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七
“唵?你说这泡子,咋说没就没了呢?”矮脚唬和二猍歹在山上经常见面,也算是老熟人了。
“盎,你还不知道吧,这泡子里的鱼龙王搬家了。”
“搬家了?啥时候搬的?”
“就夜了哄晌呀(昨晚),那阵势,比过年还热闹。”
“唵?!他拥乌啥搬家啊?”
“盎,咱这泡子不是挺神的嘛,人人都知道里面有个鱼龙王。有了这条龙的保佑,咱们平头百姓才能过个安稳日子嘛。不知道啥时候,这事儿传到日本鬼子耳朵里了。那个日本副县长,叫松本太郎那个,他说,咱们的人愚昧,啥都信,这是迷信。他说他们日本人只信一个叫什么教来呢?盎!叫神道教,这个教有个大神,叫什么天照大神啥的。他告诉手下的,下令让咱们也信他们的大神,不准信这个仙儿,那个精拉哄的(等等)。”
“唵?他说信啥就信啥呀,他那个大神啥的,是个啥玩意呀,咱们这泡子多好呀,里面住着龙,和大海眼还连着。”
“盎!可现在日本鬼子虽只是个副县长,可比咱中国人那个正县长说话还算数多了,说要修那个大神的庙呢。不管他修啥,咱平头百姓的,没几个信他家的大神呀。这个松本太郎呀,为证明咱这个泡子没那么神,就特意派一波人来到泡子这儿,带着机器啥的,假装疯魔(装腔作势)的搞啥测量。结果往下一探没探到底儿,把机器掉泡子里了,捞不上来了。这才知道这泡子是没底儿的,深不可测呀。”
“盎!对呀,前些天我也看着了,有一拨人在这泡子边鼓捣。我也不知道他们鼓捣个啥,弄来好多木头杆子,搭上架子,弄了好几天。让他们没想到的是,木头本应该浮在水面上的,可那些木头杆子竟全沉到泡子里面去了。”矮脚唬突然想起了前几天的事儿,“当时我就想,肯定是让鱼龙王给收了,去盖宫殿去了。”
“嗯!这个松本太郎一看挺丢脸的,扬言说要弄一车炸药来,把这泡子炸了。他把这话一说,竟然让泡子里的鱼龙王听到了。这不,夜了哄晌(昨晚),人家泡子就搬家了。”
“盎,我夜了哄晌也听见了,好大的动静呢,就是不知道嘎哈。原来是泡子搬家了呀。”
“哎呀——你是没看着呀。夜了哄晌就听着天崩地裂的一声巨响,接着就听见有人说话。先小声说,后大声说,影影绰绰的,就见有人上了岸。我当时在地上看不清楚,就上了房顶。一上房顶,好家伙,就见灯笼火把,亮子油松,人欢马嘶的,非常热闹。那来来回回走动的人呐,穿的都是康熙老佛爷时的衣裳,还能分辨出将、相、兵、卒不同的等级呢。有骑马的,有坐轿的,还有挑挑子的,担担子的。护卫的士兵拿着刀枪剑戟,明晃晃的,边走边喊‘拢住岸,不要伤到人!’这些人边走边喊着口号,顺着伊逊河奔滦河去了。”
“唵?奔滦河嘎哈呀?”
“盎,这个你就不知道了吧?滦河呀,那是和大海连着的。那是去大海了。”
“拥乌啥要去大海?”
“到大海嘎哈?我也咂摸这事呀。听街上一个老察玛说呀,这事啊,鱼龙王是找那个天照大神打架去了。小日本在哪呀?在海上的小岛子上呀!那他们的日照大神呢,肯定也在海上了。这回真龙一动怒,估计呀,够那个大神喝一壶的了!”
