻静,在那儿挖土,监工的估计不会理会儿。要不那里也总挖土,盖粑粑呀!”侯明理也赞同。
“盎,要先垂直挖一丈多深,然后再横向挖,这样地上面才不会听到地下的动静。可是,这光靠咱们这三个人,得多长时间才能挖完呀!时间长了,也容易被其他工友发现了呀!”高士诚说。
“是呢,要是有人发现了,告了咱们的状,那可就完蛋了!”侯明理也说。
“盎,那就,拉他们一起入伙呗!”小哼哼说。
“对,要动员大家伙儿,让咱们这个工棚里的人呀,都一起行动,大家共担风险,一个目标,逃出去!”高士诚说。
高士诚的活动能力很强,很快做通了整个工棚人的工作,二十一个人都愿意冒死一拼。
大家一致选高士诚为头领,一切行动听他安排。
高士诚把自己的计划和大家讲了一遍。
首先,二十一个人分七个小组,每个小组三人,小组长和高士诚单线联系,统一听高士诚的指挥。
其次,是选择一个隐蔽的合适地点。高士诚发现粪坑的南面正好在一个小山包的下面,山包上的树木茂盛,形成了一个天然的伞状遮掩,岗哨上的人很难看见那个角落。
最后,是开工。白天工棚里的劳工照常到工地干活,晚上回来后,按所分的7个组轮流去茅房,假装是去解手,实际是去挖地道。
每组三人中,一个瞭高,一个在下面挖,一个往上运土。
白天用树枝、柴禾把洞口挡住,挖出的土全部铲到粪坑里,伪装成清理卫生的样子。
就这样,高士诚带着工棚里的人挖了两个多月,鬼子的岗哨和监工都没有发现他们的行动。
后来大家分析,鬼子兵和监工都比较爱干净。
劳工们的生活艰苦,工棚里的环境比较脏,平时这些鬼子兵和监工都吃大米白面,住在干净的宿舍里,也从不到工棚里来,更别说到茅房里看粪坑了。
一天天过去了,地道眼看就要挖通了,可一个麻烦事突然来了。
那天早上,侯明理和高士诚、小哼哼刚把洞口用树枝盖上,把那些挖出来的土铲到粪坑里,就有一队鬼子兵包围了茅房后面的粪坑。
高士诚见这阵势,以为鬼子发现了他们的行动,就和小哼哼对了一下眼色。
“盎?你他妈的,天天偷我的东西!我让你偷!我让你偷!”高士诚铲了一铁锨大粪粑粑甩向小哼哼。
小哼哼一闪身,那大粪粑粑正好落在洞口上面的树枝上。
“盎,你他妈还敢躲!”高士诚随手连续挖了一锨又一锨的大粪粑粑,连珠炮似的甩向小哼哼。
小哼哼灵活地躲闪着,那洞口上面的树枝就落了一层大粪粑粑。
“你们地,什么地干活?”有鬼子兵端着刺刀,把他们分开。
“盎,太君,他,他妈的他,偷了我的鞋,穿了两三天了,沾了好多大粪粑粑。”
鬼子兵听不明白,有会日本话的监工给鬼子兵翻译后,那些鬼子兵听了,一起哈哈大笑起来,纷纷离开那洞口位置。
鬼子兵在粪坑的北面选了个地方,让另一波劳工过来挖了一个深深的大坑。
过了一会儿,一些劳工推来了一些死去劳工的尸体扔到坑里。
前前后后推来有一百多具尸体,然后让劳工挖土,把这些尸体埋了。
“盎,老总,知道这些人咋死的不?”高士诚猫着腰,点头哈腰地问一个监工。
这个监工是个中国人,看了看高士诚,说:“盎,知道秦始皇修坟的故事吧,坟快修完了,那修坟的,却突然都得了暴病,全死了!这些人,也不知咋回事,也得了暴病了!”
这个监工说完,转身走了。
高士诚站在那里,心里犯起了嘀咕。
转眼过了深秋,冬天来临了。
那天,天快擦黑的时候,侯明理从外面跑进来。
他手里拿着俩冻馒头,递给高士诚和小哼哼说:“盎,刚才鬼子的厨师往外扔馒头,估计是时间长了,不新鲜了。好多人抢着吃,我正好路过,也抢到仨,我留了一个,这俩给你们俩。咱这也是有难同当,有福同享了!”
小哼哼一见馒头,顺手接过来就往嘴里塞。
高士诚见了一把夺过来:“盎,不能吃,有毒!”
