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七
包逸仙在侍弄自家的鸡窝。
侯张氏敲着大门,勒勒李答应着开门把她让进来。
“唵?你咋把乌拉沁放出来了呀?”侯张氏看着包逸仙肩上站着的老雕,吃惊的问,“还真行,它咋就不飞呀?”
包逸仙一瘸一拐地走动着,那乌拉沁就随着她颠簸的身子展一下翅膀。
她笑着对侯张氏说:“盎,这乌拉沁算是熬出来了。现在我让它嘎哈就嘎哈(干啥)!”
包逸仙说着一指门口的老榆树。
乌拉沁立马儿展开翅膀,飞到树尖上。
包逸仙再一挥手,喊了一嗓子,那乌拉沁又落回到她的肩上。
“唵?还真有你的!”侯张氏说,“这本事都是从哪儿学来的呀?”
“盎,往们家族的几个叔叔都是驯鹰师。”包逸仙一边耠了(搅和)鸡食、鸭食,一边边说,“从小就和他们在一起混,就都记在心里了。”
包逸仙把手头的活干完,就把侯张氏让到屋里,坐在炕头上。
“你这快六个月了吧?可得介贼(注意)着点,别把身子抻了(流产)!”包逸仙说,“盎,腊八舍粥会你拣的那个媳妇,现在咋样?满意吗?勤快不?”
“盎,你说翠枝吧!勤快,勤快!我是非常满意。”侯张氏面带笑容说,“现在家里的大活小活,她全包了。是个过日子的好手呀。”
“苦命的孩子早当家,这个错不了的。”包逸仙说,“你说那小鬼子咋就那么狠呀,她老家那地方,真的一个营子一个营子地杀人呀?”
“盎,是呀。听翠枝说呀,她们那好几个营子都给烧成平地了。”侯张氏说,“相比她们老家那儿,咱们这大西沟川啊,现在看,好像还算太平点。鬼子到了关内呀,就疯了一样,见人就杀,见房子就烧,见东西就抢呀。老百姓真就没活路了呀,就逃荒逃到关外来了。”
“唉——真不是东西呀!那老百姓不造反呀,兔子急了还咬棵草呢。”包逸仙说。
“就是呀。”侯张氏说,“翠枝家那个营子,就是去了一队小鬼子,说是搜查什么游击队,让老百姓揭发。你说整天在家种地的,哪里知道啥游击队呀!大家说不出来呀!一个拿着鬼子刀的头头,就把翠枝妈给拉出去了,冲着全村人的面,就给劈死了。整个营子的人一看这情形,立马儿乱了,到处跑,那鬼子就追着开枪,全给打死了。幸亏呀,翠枝从小就当儿子养,老两口就这么一个女儿。那天她跟着她爸早早出门,去地里刨茬子去了。幸好她家地离营子有点远,才躲过一劫呀!当他们看见营子冒烟了,着火了,就跑回营子一看,房子全烧了,人全死了。他们爷俩没法呀,只能随着逃荒的人,逃到关外来了。”
“盎,她爸爸也五十多了吧?哪禁得住这么折腾啊!”包逸仙同情地说。
“是呀,一路上要着饭过来的,饥一顿饱一顿的。从他们那儿来到咱这大西沟川,走了俩来月呀。”侯张氏说,“盎,在那舍粥会上,我就看见他们爷俩可怜,说是五六天没吃上饭了。他们吧,也没想到咱们这也闹灾荒,家家也没吃的呀。我就给他们爷俩盛了两大海碗粥。你说咋的,翠枝他爸爸一仰脖,都不待喘气的,一碗粥就没了。翠枝孝顺,就把自己那碗也给了他爸爸,他爸爸呢,又喝了一大海碗。我看这是真饿急眼了呀。就给他们额外又盛了两大海碗。结果翠枝他爸爸喝了三海碗粥,才算稳当下来。后来草上飞他们哪征兵发干粮,翠枝就去报名。开始吧,翠枝戴着个破帽子,看上去像个男孩子,还真报上名了。等发了俩馒头俩豆包后,当兵的把她的帽子摘下一看是长头发,才知道她是女孩子家。人家说啥不要呀,哪有女人当兵的呀。再想要回馒头和豆包,一看,已被翠枝爸爸全吃没了。”
“唵?!吃了那么多呀,那还受得了?”包逸仙说。
“是呀,那天晚上,大家都在看晚霞。往们收拾粥棚,打算回家,突然听到哭声。”侯张氏说,“盎,回头一看,发现翠枝抱着她爸爸哭呢。从大哥过来一号脉,死了,撑死了。翠枝就拉着我的手哀求呀,说是只要能把她爸爸弄口薄皮棺材发送了,让她当牛做马都行呀。我一想,这孩子孝顺呀,我家文武正到了说媳妇的年龄,问她当儿媳妇中不中。她就满口答应了。”
“盎,这个我知道,我也在场。”包逸仙说,“这样也挺好。俩孩子都满意,这不挺好的嘛。等明理回来,让他们一圆房,不就成了一家子人了嘛!”
