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一
高士诚和侯明理从多伦往锥子山街赶路。
一路上,就感觉路人越走人越少。
侯明理心里有点毛愣:“盎,老梯子呀,我来的时候,这道上人可挺多的,现在咋一个人也看不到呀,你说,会不会遇上胡子拉哄的(等等)?”
“盎,胡子,倒不可怕,这一路上的胡子我之前都打点过,他们不会难为咱们的。”高士诚也感觉哪里不对劲儿,“不过,现在路上行人稀少,会不会有啥战事呀?”
“战事?”
“盎,就是打仗呀!”
“哪和哪打?”
“日本鬼子和国军呀!”
“盎,对呀!我从下地出来的时候,日本鬼子和南军打了一仗,结果南军败了,整个大西沟川被日本鬼子占了,也吵吵说,往这边来的,难道日本鬼子这么快就干过来了?”
“前面还有个三五里就到棋盘山街了,过了棋盘山就是伊逊川,离锥子山街也就不远了。我看呀,为了安全起见,咱们还是把货先藏起来吧。离这不远就是佛爷道岔,那里有个朋友,把货先存他家里吧。”
“盎,你是货主,你说了算。”侯明理突然想起点事儿,“不过——我说老梯子呀,那这运费,是不是就——少了呀?”
“盎,少是少不了你的,就是……”
“就是啥?”
“就是,这还没到锥子山街,给不了你现钱呀!”
“唵?!老梯子呀,你,你不会是赖账吧?”
“我说大印子呀,我老梯子江湖行走这么多年,哪能赖账呢?”高士诚说,“再说了,你是布达施里的朋友,我不能打他的脸呀!”
“盎,可不给现钱,我上哪朝你要钱去呀!”
“盎,要不这样,把你的运费折算成盐。按一成盐给你当运费,总算可以了吧?”高士诚还很阔绰,给了一成盐顶运费。
“中是中。不过——你说过的,怕遇到打仗的把货抢了,才想起藏货的。我带着这些货,也不踏实呀!”
“盎,那这样,我帮你把这一成货运到棋盘山街上,把货卖了不就出来钱了嘛!你带着钱走人。”
俩人把货卸在佛爷道岔的一户人家里,藏好。然后赶着车,拉着侯明理那些盐,到棋盘山街上去卖。
棋盘山街是口外有名的大牲畜交易集市,每逢三六九开市。
那天正赶上腊月十三,是赶集的日子,街上人来人往,很是热闹。
“盎,老梯子哥,好久不见呀!”在一个挂着饭店幌子的门前,一个小伙计把张士诚认出来了。
张士诚一看,赶紧给侯明理介绍:“盎,大印子,这位是我的小兄弟,报蔓哼哼蔓(姓朱),大家都叫他小哼哼。”
然后指着侯明理向小哼哼说:“这是我的新朋友,报蔓挂印封蔓,我叫他大印子。”
俩人见面,都右手握住左拳,高举过左肩,相互寒暄一下,这就算是认识了。
张士诚在怀里掏一张叠好的纸交给小哼哼说:“盎,你替我把这个转交给掌柜的,就说货到了,上面有取货的地儿。”
“好嘞,老梯子哥。”小哼哼转身就往店里跑。
“盎,回来!”高士诚喊住小哼哼,“还有点事儿!”
小哼哼折回来问:“老梯子哥,还有啥吩咐?”
高士诚一指侯明理说:“你跟掌柜的问问,我这兄弟还有点货,就在车上,能不能顺便收了。”
“盎,好勒,我这就去问。”
小哼哼走后,张士诚让侯明理把车停在路边,等小哼哼的信儿。
过了一刻钟,小哼哼回来了。
“盎,老梯子哥,信送到了。印子哥的货,掌柜的说可以一并收了。”小哼哼喘着气说,“可是——老梯子哥呀,你还不知道,现在棋盘山被日本鬼子占了,日本鬼子对那货,管得严呀,不能放这儿。”
“那放哪儿呀?”高士诚问。
“我带你们去个地儿。”小哼哼跳上车,“往前走,到前面瓦房那,往左拐。”
“盎,那,小兄弟呀,到那能给现钱不?”侯明理赶着马车,问小哼哼。
“盎,到那,点了货,过了称,就给你现钱,一分不会少!”
