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二
猍歹嚎和他老婆龚乐氏手里拎着点心匣子,见到包逸仙后双双满脸带笑,低头哈腰地抢着说话。
“盎,弟妹呀,你这是出满月了吧。身体可好呀,孩子可好呀。”猍歹嚎问。
“盎,我,我早就想见弟妹了,就,就这老东西,总不让我出门。今儿个趁弟妹出满月了,我俩过来讨杯满月酒喝。”龚乐氏跟着说。
包逸仙见了这情景,心里犯嘀咕,不过还是请俩人进了院。
龚乐氏把手里的点心匣子全交给猍歹嚎,自己拉着包逸仙的手,走在前面。
猍歹嚎冲俩当兵的点点头,拎着东西跟在后面。
前屋的客厅里,从四皇上和猍歹嚎两口子分宾主坐下。
包逸仙给他们倒上茶,到里屋把妙儿抱起来。
龚乐氏也跟进来,说看看大闺女长得俊不俊,还拿出个小银镯子,套到妙儿手腕上。
包逸仙说这东西太贵重了,使不得。
龚乐氏说咱们邻里邻居的,你还客套啥,咱就得互相帮衬才对嘛。
相互拉扯了一会儿,包逸仙怕吵醒了妙儿,就罢手了。
从四皇上清了一下嗓子,咳嗽了两声。
猍歹嚎直了一下腰,唉了一声,叹了一口气。
“盎,甲……”
“唵!你说……”
俩人同时开口,见对方张嘴,又同时停下。
从四皇上打了个手势,示意猍歹嚎先说。
“盎,唉——我就说呀!”猍歹嚎先打破了尴尬局面,“我就说呀,这世道真的没法琢磨了。你说这东洋鬼子吧,还没来呢,就弄得这整天家,你杀我,我举报你的。这冤冤相报,何时了呀!”
从四皇上本以为猍歹嚎是有事找他,没想到他竟然发出这样的牢骚,让从四皇上大感意外,就吃惊地盯着他看。
“盎,从老弟呀,我知道,你是肚子里有墨水的人,不稀罕和我这种大老粗拉呱儿。”猍歹嚎说。
“盎,哪里哪里!甲长你说就是了。”从四皇上说。
“唵,别张口一个甲长,闭口一个甲长的了。老弟呀,你叫我大哥吧,心里才踏实点儿。”猍歹嚎说。
“盎,好好,大哥,大哥。”从四皇上应承道。
“哎!这就对了!以前吧,大家都叫我甲长,甲长的,我也答应着。那就是个装呗。我知道,大家当面喊我甲长,背地里叫我猍歹嚎。这个我不恼,我也认了。咋说呢,我心里有数。我龚耀中外号叫猍歹嚎,可我心里没有猍歹那么歹毒,狠不起来。我就是个爱小的人(爱贪小便宜的人),太看重钱财了。你也知道,我大哥在粮捕府,当大掌柜的。可就钱财来说,哥兄弟嘛,明算账呀,还是各顾各的,我沾不到多少荤腥儿。唉——我要支撑那龚家大院呀,不算计行吗?我没你那一肚子墨水啊,不会给人家看病。我只能靠做点小买卖,赚俩小钱儿来维持。”
老蒙咔吃眼的猍歹嚎,说着说着还真动情了,眼睛框子上还挂上了泪珠儿。
从四皇上顺着他的话,不住的点头,说:“盎,盎!是,是,不容易啊。”
“呃,咱这土里刨食的人,能吃上口饱饭就不容易了。现在看看,这世道,先是护乡队的,整人!现在呢……不说了,说多了得罪人。盎,就说这三结巴吧,我当时没少跐得他(批评他),叫他别搋鼓(鼓动)那护乡队的事儿。可那三结巴是个潮种呀(傻瓜),彪呼呼的就去给人家当师爷去了,还嘚瑟的给人家出谋划策。我私下里也劝过他呀!可那小子翅膀硬了,不听话了!”猍歹嚎提到了三结巴。
话唠到这儿,从四皇上终于明白了,看来猍歹嚎是来给三结巴求情的。
想想猍歹嚎说的话,也有些道理,就说:“盎,有时呀,年轻人的事儿呀,咱真管不了。老话说的好,人各有命,富贵在天呀!”
