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
不知道哪家先开的犁,大西沟川一下子就开始了红红火火的春种。
下地这个营子不大,但有三家有田地的财主。
在大西沟川的田地排行榜上,排第一的是刁家大院。
刁家大院在赛刁缠的运筹帷幄下,仅上好的大平地就有上百亩,就别提还有那犄角旮旯的山坡地了。
刁英子嫁给顺溜猴后,刁贵从侯明理那得到了两亩地彩礼。他把这两亩地又自愿孝敬给了赛刁缠。
赛刁缠不忘旧情,让他每月回到刁家大院住几天。
不过,刁贵的主业还是放羊,大部分时间和那几十只羊在一起。
排第二的自然是从家大院。
从四皇上几十亩祖业虽不算太多,但对下地这个小营子来说,也是个不小的数目。
排第三的就是龚家大院了。
猍歹嚎仗着粮捕府當铺大掌柜的哥哥龚耀华的照应,弄了个甲长头衔,在营子当中干起了“和事老”的角色,顺带和村民们做点小买卖,有了积蓄就买些土地,一来二去,这么多年下来,竟然也有三十多亩好平地。
大西沟川的佃户们是习惯用牛耕地的,这是他们祖祖辈辈从山东老家带过来的种田本事。
牛不但有长劲儿,老的犁杖把式也习惯牛的性情,用起来也顺手。
可今年的春种上有了变化,这种变化就来自从家大院。
从家大院的牛被乌拉沁杀了吃肉后,没有再买牛。
包逸仙和从四皇上说,咱可以用那匹大洋马种地。
一开始从四皇上和侯明理坚决不同意。
“盎,这大洋马啊,看上去是挺壮实的,可这是绣花的枕头——中看不中用!盎,你看呀,它都敢把邓家湾闫凤奎的手指头嚼着吃了,这事儿谁不知道呀,哪家佃户敢用它拉犁杖呀?”侯明理是马车车老板,对马比较内行。
“盎,明理说的对,咱不能冒这个险呀!”从四皇上对包逸仙说,“呃——不行,咱还是到粮捕府买头牛去吧。”
包逸仙抚摩着大肚子,一瘸一点地来到大洋马身边。
“盎!你可别动它呀,让它踢着!”从四皇上和侯明理几乎是同时喊她。
包逸仙没有停下来,而是上前挠了挠大洋马的脖子,在大洋马耳边嘀咕了几句,回头说:“盎,你们看,没事吧?!我和它商量过了!它愿意拉犁杖!”
“唵?!你这不扯嘛?一个牲口,能听懂你的话?”侯明理以为她开玩笑。
“盎,它听懂了!”乌拉沁也上前,捋了捋大洋马的马鬃说,“要是大家不敢用呀,我就牵着它走。”
两个大男人没有争辩过女人和孩子,最终,大洋马还是拉起了犁杖。
开始,营子里的人还当笑话讲。
用马种地,那个带犊子乌拉沁还骑在马背上,后面还跟着一条狗。
人们总觉得那大洋马不等啥时候会再现“咬手指头”的恐怖场景。
可一天下来,那大洋马竟然没耍半点儿脾气,老老实实地干着自己的活。
几天下来,人们发现侯明理用这大洋马拉犁杖比牛快多了,牛一天干的活,它半天就能干完。
好多佃户感觉好奇,也开始尝试用大洋马干活。
这个春天,从家大院的整个春种过程竟然比其他财主家提前了十多天。
从家大院田地上的种子已发芽,从地里钻出来冒头了,刁家大院和龚家大院的地竟然还没种完。
猍歹嚎远远看着那大洋马忙碌的情景,心里犯嘀咕:“盎——真他妈邪行了(不正常,奇怪),难道这牲口也认人?我那一块大洋呀,他妈的添火了(增加好处)从四皇上了!”
包逸仙的房间里。
从四皇上递给包逸仙三块大洋。
“唵?拿这么多钱嘎哈?”包逸仙问。
“盎,乌拉沁和从铎都大了,该上学了,咋的也不能让四王子的后代,变成大字不识的睁眼瞎吧!”从四皇上说,“呃,咱家的条件就这样,还能供得起他们上学堂的。”
“盎,那也用不了这么多呀?”包逸仙掂拎着三块大洋说。
“盎,一块呢,是准备俩孩子的学费和宿费,粮捕府的新式学堂我联系好了。去县里读书,要住校的,一年俩孩子得一块钱。一块呢,是给他们俩换一身新衣裳的,从头到脚都得换,别让人家笑话。剩下那块啊,给他们买些书本和纸笔,还有,给他们俩零花钱吧。出门在外,别苦了孩子,要是馋了,就到外面买俩烧饼吃。”
“嗯!我看中,我让明理去粮捕府扯布(卖布),给俩孩子做新衣裳。”包逸仙说着出门。
“盎,你挺着个大肚子,也别累着,让侯张氏捞捞忙,帮你做做衣裳,咱们给她俩工钱。”从四皇上嘱咐道。
三天后,乌拉沁和从铎戴着新帽子,穿着新衣裳和新鞋,坐着侯明理赶的马车,去粮捕府上学去了。
临行前,包逸仙对俩孩子一顿叮嘱:“盎,要是实在想家了,就给教书先生请个假,给家捎个信儿,让你明理叔去接你们俩回来。”
乌拉沁有点恋恋不舍,说:“盎,记得喂贝吉,别饿着它。”
“盎,没事的,没事,喂鸡的时候,我捎带着就把它喂了。”包逸仙安慰他。
从铎没有啥留恋的,相反,好像是去看大戏,心里总觉得那学堂里应该有热闹等着他。
送出营子,包逸仙在营子头张望了好一阵子,直到没有了马车的踪影,才回到了从家大院。
回到院子里的包逸仙心里就像钻进一只小兔子,七上八下不踏实,她总觉得好像有点事情窝在心里了。
她把院子里的鸡喂了一遍,又给贝吉弄点吃的。
她感觉贝吉也没有往日欢实,是想乌拉沁了吗?
