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一
包逸仙给她的鸡、鸭、鹅拌了一些食,放在鸡窝前的小空场上。
然后把鸡、鸭、鹅都放出来。
这些家伙看到食儿都争先恐后地奔向食槽子,欢唱着吃起来。
看着它们拼抢样子,包逸仙很开心、很踏实。
“咚咚咚——”有人敲大门,她答应着一瘸一拐地向大门走去。
勒勒李抢先把大门打开,进来的是侯张氏,身后还跟着俩壮汉。
进了院,侯张氏小声介绍说:“盎,小嫂子,这就是我跟你说的俩炮手,他叫田殿阁,他叫季凤轩。两人原来都是津生泰烧锅的活计,白天烧酒琢磨配料,晚上他俩就负责站炮楼子,学会了放炮。津生泰烧酒的配方就是他俩琢磨的。”
“盎!还真是手艺人啊,可惜了。”包逸仙打量一下田殿阁和季凤轩,感觉俩人身子挺结实,面相老实,很满意,小声问,“那,大抬杆带来了吗?”
“盎,没有,在我家放着呢。他俩一大早,天还没放亮就过来了。把大抬杆用秫秸包着,藏我家了,白天怕人看见,等晚上拿过来。”
正说着,突然看见那座山雕又来了,在天上盘旋了两圈儿,眼看着就奔从家大院过来了。
“哎呀!这老雕,它一到晌午就过来,这是吃顺嘴了。”包逸仙赶紧往鸡窝方向一瘸一拐地跑。
“唵?这老雕挺大的,看那翅膀子,赶紧的,赶紧的!”侯张氏也向前跑。
在跑的过程中,包逸仙还没忘记划拉到手一根锄杠。
她原想把鸡、鸭、鹅赶到鸡窝的棚子里去。
可那座山雕来得又快又猛,一头扎下来,直奔鸡窝的小空场。
包逸仙还没来得及把鸡、鸭、鹅赶进鸡窝,座山雕已抓住了一只大母鸡。
“呕什——呕什——盎!盎!”包逸仙边喊叫着,边挥舞着锄杠,在空中一阵乱打。
那只大母鸡可能有点重,座山雕抓住它的时候,一起飞,有点吃力,没起来。
就在这空挡,包逸仙举起锄杠,在空中乱打时,正好打在座山雕的翅膀子上。
座山雕本想再次飞起来,遭这一击,扑啦两下翅膀子,竟然没飞起来。
侯张氏看见这情景,赶紧招呼田殿阁、季凤轩过来帮忙,几个人一起竟然把座山雕给摁住了。
包逸仙找来绳子把座山雕的两条腿拴在一起。
刚想绑上它的翅膀子,发现它的翅膀根子在流血。
原来刚才包逸仙那一划拉,正好打断了它的一个翅膀子。
“唵?这回完蛋了吧?你吃了人家的鸡肉,这回要还账了!今儿个可要吃你的肉了。”侯张氏回头对包逸仙说,“小嫂子,拿个刀来,直接把它杀了算了,把肉剁碎了,炖咸菜渣(芥菜疙瘩和一起剁碎的一种咸菜)吃吧!”
“盎,那可不行,在往们蒙古人心中呀,这鹰呀,雕呀,那可都是圣物,有灵性的,不能杀。”包逸仙说。
“唵?咋的?你们蒙古人讲究可真多呀!它祸害了你家的鸡鸭,你还想把它放了呀?”侯张氏问。
“也不能放。这要是放了,它飞不起来,非得喂赖歹不可。”包逸仙找来布条,给它包扎起伤口来,还把从四皇上的金疮药给它抹上点。
“唵?不会吧?小嫂子,你还要养活它呀?”侯张氏迟疑地看着包逸仙做着这些,“鸡、鸭、鹅没养够,还想养老雕呀?”
“盎,养活它,就养活它。它伤好了,我要熬鹰。我要把这野雕训练成家雕。”包逸仙满怀信心地说。
“这家伙可吃肉啊,那可养活不起呀!这年头,人还吃不饱呢,哪有肉给它吃呀?”侯张氏提醒她说。
“盎,没事儿,它有肉吃!”包逸仙把座山雕的伤口包扎好后,把它扔到了粮仓里。
座山雕的两条腿被绳子链在一起,迈不了大步,只能小碎步往前挪。
它进到粮仓里后,正好有个耗子跑过来。
这些耗子平时猖狂惯了,连猫都不放在眼里,还怕你一只大个子鸡呀?
