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窗前传来扫院子的声音,使赛刁缠从梦中醒来。
她在炕上躺成个大字,伸了个懒腰,看来这一夜睡得挺踏实。
她慢慢睁开眼睛,太阳光从窗户纸的缝隙处伸进来,就像一只男人的手,抚摸着她的脸。
昨晚的事在眼前晃了一遍,赛刁缠笑了。
她懒懒地穿上衣服,慢慢下地,洗脸,梳头,扑粉,然后出了里屋,来到外屋,推门。
院子里的付宗仁哥俩正在收拾院子,昨天乱七八糟的景象没了,连烤全羊的灰烬都清理走了,还撒上了些清水。
俩男人见赛刁缠出来,一起点头,想说什么,卡吧咔吧嘴又咽了回去。
“哎呀呀——大哥呀,你们哥俩够勤快的呀,来这儿给他们扫院子来了?”刁付氏的仨表妹从屋里出来了,七嘴八舌地吵吵。
“唵?!咱可不是来串亲亲的呀,大哥。”
“盎,就是呀,忘记昨儿黑下商量的了,得接着闹哄呀!”
……
赛刁缠也不吱声,斜眼看着她们。
然后坐在房檐下的椅子上,晒起了太阳。
三个女人吵吵了一阵,感觉不对劲儿:“唵?!我说你们哥俩咋了,见到这女的,咋就怂了呀?”
“盎!吵吵个啥吵吵,吵吵能解决事儿是咋的?”付宗仁喊了一嗓子。
他真后悔昨晚着了这女人的道儿。
“唵?!这是咋的了呀?那,向谁要咱那,十个大洋呀?”
“嘿嘿嘿——哼!”房檐下椅子上的赛刁缠突然一声大笑,然后轻蔑地哼了一声,“十块大洋呀,能买四头牛,谁答应你们这么大的价码了?是拿死人讹人呀?!”
“昨儿你们答应的呀,还有龚甲长作保,这黑纸白字的契,你咋的?想赖账呀!”一个女人拿着那契约来到房檐下。
“盎?还给老娘讲契,山沟里的,你们认几个字呀?一张破纸,上面写的啥呀?你们看懂了吗?”
赛刁缠看了一眼契约,心想,有这东西,还真不好答对。
“盎!往们不认识字,你们可以看呀,这上面写着呢呀!”
赛刁缠把纸接过来,扫了一眼,心里突然一喜:“盎,好吧,就按这上面写的,到羊圈里,赶四只羊走吧!我马晓婵就认这黑纸白字的契!”
“唵?啥?往们要的是大洋,不是绵羊!”付家哥几个全凑过来了。
“盎?大洋?大洋的洋和绵羊的羊,我认不清呀!?你们看看,这纸上的羊可没三滴水呀!”赛刁缠把那张纸扔了回去。
付宗仁哥几个捡起纸,看了正面,又看看背面,个个傻眼:“盎?这,这,这到底写的那个‘羊’,往们也不认得呀!”
“盎!这个嘛,你们可以拿到粮捕府大堂上去,让县太爷给你们看!”赛刁缠得意地说,“另外,到底是‘十’还是‘四’,这上面一清二楚。是四个大羊,确实不是羊羔子!”
“唵?!当时往们说的是‘四’!不是‘四’呀!”
“盎!你们连‘四’和‘十’都分不清楚,还写契呀,这上面,可是有你们五个人的手印的,赖不掉的啊!”
赛刁缠这时完全把控住局面,心里别提多高兴了。
“还有呀,你们不能赶走四只羊!只能赶三只!”
“唵?咋的?变三只了?” 仨女人看看俩男人低着头不吱声,“你们俩大男人的,说话呀!”
“盎!昨儿黑下,你们烤的那只,不让你们吃了吗?”赛刁缠瞪了俩男人一眼,“吃人家嘴短,拿人家手短,偷人家呢?盎,这道理,你们不懂吗?”
俩男人心里机灵一下,斜眼相互对望一下。
“唉——!盎,好了,往们自认倒霉!三只就三只吧!”付宗仁是老大,做了五个人的主儿,转身去了羊圈。
三女人跟出去,又返回来:“盎,昨儿黑下那张羊皮,应该算往们的吧?”
赛刁缠挥挥手:“盎,随便随便,拿走!”
