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一
听到三结巴的喊叫,李六子把灯吹灭,大声向外面喊:“盎,四宝子,四宝子?!”
“唵?!六爷,我被他们绑了,嗯——喔!”有人把四宝子的嘴堵上了。
“唵?四宝子?四宝子是你的人?”赛刁缠问。
“盎,我的线头子。”李六子边穿衣服,边把赛刁缠推到炕下,“趴到炕沿下,天塌了也不要起来!”
李六子搬来一些家具,把门顶住,随后躲到山墙后面。
他把窗户纸舔一个窟窿,向外一看,外面一个人影也看不见。
他知道,三结巴的自卫团肯定埋伏大墙后。
三结巴喊话过后,突然静了下来。
“咻——咻——”的吹哨声断断续续地从大门处传了过来。
李六子仔细听着这哨声,判断哨声的位置,突然向哨声的地方打了一枪,就听三结巴“啊”地一声:“咻咻——胳,胳,胳——膊,我,我,我——的,胳,胳,胳——膊!”
大门处一阵混乱,过了一会儿,哨声又从院墙后面传过来。
这时房子上有些动静,李六子知道房子上已有人了。
他根据房子上的脚步声,果断开枪。
随着枪声响起,有人从房上滚了下来。
“咻——咻——李,李,李——六子,赶,赶,赶——紧投降,不,不,不——然,就,就,就,就——亮窑了!(烧房子了)”三结巴在大墙外喊。
李六子听了,一脚把窗子踹开,跳出屋子,直奔院墙跑去,就在他刚要爬上墙头的时候,突然听到赛刁缠在屋里岔声了,哭着喊:“唵——?!李六子,你混蛋,我不想被烧死在屋里!”
听到了这声音,李六子迟疑了一下,返回身来找赛刁缠,却被几个自卫团的团员用枪顶住了胸膛。
侯家大院正房。
杨翠枝把煮好的鸡蛋扒光皮,放在小米粥里,递给侯张氏。
侯张氏吃了一口,外面传来敲大门的声音。
进来的是包逸仙,她一手拎着一只鸡,一手拎着一筐鸡蛋。
“哎呀,你这是嘎哈呀,搬家呀!拿这么多东西。”侯张氏见到包逸仙显得很高兴。
“盎,这些是下奶的。你呀,需要多吃点。你看看生完孩子都瘦抽裆了(皮包骨了)。”
“盎,奶下来了,够吃了。”生完孩子,侯张氏恢复了往日的爽快性格,“就是整天趴炕上,有点憋得慌。你听说外面发生啥稀罕事儿了吗?”
“盎,没有呀?”包逸仙见侯张氏恢复了原先的八卦劲儿,心里很高兴,“看你呀,又活过来了!这一活过来,就想着扯老婆舌了(唠闲话,八卦)。哈哈……”
“哈哈哈……那也是乐子嘛不是。”侯张氏凑近包逸仙悄声说,“听说三结巴那瘪犊子,把李六子给抓起来了。”
“唵?李六子被抓了?拥乌啥呀(因为啥呀)?”
“盎,说是李六子把小鬼子的军车给劫了,成车的枪炮拉哄的,都运到桦木杖子去了。”侯张氏坐着月子,消息还是那么灵通,“这三结巴抓了李六子,非常得意,就纠集了三百多号自卫团的人,去了桦木杖子,想趁机把那些枪炮找回来。结果呢,你猜咋的了?”
“纠集那么多人,那里胡子也就几十个人,肯定给端了老窝了吧!”包逸仙去过乱石窖,知道那里的胡子人数。
“嗨,恰恰相反。三结巴的自卫团佯风诈冒儿的去了(不可一世,精神外露),结果被义勇军给包了饺子了!哈哈,三结巴差点被打死。”侯张氏谈到这心里特开心。
“唵?义勇军?义勇军现在不是没多少人了吗?”
“耶——,你可不知道呀,听说关里鬼子在扫荡呢,结果吧,那去了关内的义勇军,又返回到赤勒川了。不只是义勇军回来了,还有些游击队也过来了。那人呀,海了去了(人非常多)!”