可座山雕不客气,见到那只耗子眼睛立马儿发出了异样的光芒,一伸脖子,金钩一样的嘴伸出去一啄,一下子就叼住了那只耗子。再一抬头,一伸脖子,把个耗子硬生生给吞下去了。
趴在窗口看的包逸仙和侯张氏相视一笑。
侯张氏捂着肚子说:“哈哈,小嫂子呀,还真有你的,连猫都干不了的事,你让这老雕给干了!”说着揉揉肚子。
包逸仙见侯张氏的肚子有点隆起,就问:“唵?!这么大了,是不是又有了(怀孕)?”
侯张氏也不避讳,说:“盎,好长时间不来事儿了,约摸又有了!但愿是个丫头。”
“哎——呀,你真能干呀,再生一个,就七个了吧?”包逸仙开心地说,“盎,刚才你还帮着抓老雕,也不介贼(注意)着点儿,抻了身子(流产)把孩子抻掉了可咋整?”
“没事儿的,我没那么娇气。”侯张氏说,“盎,怀着老五六个月的时候,我还耪地呢。”
俩人正唠得高兴的时候,突然大门那边传来急促的咚咚声。
勒勒李正在炮楼子上,看见后就喊:“盎!龚甲长呀,有何贵干呀?咋还带着这么多人来了呀?”
他说这话是给包逸仙听的。
包逸仙听说是猍歹嚎来了,还带着很多人,就有些疑惑。
“盎,县里来人了,说是乌拉沁逃学回来了,这日本教员!来催他回去上学呢!”猍歹嚎在外面喊。
“唵?乌拉沁逃学?回来了?在哪呢?”包逸仙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回答猍歹嚎,急三火四地去开大门。
大门打开,见猍歹嚎后面跟着三结巴,还有一个日本教员,一个带着枪的满洲警察。
“盎?乌拉沁咋的了?乌拉沁咋的了?”包逸仙问猍歹嚎。
津生泰一战后,日本人彻底占领了赤勒川。
粮捕府的私立新式学堂也被日本人接管了,还安排了日本教员佐佐木协助管理学校。
佐佐木进驻的第一天,视察班级的时候,看了一眼教室里悬挂的中国地图,摇了摇头。
他一转身,身边就有满洲警察立马儿上前把中国地图给扯了下来,一把火给烧了。
这个警察警告老师和学生,今后教室里不准悬挂中国地图,要跟学生家长说,学生家里也不许挂,不许收藏,说这是违法行为,可以按反满抗日罪治罪的。
当天佐佐木组织学生搞了个祭拜活动。
他让人把全校所有的学生都集中到操场上。
在操场的主席台上,放了一个大大的牌位,上面写着“阵殁茂木骑兵旅龟古少佐之灵”。
佐佐木亲自主持祭拜活动,并现场演说,介绍龟古少佐在津生泰之战中的“英勇”事迹。
他在讲到龟古被击毙的情景时,动情地用纯正的中文说:“龟古少佐是我们满洲帝国的英雄,值得我们永远尊敬!他不幸在战斗间隙,被支那军队突袭,中弹身亡,为满洲建设王道乐土献出了宝贵的生命。我们要永远记住他。”
乌拉沁听见中国军队打死了一个日本军官,心中大喜,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想着自己啥时候能长大,也去当兵打鬼子,给自己的父母报仇。
这个时候佐佐木宣布全体人员向龟古少佐的牌位三鞠躬。
乌拉沁只顾想自己的心事,竟然没有听见。
全体一百多人都弯下了身子,只有乌拉沁笔直地站在那儿,面带微笑,显得特别突出。
佐佐木看了一眼乌拉沁,眉头一皱。
有个满洲警察立马儿跑向人群,从后面向乌拉沁的小腿窝儿踹了一脚,把乌拉沁踹跪在地上。
乌拉沁遭到这突然一击,本能地去腰间找鞭子。
