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五
幸好三结巴那一枪没有伤到包逸仙的骨头,她在炕上躺了十多天,就能下地了。
她按以往的习惯,给鸡鸭送上食儿,然后喊贝吉,喊了两声,没有动静。
从素花跑过来说:“盎,妈,贝吉死了!”
“盎!唉——”包逸仙叹了一口气,接着喊,“乌拉沁,乌拉沁!”
“妈!妈!”从素花刚要说话。
“乌拉沁也死了!这个我知道。”包逸仙看着仓库房梁上挂着的老鼠干,“可惜了,这些应该早让乌拉沁吃了!”
她拿起一把扫帚想扫扫院子。
这时,突然有人轻轻地敲了两下大门。
包逸仙把目光投向大门:“唵?是谁叫门?”
“盎,哎——呀!从先生呀,你可回来了!”勒勒李在炮楼子上喊。
“从先生?”包逸仙手上的扫帚落在地上,急忙一瘸一拐地向大门跑去。
大门打开了,眼前站着个蓬头垢面长着胡子的人!
他张开双手,想抱包逸仙。
包逸仙看着他,迟疑了一下,扑到他怀里。
这个时候,从素花和从素妙都跑过来了。
她们远远地看了一会儿,突然明白过来,哭叫着冲过去,抱住了从四皇上。
“唵?你咋回来了?”包逸仙摸着从四皇上的胡子问。
“盎,光复了!日本鬼子投降了!中国胜利了!”从四皇上眼睛含着泪水说。
“盎,乡亲们呀!光复了!鬼子投降了!”勒勒李在炮楼子上向全营子的人喊。
“光复了?”
“鬼子投降了?”
……
故事到这儿该结束了,可偏偏没有结束。
按姥姥包逸仙的话说,不知咋的,日本鬼子走了,接下来的矛头,却指向了从四皇上。
那是一个夏日的晚上,干了一天农活的人们都回家了。
从家大院这天很热闹,从铎毕业回到了大西沟川。
包逸仙做了好多好吃的,给从铎接风。
“盎,都这么大了,该娶媳妇了!”包逸仙把菜端到桌子上,看着从铎说,“要是,乌拉沁在的话,也该和你一样高了吧。”
“盎,妈,你别忙活了,上炕吃饭吧。”从铎礼貌地说。
“快上炕,一起吃,一起吃。”从四皇上催促着包逸仙,然后给从素妙和从素花夹了些菜。
“爸,别夹了,人家又不是小孩子了!”从素花说。
包逸仙上了炕,刚坐下,就听见营子西头传来了敲锣打鼓的声音。
“这大哄晌的(晚上),又有啥热闹?”包逸仙放下筷子说。
这时,就听勒勒李在炮楼上喊:“盎,农会组织开诉苦大会啦!让全营子的人都去看看。”
在龚家大院门前小空场上,搭起了台子。
台子上挂着个红色条幅,上面写着:“赤勒川大西沟农会土改诉苦大会”
一阵锣鼓镲之后,营子里的人陆续来到了小空场的台子前。
大西沟川武工队队长矮脚唬指挥着手下的人维持着现场秩序——
“盎,老少爷们,带杌札子的坐到前面来,没带的,都站在后面。”
“唵?小二子!你那么大的个子,往后站站!”
……
见人来的差不多了,农会会长田殿阁讲话了:“盎,乡亲们啊!静一下啊,我今儿个和大家讲一讲,为啥要土改。要弄明白这个问题,咱就得弄清俩事儿。一个是呢,地主为啥富?一个是呢,贫雇农为啥穷?咱们要弄清楚谁养活谁,这个问题。……那谁是地主呢,在咱们大西沟川……”
田殿阁讲了一番大道理后,呼吁大家推荐一下,找几个贫雇农上台诉苦。
老常家的猍歹剩儿被大家连推带搡地拱上了台子。
猍歹剩儿看着台下黑压压的人群,脑袋一下子就大了,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来。
“盎,小兄弟呀,你别紧张,我知道你有一肚子的苦水要诉。”田殿阁鼓励他,“你就把你最烦心的事儿,说说就行。”
“呜——呀——”猍歹剩儿一着急哭了,“我,我,我,我——这么大了,也,娶,娶不上个媳妇儿。都,都怪我爹,好吃懒做,还抽大烟!……”
台下一片起哄的声音:“盎——贫雇农为啥穷?懒得!”
“盎,还有,就是抽大烟!”
