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
庙岔塞罕庙,弘道的道观内。
从四皇上给王瞎子喂了一碗麻黄汤,然后给他盖上被子,用皮袄盖住头,给他发汗。
弘道在一旁看着,说:“无量观!这是一劫呀!但愿他能扛过来呀。”
“盎,幸亏救回来得早,要是一宿的话,人就没个治了!”从四皇上盖完皮袄,坐下来说,“这三结巴平时是不咋地,但也不至于这么狠呀!他们之间也没啥仇呀!”
“唉——这都是日本人的政策狠毒呀!”弘道站起来说,“据贫道所知,日本人占了赤勒川后,把这里划给了满洲国。日本人用当地人治当地人,让那些贪婪之徒成了他们的代理人。像三结巴这样的人,也是着急寻找机会呢!”
“难怪呀!这世道真的变了。”从四皇上说,“我的俩孩子在粮捕府读书,不让学四书五经,却要学日本话,拜天皇,拜满洲皇帝。这都是啥路数呀,这能学到个啥呀!”
“这也是日本人奴化教育的一种策略呀。让咱们的孩子,从小就背诵那狗屁的《即位诏书》《回銮训民诏书》,每天早上做“皇宫遥拜”,用日语背诵《国民训》。这些招数呀,最终目的就一个,就是把咱们的孩子呀,都培养成忠于日本天皇、满洲帝国的走狗呀!”弘道气愤地说。
“真人说的让从某茅塞顿开呀!也为他们担心呀。不过像往们这样的山野村夫,也真是无能为力呀!”
从四皇上也站起来在地上走遛儿。
“从先生还算是开明人士,至少心中还有我中华民族。可好多人呀,已经跟在日本人身后转悠了。”弘道说,“你看现在的粮捕府县城,满打满算也就13个日本人,替日本人干事的,就有好几百人呀。下一步呀,估计该来这山沟里物色人选了!”
说完这些,弘道瞥了一眼从四皇上。
“真人呀,你说,这中国真就这么完蛋了吗?”从四皇上忧虑地问,“王瞎子说的‘山倒石头烂,中国才完蛋’。这是个啥意思呀?”
“无量观!中国这么大,人这么多,贫道坚信不会完蛋的。”弘道坐下来说,“王瞎子说的‘山’就是‘孙中山’;‘石’呢,就是‘蒋介石’。可惜呀,这‘山’真的倒了。中山先生已经去世了。这‘石’嘛,唉!也真就烂了。腐败呀,从草上飞津生泰一战,就能看得出来。连将士的棉衣都可以拿去换钱的军队,不是已经烂到根儿了吗?腐败透顶了啊!”
“那,‘山倒石头烂,中国才完蛋’,这句谶语真的应验了吗?”
从四皇上向前探一下身子,担心地问。
“一语成谶!?不会的!”弘道说,“王瞎子还有后面的话,‘即便山倒了,石头也烂了,中国还有同胞四万万!’别忘了,中国还有同胞四万万呀!”
谈到这儿,俩人突然都沉默了。
弘道在想,是不是说多了,就现在的时局看,这些话会把自己暴露的。
他又想,从这么多年交往看,从四皇上虽是个乡绅阶层,但心地还是善良的。
从四皇上呢,想的是自己俩孩子可咋办。
他们还在学校里,到底该怎么把他们接回来呢。
这时局,走错了步,会把孩子一生毁掉的。
突然,从四皇上想到件事儿,打破了沉默:“盎,草上飞的伤好点了吗?我给他带过来一些药。”
“他的伤呀,有些好转了。”弘道清了清嗓子说,“估计再过个三五日,就应该能下地了。”
“盎,那就好。多亏真人照料!”从四皇上起身,说,“为了他的安全,我也没必要和他见面。这些钱,留给他买点好东西,补补身子吧!”