他一摸鞭子不在身上,这才想起来,来上学的时候,包逸仙怕他在学校打架生事,把鞭子留在家里了。
乌拉沁跪在地上,斜眼看一下那个警察,心里无比气愤。
他见那警察还站在身边,就趁他不注意,猛地抓住那警察的手,咬住了他的手指头,不管他怎么喊叫,怎么厮打,乌拉沁就是不撒嘴。
满洲警察的一阵乱叫,把大家的目光都吸引过来,祭拜现场一下子乱了套。
“八嘎(混蛋)!”又有几个警察跑过来,踹了乌拉沁几脚,但乌拉沁依旧没撒嘴,嘴角上流出了血。
老师和学生们见警察打学生,齐大忽地一起上来帮忙拉架。
有的是真拉架,想把警察的手指头从乌拉沁的嘴里拽出来。
可一拽,那警察就嗷嗷乱叫,直喊疼。
有的是拉偏架,抱住几个警察不撒手,不让他们挣扎,也不让他们打乌拉沁。
有胆大的学生,还偷偷踹了警察两脚。
最终还是学堂里教数学的老先生宋国强过来,在乌拉沁胳肢窝儿处捅了几下,乌拉沁才撒了嘴。
宋国强平时很喜欢乌拉沁和从铎,知道乌拉沁有痒痒肉。
他也怕把事情闹大,最终吃亏的是乌拉沁。
操场上的闹剧终于平静下来。
再看那几个警察,靴子丢了,帽子也没了,非常狼狈。
那个被咬的警察,咧着嘴,捂着滴血的手跑到警卫室里去处理伤口去了。
佐佐木见到整个场景,心里非常气愤。但他还假装镇静,召集全体校工开会。
在会议上,有个叫梁栋的亲日教师发言说:“盎,这个乌拉沁太野蛮了,应该按‘反满抗日罪’抓起来。”
佐佐木听后点点头,征求大家意见。
好多校工胆小,不敢吱声。
宋国强见这情景,怕乌拉沁吃亏,就壮着胆子说:“盎,才八九岁的孩子,还不懂事儿。如果非要弄个罪名的话,怕是不妥。乌拉沁是蒙古人,把一个蒙古小孩子按‘反满抗日罪’处理,恐怕与‘日满亲善、五族共和’精神相悖了。教育嘛,就得慢慢来。时间长了,他们会养成忠良国民的。”
一些教师一听,也附和说:
“盎,对,孩子太小,难免会调皮捣蛋的。”
“盎,那警察也有毛病。咱们学堂,是新式学堂,不能随便打人呀。”
“是呀,盎,这孩子咋能随便打呢!”
……
佐佐木一听,心想这么多校工反对,闹腾起来会影响自己的威信,就说:“吆西(好)!好的,我就听大家的。不过——”
大家一起抬头,看着佐佐木,心想他又有啥歪心思。
佐佐木看着大家的反应,接着说:“不过,这孩子的,太顽劣,需要反省的。就关他三天禁闭吧。”
学堂里有一间存放煤和柴禾绊子的空房子,大家都叫它柴草屋子。
乌拉沁被关在这柴草屋子里,面壁思过。
每天从铎给他送饭。
佐佐木要求食堂,这三天只给乌拉沁半个人份量的饭。
从铎知道,从小乌拉沁就能吃,这半份饭他肯定吃不饱的,就把自个儿的那份棒子面饼省下半块,和那半份饭一起给乌拉沁送过来。
“盎,从铎,你不用给我省饭,我这不运动,也不饿。”乌拉沁对从铎说。
“盎,吃吧,你的饭量我还不知道嘛,快赶上两个我了。”从铎说,“以后要多长点心眼,啥事要过过脑子。可不能这么蛮干,吃亏的是咱自个儿。”
“我和日本人的仇——”乌拉沁刚开口,立马儿被从铎制止。
“嘘——小声点,这些留在肚子里,自个儿知道就行了。”从铎看了看四周说,“你的心思要是传到佐佐木那里,就没命了!没命了,你啥仇都报不了了!”
“我想好了,我不念书了。我要从这儿逃出去!”乌拉沁坚定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