二猍歹说完,还惋惜地说:“可惜了,那么好的水晶宫呀,说不要就不要了,走了。你看见了吧,这鱼龙王一放水炮,把自己的水晶宫的房梁檩子拉哄的(等等),都崩到山上去了。我刚才还在山上看见半截檩子呢。”
“盎,我没看见檩子,但在山坡上看见了好多金鱼。它们拥乌不和鱼龙王一起走呀?”矮脚唬问。
“盎,这些小鱼小虾的,就好比咱们平头百姓,道行浅,没本事跟上大部队呀。能跟鱼龙王走的,都是修行了好多少年的精怪,都得有几把刷子的(有能耐),才能和那个天照大神干架呀。”
“盎,不说鱼龙王会驾祥云吗?拥乌啥不驾云去大海,拥乌啥非要走水路呀?”
二猍歹不屑地说:“哼,你的拥乌啥还挺多。拥乌啥,你以为那些蟹兵蟹将都会飞呀?道行浅的只能走水路,飞不起来。鱼龙王这也是想照量(照顾)所有人嘛。要是打起仗来,招紧蹦子(关键时刻)鱼龙王肯定要飞起来的,从上面往下打呀,那多厉害呀。”
回到姥爷家,矮脚唬把泡子搬家的事儿和姥爷一说,姥爷坐在炕沿上半天不说话。
“唵?姥爷,你咋不说话呀。这泡子没了,以后我追兔子可就费劲了。那没水了,兔子野鸡拉哄的也不能去了呀。更稀奇的是,那没走的金鱼咋都变成石头了呢?”
说着,矮脚唬把现场捡回来的带着鱼印记的小石片递给姥爷看。
姥爷拿着那石片,左看看,右看看,这鱼咋钻到石头里去的呢?
平时问不倒的姥爷,拿着那带鱼印记的小石片也嘬起了牙花子:“唉!这小鬼子呀,欺负咱平头百姓也就罢了,还去戳秋(瞎捣鼓)鱼龙王。这真是呲着鼻子上脸了。这回好了,把鱼龙王惹了,弄得人神共愤了!你看这鱼龙王呀,把自己的子孙都变成石头了,这是铁了心要和他们干了!看来小鬼子气数尽了,气数尽了!”
“盎,小鬼子气数尽不尽的,和咱们也没啥事儿吧?我就想呀,该到哪去找兔子,套野鸡去呀。”
“咋没咱啥事儿呀?”姥爷皱着眉头盯着矮脚唬,“唉——我还是跟你说了吧,反正你也大了,也该扛点儿事儿了!你大哥呀,侯文武,让小鬼子给拖了高粱茬了!没了!走了!”
“唵?我大哥他?走了?被小鬼子拖了高粱茬了?”
“盎!是呀!这都好几年前的事了!好有……”还没等姥爷把话说完,矮脚唬“噌”一下从炕上跳到地上,绰起了棍子就往外面跑。
“盎,你给我站住!你要嘎哈去?”姥爷喊住了矮脚唬。
矮脚唬停在门外,背对着姥爷,眼泪流了下来。
“唵?拥乌啥这么长时间,没跟你说,就怕你这倔脾气。你这倔脾气上来,一头牛都拉不住。”姥爷说着把矮脚唬拉到炕边,坐下,“文虎呀,你也是个大小伙子了,遇事别这么毛登失火的(慌乱,毛躁)。这年头,哪家不死人呀!这鬼子的天下,死一个人算是幸运的。”
“盎,那也不能白死呀?”矮脚唬哭着说。
“盎!不白死,能咋地呀?咱们一个平头百姓的,和他们斗得了吗?”
“斗不了也得斗!大不了拼命呗!拼死一个够本,拼死俩赚一个!脑袋掉了,碗大的疤瘌,能咋滴呀!”
“盎,好!有志气!”姥爷眼泪啪嚓地说,“你有这刚儿(骨气),是个男子汉,姥爷很欣慰。可是呀,有刚儿不是莽撞!咱们要拼命呀,也不能和鬼子单打独斗呀!你想呀,一个猍歹,你不怕,斗得过,要是一群猍歹呢?你肯定不行啊。”
“盎,那咋整呢?这仇就不报了?”
“不是不报,时候未到。”姥爷语重心长地说,“你还记得,在咱们家住挺长时间的,你那个田殿阁和季凤轩俩叔叔不?当时你小,也不知道咋回事。后来我知道的,他们都是共产党的人,专门打鬼子的。你可以找他们去,大家一起打鬼子,报仇!”