从四皇上把个袋子放在桌子上。
“无量观!”弘道施礼,替草上飞收下钱和药材。
回来的路上,从四皇上莫名其妙地感到轻松一些。
这些天压抑的情绪通过和弘道的一番谈话,似乎舒缓了许多。
他好像看到了一些希望,一丝淡淡的光明。
太阳照在山梁上,把一些未化的雪照亮。
他看着起伏的山川,有的地方覆盖着白雪,有的地方已露出了黑色的土地。
黑白相间,成为一组有趣的画面。
从四皇上的眼前突然浮现出他过阴时的一些画面,那是一张门神上的画面:一群人,穿着各种衣服。有的像种地的,有的像打铁的,有的像当兵的。那些人的帽子上有五角花瓣的红花,衣领上有红布条……
快到从家大院的时候,从四皇上突然看见一只座山雕(秃鹫)从院子里飞了起来,爪子上似乎还抓着个东西。
进到院里,听包逸仙在喊叫:“唉——呀!把我的鸡给抓走了,这缺德的老雕!好不容易养那么大的鸡呀!”
今年的年景不好,地租收上来的多半是瘪籽。
瘪籽多,出来的米就少。
可越是这样的灾年,耗子也多。
粮仓里各种大小的耗子窜来窜去,连猫都懒得抓耗子了。
有一天,包逸仙亲眼看见一个红毛大耗子把猫追得到处躲,丢尽了猫的脸面。
包逸仙是个勤快的女人,也是个会精打细算的女人。
在这样的年头,瘪籽多了,出来的糠也多了。
包逸仙就把从家大院房后的一个空地儿圈了起来,变成了鸡窝,养起了鸡、鸭、鹅啥的。
可她万万没想到的是,这鸡、鸭、鹅多了,竟然把山里的座山雕招惹来了,一天来一趟,每趟都抱走一只鸡。
见从四皇上回来,包逸仙就抱怨说:“这样下去呀,我养的鸡全都添火了老雕了,给老雕赶账了,剩不下啥了。”
从四皇上看看天,慨叹道:“盎,人家有翅膀,在天上。咱们在地上,也咋着(阻止)不了人家呀!枪都让小日本缴上去了,不让养枪,胡子来了都没招儿呀!”
“盎,咋着不了它?找炮手呀!”这个时候侯张氏从院外进来了,“轰他两炮,就再也不敢来了!”
“唵?枪都缴了,炮手还有炮吗?唉!”从四皇上哀叹一声,进小药房里去了。
侯张氏凑到包逸仙跟前,悄声说:“盎,津生泰打仗的那几个炮手,把鬼子装甲车干翻的那几个,在我娘家石峡避难呢。要是行的话,让矮脚唬去招呼一下,帮你打这老雕!”
“唵?真的呀!他们还有大抬杆吗?”包逸仙偷偷地问。
“盎,有,石峡是小山沟,平日里没啥人去!他们靠大抬杆打猎活着呢。”侯张氏说,“他们和我娘家爹娘家妈处的可好了!我说请他们来,没啥问题的。”
“呃,那打猎能吃饱肚子吗?饥一顿饱一顿的。盎,我看这样。哪天把他们请过来,我就雇他们给看家护院吧。现在这年头,没几个像样的守炮楼子,不行呀,说不定啥时候胡子就过来了!”包逸仙说。
“盎,那感情好呀,他们正好愁没营生干呢。这样咱两家也能相互照应一下。”侯张氏说。
“得把大抬杆藏好,现在日本鬼子看得紧。你没见三结巴的枪都被猍歹嚎给缴了,交给鬼子了吗?”包逸仙说。
“盎,我说的呢。咋就这几天没见他咋咋呼呼的。活该缴上去,这赖歹嚎还干点正经事!”侯张氏说。
“唉!这年头,没了枪,他还咋呼个啥!”包逸仙说。
“就是,看那熊色!长个欠揍的脑袋!”侯张氏说。
这时候的三结巴正在龚家大院的东厢房里生闷气,想起前几天被缴枪的情形,气就不打一处来。
“盎,姐,姐,姐——夫,你,你,你——继续当,当,当,当——你的,甲,甲,甲——长,我,我,我——不正好,做,做,做——治安队长嘛?没,没,没——抢,哪,哪,哪——行啊!”三结巴不想把枪交出去。
“狗屁甲长吧。现在这年头,谁都得罪不起!日本说缴枪,咱就得把枪交上去。明儿个义勇军来借粮食,咱就得给张罗粮食。后天胡子进村,咱还得和胡子周旋。你就消停点吧,别不知头青懒仔肿的(不知轻重),痛快地把枪交上去,算完成任务。”
猍歹嚎说着,从三结巴手中把枪夺走。
“盎,没,没,没——了枪,这,这,这——护乡队,咋,咋,咋——整?”三结巴越着急,越结巴。
“没枪了,这护乡队咋整呀?”三结巴正想着这些,一个护乡队员突然问三结巴,“盎,三哥呀,就靠这扎枪头子,人家也不害怕呀!”