哥五个赶上三只羊出了营子,一营子的人出来目送。
本来打算看热闹的,见这个阵势,似乎有点失望。
“唵?这浪张的货,给这家人吃了啥迷魂药了呀……”望着刁付氏娘家人的背景,有人犯起了嘀咕。
半个月后的一天夜里,刁贵料理完刁金的后事赶回下地。
他本打算分点哥哥的家产,结果刁金老婆厉害,只给他一块大洋当捞忙(帮忙)的开销。
刁贵心里犯嘀咕,和刁付氏娘家人签的是十块大洋,给人家一块大洋不得炸了锅呀?
看来一场新的闹哄无法避免了。
他趁着夜色,把车和马悄悄地放在羊圈旁的草房前,偷偷溜进刁家大院。
让他感觉奇怪是,这院子里咋静悄悄的呢。
左思右想不敢回自己的家,索性偷偷摸进赛刁缠的屋子,脱了衣服就钻进了被窝里。
还没等扯上被子,却被一脚踹了出来。
这时他才发现,原来被窝里有两个人。
女的是赛刁缠,男的是谁?他不认识。
“滚!快滚!赶紧滚回你家去!”赛刁缠喊了一嗓子,“不然,老娘把你卡布裆那家伙剁下来,切成片,当血肠炒了,下酒喝!”
刁贵连衣服也没敢穿,就连滚带爬地回到自己的家。
在家里一问刁英子,才知道,他走的这半个月里,这大院里突然多了许多打短工的,说是帮忙给家里收秋。
从那天夜里以后,刁贵爷俩被赶出刁家大院,住到羊圈旁的两间草房里。
刁家大院变得红火起来,整个赤勒川的男人都想到这大院里打短工。
这些短工不要工钱,还甘心情愿地送来地契。
一亩的地契可以住一个月,两亩的地契可以住仨月。
有时人太多了,免不了闹事打架。
赛刁缠就想了个办法,让这些人抓阄,一三五,二四六分拨住。
这样一弄,倒还很少有生事的。
刁贵就惨了,没了房子,也没了地,连荤腥都沾不到。
赛刁缠还算没忘旧情,让他整天负责放羊,管他们爷俩的吃喝。
讲了大半天刁家大院的事,侯张氏有点口渴,到外屋水缸里舀一瓢水,咕咚咕咚喝了一阵子,回到里屋继续讲。
“盎!你说这刁贵吧,没了田地,就破罐子破摔了,越活越不像个人样儿了。没了媳妇儿,那方面还很猴急。听人家说,早晨起来,就把自家的老母鸡掏出来,对着屁股干一阵子。还口中念念有词:‘母鸡母鸡你别哭,我这家伙没有鸡蛋粗’。哈哈哈!”
侯张氏说完自己大笑一阵,见包逸仙脸“腾”一下红了,打趣道:“盎,都是过来人了,啥没见过呀,这点荤嗑就害臊呀?哈哈!这还不是最荤的嗑。还听说呀,有人看见他放羊的时候,把母羊绑在两棵树空子中间,在羊屁股上就干。哈哈哈——盎,我这是咧大潮,你就当笑话一听得了!”
说完,她自己笑弯了腰。
包逸仙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忽听得外面两声鞭子响,接着就是一阵子吵吵。
“哎呦!盎!这小兔崽子,怎么打人呢?”
“哦呀,盎,还带着条狗!这狗崽子还挺厉害呀!”
“盎,该打!咬他们,上往们下地来讨便宜来了!”能听出来这是顺溜猴的声音。
“盎,你养着伤,看别把伤口崩开!”见包逸仙要出去,侯张氏忙拦住她,“我出去看看。”
包逸仙听鞭子的声音,知道外面有乌拉沁。
从家大院门前聚集了南北沟沟岔岔来的外营子人,他们都是大西沟川的光棍儿。
年轻的三十来岁,年老的有四五十岁。
瞎子、瘸子、拐子各色人等聚在门前像赶集。
这都是听说从四皇上救了个逃荒的寡妇,想过来碰碰运气。
人一多了,就好比捅了马蜂窝,嗡嗡嗡地乱成了一团。
有互相打闹的,有唠荤嗑的,有趴门缝往大院里面张望的……
最不长眼的两个,见乌拉沁拉着那小猍歹崽子在墙根玩,便凑上来套近乎。
“盎,哎,乖儿子,叫爸!叫爸给你馍馍吃!”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拿出块玉米饼子逗他。
“盎呀,你不行,看来你没缘分。还得我,我将来娶了你妈呀,你就得叫我爸了。叫爸?叫呀……”另一个五十多岁的人,低头凑过来,手里拿着块烧山药蛋(土豆)。
乌拉沁哪里受过这种委屈,本想臭骂一顿俩男人,想起包逸仙的话,还不敢吱声。
忍无可忍,从腰间抽出了鞭子,一鞭子抽过去,只见那男人脸上就一道血印子。
另一个男人还没回过神来,眼看着鞭子已经落下来,他本能地用手挡一下,立马儿捂着手蹦着高儿叫喊。
这个时候那小猍歹崽子也扑上去,张着嘴驱赶俩男人。
其他的光棍儿都被吸引过来,站在一旁看热闹,有的还为乌拉沁喊号子:“盎!这小子厉害,加油!打他!”