他说完,拎着俩馒头跑到茅房,扔到了大粪坑里。
“唵?有毒?怎么会有毒?”侯明理说,“你就是警惕性太高了,白瞎了那俩馒头了。”侯明理虽这么说,当时也没敢吃,但也舍不得扔,就揣在衣服兜里。
当天夜里,下起了小雪,高士诚带着工棚里的二十一人,一鼓作气把地道挖通,离开了那个整天让人心惊胆寒的工地。
临分手前,高士诚告诉大伙儿:“盎,我是共产党领导的八路军游击队的司务。大家有愿意投奔八路军游击队的,可以跟我走。不愿意去的,我也不强求。不过提醒大伙儿,不要结伴走,要单独向不同的方向跑,逃出去一个是一个。”
有十一个人跟高士诚走了,剩下的人都自个跑了。
侯明理想着家里的孩子老婆,没有跟高士诚去。
他一路上一边要饭,一边寻找回赤勒川的路。
走了两个多月,最后在一个小火车站,爬上了一个拉煤的小火车,到了终点站偷偷下了车,才知道已到了赤峰。
从赤峰出来,往赤勒川走的时候,他发现不对劲儿了,到哪户人家要饭,哪户人家都不愿意给。
要不来吃的,他想起了兜里还有从鬼子那儿捡来的冻馒头。
这时也顾不得有毒没毒了,先填饱肚子再说吧。
他一点点地啃着这冻馒头,顶着西北风赶路,越走越感觉没力气,有时还打起寒噤。
他走到偏坡峪的时候,实在走不动了,就想躺下来睡一会儿,结果被万四强发现了,拣了一条命。
侯家大院正房。
“盎,吃饭了!你扎挣着(勉强支撑,打起精神)起来吃点吧,越不吃身上越没劲儿!好的就慢。”侯张氏在炕上放上桌子,杨翠枝把饭菜端上来。
“唉——”侯明理费了好大劲儿没起来。
侯张氏帮了他一下,才勉强坐起来,看看桌子上的菜,侯明理说:“盎,太油了,看了就恶心,想吐。”
“盎,看你矫情的,现在有点油水可不容易呀,你没见好多家连饭都吃不上了嘛。”侯张氏说着给他夹点菜,“那就吃点菜吧,就点小米粥喝。”
“盎,那,让孩子们一起吃吧!这么多菜,也吃不了!”侯明理看看只有侯张氏抱着小党仙和杨翠枝上桌。
“那可不行,不能破了规矩,小孩子没长大,都得在东屋吃。菜都一样,够他们吃的。”侯张氏把小党仙抱在怀里喂奶。
“党仙!这个名字好,有个‘党’字。”侯明理摸了摸小党仙的头说,“盎,自从呀,我知道了老梯子是共产党,我就对‘党’这个字啊,格外亲。”
“咱党仙的‘党’可不是共产党的‘党’。咱那是救老罕王的党参的‘党’。”侯张氏看着小党仙说。
“不管是不是一个‘党’,只要呀,对咱们好,在危难的时候帮咱一把,做你的主心骨儿,那,就是好党呀!”
这个时候有人敲门,接着进来一个人,一桌人回头一看,见是包逸仙。
包逸仙看着侯明理一家人在炕桌上吃饭的样子,突然呆了。
她想起了从四皇上跟他讲的过阴时见到的群猴图。
她想象中的场景怎么和侯明理一家人吃饭的场景那么像呢?
不但像,包逸仙很快发现了不对劲儿的地方。
“盎,弟妹呀,你的脸咋也黄了?”包逸仙又看看杨翠枝,“翠枝,你的脸也那么黄!”
侯张氏和杨翠枝都去照镜子:“黄吗?没感觉呀!”
“肯定黄了,和明理的一样黄。之前明理的脸和皮肤都是黄的,我没许会儿(理会,注意),可你们俩咋也黄了?”
“咋的?这个,还带人传人的呀?”
“盎,唉——呀!这先生也没在家,这是啥病呀?我咋感觉挺害怕的呢。”包逸仙说,“你们在家等着,我去找弘道问问,听说他云游回来了。”
“盎,那,我跟你去吧!”侯张氏强打精神说着就下了地,可一下地,坐在地上了,“没事,没事,这两天就是浑身酸疼,可能是累的。”
“啥没事呀,大妹子!你就听我的吧,在家等着吧。”包逸仙出了门,直奔庙岔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