“奸懒馋滑,不走正道,能不穷吗?”
……
田殿阁一看,赶紧把猍歹剩儿劝下台。
这时老宋家的小二子嘚嘚瑟瑟来到台上:“盎,我说两句呀。我就说往们家拥乌啥穷呀。我也想过财主的日子呀,可不走字呀。我哥为了发点小财儿,就当了胡子,可钱没抢到,让人家给打死了。这年头,整钱整粮食难呀!……”
“盎,当土匪还嘚瑟呀!那还有啥显摆的呀?有能耐你当武工队去呀!”小二子还想说两句,被老付家的小福利上来呛了两句,被众人哄到台下去了。
小福利看看台下,说:“盎,我就觉得嚎,穷吧,主要是没地,没地吧,主要是没钱,没钱吧,就是,不知道咋挣钱……”
小福利下台后,突然有一个人高喊一声来到台上,大家一看竟然是从铎。
这下台下乱了套:“唵?从铎,从四皇上的大少爷,他有啥苦呀?”
“盎,这有钱人呀,到啥时候都爱出头露面的!”
“这农会诉苦大会,也不是炫富大会呀,他上台显摆个啥?”
……
从铎上得台来,和田殿阁对了一下眼神,点点头,然后向台下鞠了一躬。
台下立马儿安静下来。
“父老乡亲们啊,我是个刚毕业的学生,我叫从铎,不太懂农村的事儿。不过呢,我在这里给大家算了一笔账。咱大西沟川呢,大致有土地一万六千七百亩,有人口呢,是五千三百人。如果按人头儿,把土地平均分给每家每户,每人能分到三亩一分五厘地。大家想想呀,要是咱们每个人,有了三亩多地,每年打下的粮食,除了交公粮,交税,那日子,是不是就够过了?”
“盎,那肯定够了!有吃的,就饿不着了!”
“不但够,盎,还有余富呢。”
“那感情好呀,有吃的,就不用借钱了。不借钱就不用付利息了!那高利贷呀,杀人呀!”
……
“地主为啥富?贫雇农为啥穷?贫雇农辛辛苦苦一年下来,除了交公粮,交税,还要交地主的租子,要知道,是咱们的地租养活着地主老财呀!”从铎继续说。
台下的人一听,大家立马儿吵吵起来。
这时台下的小二子喊了一嗓子:“盎,站着说话不腰疼,你家的地,愿意拿出来分呀!?”
“盎,对呀,你家的地最多呀!”立马儿有人附和。
从铎向大家挥挥手,意思安静一下:“对,这个问题问得很好!老少爷们!今天我来到台上,就是想告诉大家一件事。我家的土地,要全部拿出来,上交农会,由农会主持,给大家分了!”
他这话一出,把田殿阁也吓了一跳。
台下立马儿安静下来,大家好像集体做了个梦,怀疑起自己的耳朵听差音了。
从家大院小药房。
“唵?是你,答应把咱家的地,全上交给农会了?”从四皇上看了一眼从铎问。
“盎!是呀,爸,咱得……”
“你有啥权利做这个决定!?这个家我说了算!”从四皇上突然站起来吼道。
“爸,土地改革是一个潮流,咱们要顺应这个历史潮流!……”
“你别给我讲那些大道理!”从四皇上在地上走了一圈儿,打断了从铎的话,“这些地,是往们用真金白银买来的,有契约!咋能说交公就交公呀?这是买卖,不是过家家!”
“你那都是老黄历了!”从铎说,“按现在的形势,新的政府要统一分配土地的。”
“你念了这么多年书,念成书呆子了!有用的没学到,倒学会败家了,分你老子的地来了!”
“你,你,你老顽固!顽固不化!”
“啥?”从四皇上盯着从铎。
包逸仙听到父子俩在吵架,赶紧过来劝和。
“盎,看看你们爷们俩,有话好好说,别顶牛呀!”包逸仙说,“从铎,你是读书人,不能这样和你爸顶嘴呀。”
“妈,这交土地的事,你是咋想的?”从铎问包逸仙。
包逸仙看了看从四皇上,又看了看从铎,说:“妈呀,妈想的,和你爸一样!”
“我从小到大,感到你们俩是这世上最开明的父母,没想到,没想到……”从铎咬咬牙,眼泪在眼眶子里打转,“没想到呀!你们俩这么顽固!真的是地主阶级!”
从铎一转身,跑出了小药房。
包逸仙和从四皇上相互看了看,“唉!”叹了一声,坐在椅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