“好勒!驾!”侯明理按照小哼哼的指挥,往前赶着车。
突然,前面有一群人呼叫着朝这边跑来。
有跑得快的,路过侯明理车的时候,喊了一句:“盎,日本鬼子抓人了,还不快掉头,往回跑!?”
这时小哼哼“噌”的一下从车上跳下来,边往回跑边喊:“赶紧的,掉头,快跑!日本鬼子抓劳工来了!”
高士诚也跳下车,跟着小哼哼跑。
跑了一段路,发现侯明理没跟过来,回头一看,侯明理还坐在车上,一动未动。
“唵?大印子呀,快跑呀!”
“盎,我跑了,我这车和货咋整呀!”
高士诚喊住小哼哼,俩人赶紧返回来拉侯明理:“盎,都啥时候了,要命还是要钱呀!”
可侯明理就是不下马车。
正在拉扯中,几个满洲警察已经追上来了。
高士诚一急眼,一把把侯明理拉下车,拖着他就跑。
小哼哼也过来帮忙,拖着侯明理。
侯明理还回头看着自己的车,嘴里唠叨:“盎,我的车呀,我的盐呀!”
这个时候,满洲警察和日本宪兵越来越多。
侯明理突然觉得头上被啥凿了一下,就晕过去了。
当侯明理再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在一个封闭的空间里,外面“哐当哐当”地响着,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他觉得胳膊麻酥酥的,一动,发现动不了。
原来自己的胳膊被绳子捆着。
他向周围一看,高士诚和小哼哼在瞅着他。身边还挨着好多不认识的人。
“唵?咱们这是上哪儿呀?”
“不知道!”小哼哼生气地看着他。
“盎,我的车呢,我的货呢?”侯明理突然想起了在棋盘山街上的情景。
“唵?!你咋那么爱财呀,现在命都快没了!”高士诚说,“咱们被抓劳工了,这是在闷罐车里。估计不是去修工事,就是挖煤呀!”
“唵?那咋整呀!”侯明理眼泪掉下来了,“我家里还有六七口子,等我吃饭呢!我老婆肚子里,还怀着孩子呢!这可咋整呀?咋整呀?”
“有点男人样行不行呀!”小哼哼见侯明理哭了,数落他两句,“要不是拥乌(因为)你,我和老梯子哥早跑了!你咋就那么爱财呢?真是爱财不要命的主儿呀!”
“盎,少说两句吧!”高士诚说,“现在咱们就是难兄难弟了,要团结,要相互信任!以后呀,在日本鬼子手里,可要多动动脑子。否则,真就不知道咋死的了!”
“盎,好,好,我听你的,老梯子哥。”小哼哼说。
“盎,嗯!我也听你的。”侯明理说。
闷罐车是封闭的火车,每节车厢都是一个狭小的封闭空间。
坐在里面的人看不见外面, 因此也就没有了时间和空间的概念。
侯明理和高士诚、小哼哼三个人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走了多少里路,也不知道到了哪里。
他们正困得打盹的时候,闷罐车停了下来。
又过了很长时间,有人打开了车厢的门。
他们三人和其他人一起被赶下闷罐车,又分别上了带棚的汽车。
汽车被帆布蒙着,他们依旧是看不见车外的情景。
又走了不知道多少路,他们被赶下了汽车。
这时他们才发现,被送到了一个深山老林的山坳里,周边全是铁丝网,还有持枪的日本兵站岗。
山坳里全是干活的劳工,衣衫褴褛,骨瘦如柴。
劳工的衣服上写着洋字码,监工们喊人不喊名字,只喊身上的号码:“267号!去把那车石头卸了!快点!”