“盎,再给他一鞭子!”
“哈哈——好好!这鞭子好!”
……
俩光棍儿连滚带爬往营子外跑。
顺溜猴早就看着这些人心里有气。
心想,这么多人一旦争起来,那哑巴寡妇选择机会就多了,是谁媳妇还不一定呢。
“盎!打打!打跑这俩瘪犊子!”顺溜猴跳到大门楼前的上马石上,大喊,“盎!大家散了吧啊。我嫂子大嘴张已问过这小寡妇了。人家小寡妇说了,要是找男人的话呀,也不出下地,就在下地营子里找了!为啥?就因这下地呀,人好啊,地面宽敞!你们也不想想,谁愿意到你们那沟沟岔岔的山沟里去呀!散了吧!散了吧!”
这时侯张氏也正好开门出来,跟着喊:“盎!对呀,我这兄弟说的对呀,人家要嫁人的话,也绝不出这下地了,人家相中这营子了!”
“唵?我靠,这不是狗咬尿泡——空欢喜了嘛!盎,走了走了!回去了!回去了!”有性子急的就吵呼着走了。
也有不甘心的,还站在那:“盎?真的假的呀?”
“盎!真的假的?你们看这孩子的态度,还品不出来嘛!”顺溜猴刚说完,忽见人群“哄嚷”一下都往一边跑。
人群跑过之后,三只大黄狗冲了过来,后面的狗链子上拴着个人。
原来是三结巴驱赶着他家的狗来了。
他边走边喊:“盎!都,都,都——给我——滚!滚,滚,滚——出去,滚,滚,滚——出——下地!”
三只大黄狗狗仗人势,耷拉着舌头呲着牙,看着就瘆人。
三结巴还故意把狗往人群里赶。
这下一折腾,光棍儿们都跑得无踪无影了,从家大院门前也清净多了。
“盎!好呀,干得好,三结巴,还是你家的狗厉害呀!”顺溜猴一见这情景大喜。
“盎!都,都,都——他妈的——滚了!那,那,那——小寡妇,就,就,就——嫁给,我了!” 他回过身来向大伙说。
刚还为三结巴叫好,瞬间顺溜猴就蔫吧了。
心想:“这三结巴呀,原来也在打小寡妇的主意呀?盎,三结巴倒没啥怕的,可,怕的是他那姐夫猍歹嚎呀,人家那可是甲长呀。”
侯张氏一听也心里咯噔一下:“盎,麻烦了,这三结巴可不好惹呀!”
这时乌拉沁却用鞭子声表达了抗议,在空中一甩来了个脆响。
小猍歹崽子一听鞭子声,立刻呲着牙,做出要向三只大黄狗攻击的动作。
下面的场景立马儿让在场的人惊呆了。
就见那三只大黄狗浑身一哆嗦,在原地转圈儿,吱咛了两声,先往三结巴身后躲,接着绕着三结巴转两圈,突然飞快地往家跑。
三结巴先是被拽倒,爬起来又被拽倒,连滚带爬跟三只狗消失在营子西头……
顺溜猴和侯张氏一见哈哈大笑,都捂着肚子弯下了腰。
笑过之后,他们也感到奇怪,这狗崽子不大,挺厉害呀,三只大黄狗都怕它。
他们哪里知道这猍歹就是书面语言上说的狼。
狼崽子从小和狗长得差不多,人分辨不出它们,三只大黄狗却清楚得很。
狗见猍歹吓出尿来,真的见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