“盎,那,那三结巴,咋逃回来的?”
“盎,这三百多人呀,哪里见过这大阵势,吓得立马儿缴枪投降了。三结巴那瘪犊子见势不妙,也挺会装孙子,假扮要饭的偷偷溜了。义勇军的头头就是草上飞,知道这三百多人都是一些庄户人,是被小鬼子强行出劳役的。他挺讲究的,告诉这些人,愿意加入义勇军的,欢迎。不愿意的,可以回家,不过有一条,以后小鬼子再强行让大伙加入自卫团要拒绝,抗拒不了的,也可以参加鬼子的自卫团,但不能和义勇军为敌,一旦发现有向义勇军开枪的,当汉奸论处。”
侯张氏说着这些,像王瞎子说评书似的,越说越来劲儿,“你知道吧!义勇军有个锄奸队啊,很厉害的,专门杀汉奸。唉——呀!我就纳闷了(不明白了),你说这义勇军,咋就不把三结巴给锄了呢?上次明理,不就差点被当汉奸锄了……”
说到明理,侯张氏的眼泪突然流了下来。
包逸仙一看,知道侯张氏是想侯明理了,赶紧劝她:“盎,甭胡思乱想了,甭哭了,坐月子的时候哭,容易把奶给哭抽回去的!”
侯张氏抹了一把脸,强忍住眼泪:“盎,这都半年多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呸呸!”她感觉说这话不吉利,赶紧向地上呸了两口,又把杨翠枝叫进来:“盎,翠枝呀,赶紧地,替妈给常仙上三炷香,磨叨磨叨!”
杨翠枝上了香,对着常仙的牌位默默地说:“盎,常仙呀,保家仙呀,你老人家要保佑侯家全家平安呀!”
没抢回军用物资,自卫团的人还跑了一大半。
三结巴回到下地,气就不打一处来。
他叫人把李六子拉出来,说:“咻——咻——盎,李,李,李,李——六子,是匪首,反,反,反——满,抗,抗,抗——日分子!咻咻——抢,抢,抢,抢——劫国家,军,军,军,军——用物资,要,要,要,要——就地,正,正,正——法!”
在下地营子的南山,有一条很深的大沟,被当地人叫做死人沟。
清朝喀喇沁蒙古王爷处死的犯人都是在那里执行的,因此而得名。
死人沟是被山洪冲击而成的,与小下河相连。
三结巴把李六子、四宝子一起押送到死人沟。
赛刁缠也被三结巴安上“通奸胡子,留胡子过夜”的罪名,被拉去陪绑。
三结巴带着四十多个自卫团团员押送着李六子、四宝子和赛刁缠,还有一个七十多岁的小脚老太太,一起来到死人沟一个几房高的立陡竖崖的土坎子下。
几十名自卫团团员以土坎子为目标围成半个圆圈儿,把李六子和四宝子围在土坎子下。
赛刁缠和那个小脚老太太被人用枪逼迫着在一边观看。
三结巴一只胳膊绑着绷带,估计是那天晚上挨了李六子一枪的结果。
他另一只手拎着一个大肚匣子,指挥着人把四宝子的绳子解开,给他一把镐头,让他刨土坎子的底根儿部。
四宝子拿过镐头,仰头看看那土坎子,知道把土坎子的底根儿部刨去一部分后,就会塌方,自己也就会被活活砸死,相当于活埋。他看了看那小脚老太太,眼泪刷一下流了下来。
四宝子跪下说:“盎,妈——,是儿子不孝,没想到临死临死,还叫你老人家遭这心(费心遭罪)!”
小脚老太太一见四宝子跪下,顿时瘫坐在地上,半天喘不过气来,好不容易喘上一口气,“哇——”地一声哭了:“盎,四宝子呀——我生了你们兄妹四个,如今就落下你了,结果呀,你还在我前面走了!这可让妈咋活呀!”
“盎,妈,你放心,你好好活着,会有人去照看你的。”四宝子眼含泪,给他妈磕了仨头,倔强地站起来,“妈,我四宝子没给你留下啥钱,可留下一帮朋友,那都是过命的朋友,他们会去看你的!你老放心吧!”