267号反应有点慢,被监工“啪啪”抽了两鞭子。
侯明理和高士诚、小哼哼的编号分别是731号和732、733号。
“盎,你俩发现了吗?咱们是在一座山里掏洞,好像是要把这座山掏空了。”夜晚睡觉的时候,三个人躺在一个大通铺上,高士诚偷偷地和侯明理、小哼哼说。
“盎,这鬼子也是的,没事把山挖空了嘎哈!”侯明理说。
“这肯定是个军事工程。保密的。”
“那,啥时候放咱们回家呀?”小哼哼说,“这地方也忒黑了,住在窝棚里,躺在地铺上,连饭都吃不饱,还整天干活,死累死累的。”
“放你回家?”高士诚忧虑地说,“你们听说过秦始皇修坟墓的事儿吧?”
“盎,那都是说书唱戏的事儿,和咱们这有啥关系啊。”侯明理说。
“给秦始皇修坟的人最后都哪儿去了?”
“活埋了呗!”侯明理突然坐起来,“盎,那咱们,也会被活埋了?”
高士诚把侯明理按倒:“躺下,小点声。一会儿看守的过来,又会给你一顿鞭子。”
“唵?真的呀?会活埋了?”小哼哼也悄声地问高士诚,问完哭了。
高士诚摸摸小哼哼的头,说:“盎,别着急,往们要好好合计一下,看咋能从这儿逃出去!”
“咻——咻——”三个人正干着活,突然听到一阵刺耳的哨子响,这是集合的命令。
他们仨随着大家聚拢到山坳里一空场上,远远就见一队日本鬼子押着十三个人走向人群中间。
维持秩序的鬼子兵驱赶着大伙儿,让大家围成一个圆圈儿。
那十三个人被推搡到人群中间。
一个鬼子军官模样的人站在一块大石头上,用日语向众人训话,经过翻译官翻译过来,大致意思是:“这十三个劳工良心大大地坏了,不能吃苦,不勤劳奉公,想趁夜间偷偷逃走,被岗哨发现抓了回来,要受到最严厉的惩处!”
他说完后一挥手,就见有三十多只狼狗冲进人群,追着那十三个人咬。
被狼狗追逐的人,想逃出人群,却被圈内的鬼子兵用枪托子砸了回来。
刚回身的人迎面碰上了狼狗,被狼狗扑倒在地上,没头没脑地一阵乱咬。
整个现场,只听见一片凶残的狗吠声和凄厉的嚎叫声。
围在圈外的劳工们个个心惊胆战,纷纷后退,生怕那狼狗扑向自己。
狼狗追着十三个人咬了约摸半个时辰,那十三个人个个都像血葫芦一样在地上滚着。
这时有鬼子兵吹了一下口哨,那些狼狗齐刷刷地离开人群,被鬼子兵带走了。
这时又过来一队鬼子兵,他们拎着汽油桶,往这十三个人身上泼汽油,汽油落在受伤人的伤口上,引起一阵抽搐。
在鬼子兵泼完汽油转身离开的时候,有人顺手扔了根火柴,“腾”地一声响,那十三个人身上就着了火。
变成了火人的十三个人,在火里滚,在火里爬,最后慢慢地不能动弹了。
一股呛人的焦糊味钻进人们的鼻孔,很多人被这味道刺激的眼里溢出眼泪,浑身哆嗦着,就感觉那火好像是在自己身上似的。
那个鬼子军官模样的人重新站到大石头上,又用日语说了一段话,翻译官翻译后,大家听到的是:“这就是逃跑者的下场,这就是不忠于大日本皇军的下场。通过这十三个人,要让大家明白,这周边是原始森林,工地有电网包围着,是铜墙铁壁,连一只蚊子都不会飞出去的!大家只有安心干活,才有希望平平安安地回家!”
“731,732,733……出列!”最后,侯明理、高士诚、小哼哼等20多人突然被翻译官喊话,要求出列。
他们不明白自己犯了啥错误,战战兢兢地来到里圈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