“盎,我知道他们呀。是他们教会我下套子,套野鸡,套兔子的。”矮脚唬说,“我那时候可稀罕他俩了。可是,他们去哪儿了呀?”
“盎,他们从咱们家走了,说是去了下地的从家大院。”
“那我回下地,找他们俩去。”矮脚唬又跳到地上。
姥爷拦住他,说:“下地,肯定是要回去的。在回去前,我要和你说个事儿!”
“盎,啥事,姥爷你说吧!”
“这事儿呀,也是刚接到信儿。”姥爷故作镇静,但哆嗦的手告诉矮脚唬,这事儿不是啥好事。
“盎,没事儿的,姥爷,你说吧,我能挺住。还有比我大哥没了这事儿,更大的事儿吗?”矮脚唬安慰姥爷。
“盎,这事儿呀!”姥爷还没开口,姥姥在外屋哭了起来。
矮脚唬趴门框上向外看了看姥姥,心里有些纳闷:“唵?咋了,姥姥!”
姥爷在屋里一跺脚说:“你爸你妈,得黄病走了!”
“走了?我爸?我妈?”
“盎,是,是走了。你老叔捎来信说,那黄病,传人,怕你唧唧闹闹(匆匆忙忙)回去,被传上,就没给你信儿。现在,半年过去了,瘟疫也没了,才传信儿给你! ”
“唵?啥?啥黄病呀……”矮脚唬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腿了,拖着棒子就往下地跑,也不管姥爷姥姥在后面怎么喊,就是不回头。
龚家大院。
矮脚唬用棍子拼命敲打着龚家大院的大门。
“盎,老叔,你出来!赶紧回家,我有事问你!”矮脚唬边砸着门,边喊。
“唵?!敲啥敲!”大门打开,出来俩自卫团员呵斥道,“这是啥地方!知道不?咋这么没规矩呀?乱敲,不要命了?”
“盎,老叔,你给我出来!”矮脚唬也不理他们,见大门打开,拿着棍子就往里闯。
“站住!谁家的毛孩子,敢在自卫团总部撒野!”俩团员用刺刀对着矮脚唬,把他拦下。
矮脚唬看了看俩人,猛地挥舞着手中的棍子,“啪啪”两下,打在俩人的手上,俩人的枪“哐当哐当”两声落在地上。
趁俩人猫腰拣枪的机会,矮脚唬已经跑到了院子里,直奔龚家大院正房。
刚要推门,里面走出个干瘦的人,此人脖子挺长,眼睛叽里咕噜的。
矮脚唬一看,不认识。
“盎,嘎哈呀,找谁呀?”长脖子李说话了。
原来李六子被三结巴整死后,长脖子李带着俩胡子投奔了自卫团了,成了三结巴的副官。
“盎,我找我老叔,他在和三结巴推牌九,耍大钱!”矮脚唬气嘟嘟地说。
“这是自卫团总部,军务要地,哪来的推牌九的呀?”长脖子李说。
“盎,李副官,这也不知道哪儿冒出来的毛头小子,把往们俩都打了,硬往里闯呀,抓起来吧。”被打的俩团员刚追过来,跟长脖子李告状。
“看你们俩那点儿出息,连个小孩子都拦不住,还有脸吵吵!”长脖子李抹搭(瞪,使眼色)俩人一眼说。
“盎,老叔,你出来,回家有事和你说!”矮脚唬冲屋里喊。
“咻——咻——哪,哪,哪——来的,号,号,号——丧的呀?”三结巴在里屋发话了。
“盎,团长呀,不认识呀,我马上把他……”长脖子李回头和三结巴一搭话,还没说完,矮脚唬一侧身,挤到屋里来了。
矮脚唬一进屋,见炕上坐着的、站着的有十多个人。
炕上有个炕桌,三结巴和顺溜猴几个人正在推牌九。
三结巴感觉到屋里进来一个人,但他连眼皮也没抬,把牌一翻:“咻——咻——丁,丁,丁——三,配,配,配——二四,绝,绝,绝——配!皇,皇,皇——上!猴,猴,猴——王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