她走进从四皇上的小药房里,从四皇上正在用药碾子碾药粉。
做了一半的月壳郎子(为出满月的孩子)小衣服还在炕上平铺着,她似乎看见一个没过满月的小孩子躺在炕上。
包逸仙上炕,边给未来的孩子缝着小衣裳,边对从四皇上说:“盎,唉!我和你说点事儿呗!”
“盎,啥事呀,你说吧。”从四皇上把药碾子停下来,坐到椅子上。
“盎,有个大事,天大的事儿,始终憋在肚子里,没跟你说过。”包逸仙用牙把针线咬断,停下手中的活计说,“今儿个想和你拉呱儿拉呱儿(说说话)。”
从四皇上坐在椅子上把身子挺直,望着包逸仙。
见她把外衣脱了,在内衣里撕扯了一阵子,从里面掏出一块手绢儿;打开手绢儿,里面是一个油纸包;打开油纸包,里面是折得整整齐齐的一封信。
“盎,这是啥?”从四皇上问。
“盎,以前呀,我和你说过,我是四王子福晋的侍女,带着他们的俩孩子逃出来的。但有一件事儿,没敢和你说。就是,就是四王子给他们的孩子们留下了一笔钱。”包逸仙盯着从四皇上说,“盎,你也别怪我对你不诚心。这笔钱的数额很大,我怕一旦露出来,就有人起歹心,招来胡子啥的,那就麻烦了。”
从四皇上吃惊地看着那信件,问:“唵?那,那就别说嘛,我不在乎这些的,今儿个为啥要说出来呀。”
“盎,这笔钱呀,存在多伦的盐井商号里。我到多伦去,就是要弄回这笔钱。然后呢,按四王子的吩咐,找个偏僻的地方安顿下来,把四王子和福晋的孩子养大成人。这是我这辈子要完成的使命,我不能辜负了他们。”
包逸仙说着眼泪快要流出来了,接着说:“呃,唉!但,我的脚,我的脚废了,走不了远路了。如今呢,又有了你的孩子,快当妈了,私心也就重了。我怕,我怕呀,这孩子一出生,把心思全放在孩子身上,会把王子和福晋的事,彻底忘了,那,那就太对不住他们了,也对不住乌拉沁。”
“盎,这事儿呀,还,真的有点大!”从四皇上站起来,在地上走了一圈儿。
他停下来后,说,“你放心,我可以保证,保证对乌拉沁视如己出。可,我的家境确实比不上王爷府。你说的是啊,不把钱弄回来,乌拉沁就只能和咱们一起过穷日子了。”
“和你说,就是想商量一下,看怎么把这笔钱弄回来,把它用好。对咱们家,对乌拉沁,也都是好事儿。”
从四皇上重新坐到椅子上,手在扶手上敲了几下,说:“盎,要是去多伦的话,最合适的人呢,就是明理了。”
包逸仙眼睛泛着亮光,说:“盎,我也是这么想的。这人我品了,比较忠厚,老实。就拿种地来说吧,总是先种其他佃户的地,最后种自己家的。这个人呀,挺开面儿的。”
“盎,那就让他套马车去,这样快!及早把这事办了。”
“盎,不行!马车目标太大,一旦遇到胡子啥的,那就麻烦了。”包逸仙说,“我感觉呀,还是像往们以前那样,打扮成逃荒要饭的,别人不会太在意。”
“盎!说的也在理儿,那就用你的招儿,我看行。”
“盎——咱事先也说妥了,不让明理白忙活,钱弄回来后,给他一成,当报酬,你说中不?”包逸仙提议。
“盎,中,中!应该的,这一路上,辛苦不说,也是拿命去赌的,咱不能亏了老实人。”从四皇上说。
得知从四皇上有急事儿,侯明理赶紧来到小药房。
从四皇上和侯明理简单说了这次去多伦的目的,然后盯着他的眼睛说:“盎,明理呀,这事儿都是和身家性命绑在一块的,你一个人要烂在肚子里,谁也不能说的!弟妹呀,也不能对她说,只能说是去多伦,帮我取几味贵重的药材,其他的啥都不能说呀!”
“盎,这个,我知道,她是有名的大嘴张,嘴没把门儿的,不等啥时候就秃噜出去了!(说漏嘴了)不和她说。”侯明理一听就知道这不是一般的事,连连点头。
“盎,你到多伦,要找到布达施里。他是盐井老板,在当地非常有名气,不难找。把这个给他,他就知道咋回事了。他接了这个信,你就听他的。他给你啥,你就接着啥,把东西拿回来就行。”包逸仙把包着信件的手绢递给了侯明理。并告诉他这一路打扮成什么样儿。怎么吃饭,怎么住宿,走啥样的路,遇到什么人,说什么话。
“盎,这些呀,虽遭点罪,我都不怕,都能应付。就是,就是凭这么个小包包,人家能信得过我吗?”侯明理有点不放心。
“盎,没事的,这信件是用蒙古语写的,另外,里面用的都是暗语,一旦失手落到不懂的人手里,也看不明白咋回事。”包逸仙说,“蒙古人之间的交往,都是靠信誉的,没问题的。”
“盎,呃,这个小包包,原来是挺机密的东西呀。”侯明理说。
当晚,侯明理没有回家,在从家大院乔装打扮后,直接上路,去多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