四宝子扔下镐头,对三结巴喊:“盎,三结巴,你他妈是人揍的(骂人话,人的种),给老子个枪子儿,来个痛快的!”
“咻——咻——别,别,别,别——他妈做梦了,子,子,子——弹,多,多,多——金贵呀,你,你,你,你——配值颗,子,子,子——弹——钱吗?”
三结巴叫人点着一炷香,然后警告四宝子:“咻——咻——一,一,一,一——炷香,烧,烧,烧——完了,土,土,土——坎子,还,还,还——没塌,塌,塌,塌——下来,就,就,就,就——罚你妈,五,五,五——十斤小米子,两,两,两——炷香,就,就,就——罚——一百斤!”
四宝子咬住嘴唇,拿起镐头,去刨土坎子的底根儿部。
那炷香一点点燃烧,四宝子一镐一镐地刨,汗水和泪水顺着脸颊流下来。
四宝子的妈远远看着儿子的身影,不住地哭泣,她一会儿看着那香火,一会儿看着那土坎子的上方。
她突然看见到那土坎子裂缝了,“哇”得一声,哭着闭上了眼睛。
“哗啦啦——咣当!”一声巨响,土坎子终于在那香火还没燃烧前坍塌下来,四宝子被埋在了里面。
四宝子的妈,也晕死过去了,没有人去理会。
看着四宝子被砸死,李六子皱着眉头,他没有眼泪。
他知道干上这行,脑袋就已经别在了裤腰带上了,随时会被别人拿去。
此时的李六子没顾及到自己的死活,却在想着赛刁缠肚子里的孩子。
“咻——咻——咋,咋,咋,咋——样?六,六,六,六——爷?”三结巴盯着李六子阴阳怪气地笑着说,“咻咻——给,给,给——你把镐头,自,自,自——个儿,上,上,上——路吧?”
随后,三结巴让人把李六子的绳子解开。
李六子把镐头拿起来,看着三结巴,冷笑着。
突然猛地向三结巴撇了过去,那镐头转着花直奔三结巴的头。
吓得三结巴赶紧躲闪。
躲过镐头,三结巴惊魂未定,一块土坷垃又砸过来,恰巧砸到了他的脸上。
自卫团的人赶紧把李六子抓住,死死按在土坎子上。
“咻咻——闪,闪,闪——开,闪,闪,闪——开!”三结巴捂着脸,拎着枪。
自卫团的人赶紧闪在一边。
三结巴举起枪连打了三枪,竟然一枪也没打到李六子,只把李六子身后的土坎子打下许多土坷垃。
这些土坷垃落在李六子的头上。
李六子抖落掉头上的土,仰天哈哈大笑:“盎,三结巴呀!你人结巴,打枪也结巴呀!这管也太臭了!再打三枪试试?”
“咻——咻——嘿嘿——”三结巴突然一阵阴损的冷笑,“咻咻——想,想,想——让我一枪,打,打,打——死你,没,没,没——门!”
三结巴转身向人群中走去。
李六子向人群中扫了一眼,看到了赛刁缠。
她那惊恐的脸,隆起的肚子,让他心如刀绞。
“咻——咻——还,还,还——惦记着,这,这,这——婊子吧?这,这,这——娘们骚吧?”三结巴来到赛刁缠身边,指着她的肚子说,“咻咻——她,她,她——肚子里的,孩,孩,孩——子,是,是,是——你的吧?咻咻——再,再,再——不上路,我,我,我,我——就,把,把,把——这孩子,踹,踹,踹——掉!”
“海占子!你他妈跟着我,还怀了别人的种,我到阴曹地府也饶不了你!”李六子冲着赛刁缠喊。
赛刁缠和三结巴同时一愣。
赛刁缠想,这死鬼话里有话呀。
她立马儿明白了李六子的意图。
三结巴想,这孩子不是他的?那会是谁的?
李六子又一阵狂笑,转身拿起镐头,一边刨土坎子底根儿部,一边咬着牙唱道:“起来起来吧,不愿做,亡国奴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