一提起侯明理,侯张氏的脸立马儿阴沉下来,不说话了。
“盎,明理还没信啊?”包逸仙知道她想侯明理了。
“盎,没信。说好了一个多月就回来,可这都快仨月了,还不回来。我这心里呀,七上八下的呀!”侯张氏突然掉下眼泪,哭了。
这可把包逸仙吓了一跳,自从认识侯张氏以来,每天都见她乐呵呵的,从没见过她哭。
“盎,没事的,没事的。”包逸仙搂着她的肩膀,边给她擦眼泪边说,“这么远的路,在哪里耽搁几天,也很是常事儿。”
“唉——要知道这样,当初真该拦住他,不让他去就好了。”侯张氏抹了一把脸。
“别想那么多了,你要多想想肚子里的孩子。”包逸仙劝慰说,“盎,这样,今儿个我弄俩菜,晚上让你那儿媳妇上往们家来吃顿饭,你和文武都过来。”
“盎?那怎么使得。”侯张氏说,“他们还是孩子,咋能让你请他们吃饭呀!”
“啥孩子了,娶了媳妇就是大人了!”包逸仙说,“这过了年呀,文武也二十了吧!”
“盎,是呀,文武都二十了!文虎也十岁了!”
这天晚上,侯文武带着杨翠枝到从家大院串亲戚。
一进门,杨翠枝就钻进厨房,屋里屋外地忙活。
包逸仙一再让她到客厅里歇着去,她就是不肯。
“盎,让她帮点忙吧,她闲不住。”侯张氏一旁乐呵呵地说。
从四皇上和侯文武在客厅里唠嗑,谈到侯明理的情况,俩人不免长吁短叹。
从素花带着从素妙跑进跑出,跟着新媳妇看个没完。
菜上齐了,大家都互相让着上炕。
从四皇上坐在主位,盘腿坐下。
侯张氏坐在客位,也想盘腿坐下,可肚子太大,有点费劲。
包逸仙就找了个小杌札子(马扎子,小矮凳)递给她,让她坐在上面。
侯文武和杨翠枝偏腿坐在炕边。
从素花和从素妙随包逸仙坐在一边。
包逸仙给大家满上一盅酒,冲着杨翠枝和侯张氏说:“盎,今儿个我张罗这个场,就是和侄媳妇见个面,认个亲。我这做婶婆婆的,尽一下心意。来,先干一盅。”
从四皇上端起酒盅,朝侯文武比划了一下,侯文武见了,也端了起来。
大家喝了一盅,包逸仙给杨翠枝夹菜:“盎,侄媳妇,别见外呀,叨菜吃呀!”