“叫,叫,叫——队长!三,三,三——哥三哥的,是,是,是——他妈你,叫,叫,叫——的呀?”三结巴正在气头上,骂了一句,“八,八,八——嘎!(混蛋)”
“盎,三哥呀,我叫可以吧?”门哐当一声开了,进来一个人。
三结巴定睛一看,是李六子的手下长脖子李。
“三哥在上,长脖子李这厢有礼了!”
“你,你,你——来嘎,嘎,嘎,嘎——哈呀?”
三结巴吓了一跳,故作镇静地看着长脖子李。
“哈哈哈!三哥呀!咱们可是在一个战壕里干过的弟兄呀!”
长脖子李来到桌子前,咕咚咕咚喝了一碗茶水:“咋的,三哥不认我这个兄弟了?”
见三结巴不吱声,长脖子李坐下来,拍拍三结巴肩膀说:“盎,放心,兄弟今儿个来呀,不是砸明火的,是来捎信儿的。”
“盎,谁,谁,谁——的信儿呀?”三结巴瞥了一眼长脖子李,疑惑地问。
“盎,当然是六爷的了!”长脖子李说,“往们六爷想你了,想跟你轧伙(合伙)。兄弟们兵合一处,将打一家,就可以勾道关子(合伙出击)了,砸个大窑子(大户)啥的。到时候呀,兄弟们吃香的,喝辣的,大块吃肉,大捆分钱,岂不痛快?”
三结巴听了,心里咯噔一下,心想这李六子不是好惹的。
但还表现出镇静的样子,说:“盎,谢,谢,谢——谢,六,六,六——爷的,的,的,的——好意。请,请,请——回——个话,我,我,我——三结巴,被,被,被——日本人,相,相,相——中了,要,要,要——是他,愿,愿,愿——意,可,可,可——以,重,重,重——新,加,加,加——入,护乡队!一,一,一,一——起沾,沾,沾,沾——点儿,日,日,日——本人的光,办,办,办——兄弟们,自,自,自——个儿的事!”
“唵?!妈的!小鬼子能靠得住?鬼子来咱这赤勒川想嘎哈?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吧?往们六爷说了,谁从咱嘴里抢食,咱就干死谁!日本人咋了?日本人的窑子,往们照样砸!”长脖子李站起来,一拍桌子。
三结巴见长脖子李拍桌子,也不争辩,只是看着他。
长脖子李拍完桌子,斜楞一眼三结巴,径直出门,开门的时候念道:
“西北连天一块云,
君是君来臣是臣。
大西沟川水滚子(地头蛇),
不知黑云是白云?!”
长脖子李走后,一个护乡队员凑过来说:“盎,队长,我看长脖子李是想拉咱们入伙的,感觉他说的也不赖呀?”
“胡,胡,胡——吣你!你,你,你——快,快,快,快——玩六个去吧!(一边歇着去)”三结巴站起来一拍桌子,“咱,咱,咱——们是,是,是,是——正经人!我,我,我——能带,带——你们,往,往,往——火坑里跳,跳,跳,跳——跳吗?”
“那,那咱们现如今儿咋整?”另一个队员说。
“咋,咋,咋——整?再,再,再——咋整,也,也,也——不能——入伙,当,当,当——胡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