“盎,小嫂子,你别忙活了,太客气了。”侯张氏吃了点菜,也张罗着喝第二盅,“真的很感谢孝儒大哥和小嫂子,这么看得上我家的媳妇。往后呀,我家媳妇要好好孝敬你俩呀。”
一阵寒暄过后,饭桌上的话题又回到了侯明理的身上。
现在他到哪里了,在哪儿耽搁了,引起了大家猜测。
从四皇上说:“盎,我就幺么着,这快俩月了,要是按脚程算呀,咋的也该到锥子山了吧。”
“那,那我明个儿到锥子山去一趟吧,打听一下我爸爸的下落。”侯文武说。
“唵?你没咋出过那么远的门,还是别去了吧。”侯张氏想新媳妇在家,侯文武还是少出门的好,“多陪陪你媳妇吧。”
杨翠枝脸“腾——”一下红了,说:“盎,妈,我没事。让文武去吧,他也该为家里多担点事儿了。”
从四皇上一听,感觉有道理,说:“男人嘛,应该多出去走走。让文武去趟锥子山,迎迎明理,感觉也行。要是不放心的话,让明顺跟着去一趟吧。”
“盎,也是呀,还有明顺呢。”包逸仙说,“把他给忘了,让他帮忙去一趟锥子山,带带文武。”
在这饭桌上,大家做了个决定,第二天让侯文武和侯明顺到锥子山找侯明理去。
第二天天刚拔哨子,侯文武就起了床,来到顺溜猴的草房前把他叫醒。
顺溜猴答应着起床,回了他一声:“盎,你先回去套车,准备好草料,我这就过去。”
侯文武回到侯家大院,给马添上草料,把车推出来。
这时顺溜猴也过来了,也不搭话,一起帮侯文武往草包里装草料。
天大亮的时候,杨翠枝出门,见到顺溜猴,点了一下头说:“盎,二叔来了,今儿个辛苦你了呀。”
顺溜猴抬眼看一下杨翠枝,回了一句:“盎,来了,来了。没事,不辛苦,自家人,那么客套嘎哈。”
杨翠枝嗯了一声,回头对侯文武说:“盎,文武,饭做好了,招呼二叔吃饭吧。”
顺溜猴和侯文武一边吃饭,一边商量去锥子山该怎么走,要防备点啥。
“盎,文虎上次从胡子手里抢的那枪,还在吧?应该把它带上。”顺溜猴扒拉一口饭说。
“盎,早被缴上去了!”侯文武说,“上次猍歹嚎堵着大门口要,说不交要罚钱的。”
“唉——这猍歹嚎也真是的。”顺溜猴叨口菜说,“去锥子山要过仓子坝梁,那地方闹胡子。没个家伙心里不踏实呀。”
“盎,各家注意了呀,注意了呀!”大门外突然传来了猍歹嚎的声音,还敲了两下破锣。
“日本太君专家来了,专门从粮捕府来的。这大老远山西的,来到咱大西沟川,开办讲习班,就是为给大家讲一下咋种经济作物!太君说了,一家要派一个管事儿的,到小广场学习种植技术。今儿个要早点,马上到我家门前小广场啊!晚了罚钱!谁家也不能缺人呀,缺人也罚钱的呀。”猍歹嚎喊了一阵,往营子西头去了。
“完了!今儿个去不了锥子山了!”顺溜猴撂下筷子说,“盎,这一家派一个主事的,咱俩都得去呀!”
“盎,我爸没在家,只能我去了!”侯文武说,“那,二叔,咱们明儿个再去锥子山吧。今儿个看看这日本专家要讲点啥?”
顺溜猴撂下筷子下地,侯文武也赶紧撂下筷子下地。
就听“啪”得一声,把大家吓了一跳。
侯张氏和杨翠枝来到门口问:“唵?咋的了?”
原来侯文武下地的时候,衣袖把炕桌上的碗带到地上一个,摔了个稀碎。
“唵?这大早晨的打家什,不吉利呀。”顺溜猴冒出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