“盎,是呀!唉!老弟呀,咱明人不说暗话,咱也不绕弯子了!我知道,要是没有这护乡队,你家大闺女也不至于把眼睛杵了,遭了那么大的罪,差点把眼睛弄瞎了。虽说杵眼睛的事儿不是三结巴干的,但大家心里都明镜似的,他背后没少捅咯吱窝儿(使坏)。我今儿个来呢,也是被老婆逼着来的。我知道,我没脸开这个口呀。但,他毕竟是我小舅子呀,又跟了我那么多年,连房媳妇也没讨上,我确实亏欠他的呀。”
猍歹嚎一拍大腿说:“唉——你也别为难。要是能和草上飞长官捎个话,眼看着要收秋了,能让他回来,那最好。要是确实违反军规,那就看看,能不能给他换个安全点儿的活儿,比方做伙头军啥的,别上前面干仗去就行啊。咱们都知道,那枪子儿哪儿长眼睛呀,去干架就没命了!”
话说到这份上,从四皇上也有些犹豫。
想想闺女的眼睛,心里也别扭。
可他经不住软刀子扎,就说:“盎,这个嘛,我呢,说话也不见得管用。人家军队上的事儿,咱老百姓咋掺和呀,可是……”
“盎!管用不管用,我也不让你打包票!带个话就行。”猍歹嚎往前一探身子说。
“那,这样吧。我给草上飞写封信。管不管用就看他造化了!”
“盎,那好啊,好!”猍歹嚎激动得脸发红,黑痣上那一撮毛乱颤,“盎,那谢谢老弟了!谢谢老弟了!”
从四皇上当着猍歹嚎的面,写了一封信。
晾干了,折叠好,递给他,说:“盎,一会儿回去的时候,给门口那当兵的,让他转给草上飞吧。”
“哎——呀!太好了,太好了!”猍歹嚎脸上像开了花,不知道说啥好,“盎,老弟呀,真是大好人呀,大善人呀!”
这时听见有人敲门,包逸仙把孩子递给龚乐氏,去开大门。
进来的是侯明理两口子,俩人拎着点心和一篮子鸡蛋。
侯张氏抢先说:“盎,来挪骚窝了(习俗,做完月子的人要到娘家住一段时间)!小嫂子旺相呀,面相更俊了!你娘家没人,从今儿个起,你就到我家住一段时间吧。”
“盎,你们不是忙盖房子嘛,我这也不忌讳啥,就别麻烦你了!那么忙,还惦记我这干啥!”包逸仙赶紧接过那鸡蛋,帮侯张氏拎着。
“盎,往们家那活儿呀,总干总有,干不完的活!也不是一天半天就能干完的,耽搁一天,不算啥。”侯明理说。
在前屋小客厅里,侯明理两口子见到了猍歹嚎两口子。
侯张氏赶紧上前把孩子从龚乐氏手里夺过来:“盎,小丫头片子呀,挪骚窝了!还认得婶子不?可是我把你从柴货垛下捡回来的呀!”
侯明理和猍歹嚎见过,客套两句。
“盎,起名了吗?”侯张氏问。
“唵,起了,叫妙儿。从素妙。”包逸仙说。
“喵儿?哈哈!”侯张氏笑着说,“喵儿好,咱就当猫养活了!哈哈!猫好呀,不膈应人!”
猍歹嚎见侯明理两口子和从四皇上一家格外亲近,就说:“盎,从老弟啊,那,往们先回了!”
“唵?别介呀(劝阻),满月酒还没喝呢。”从四皇上对侯张氏说,“弟妹来的正是时候,你帮忙给掂对俩菜,咱们和龚甲长一起喝杯满月酒吧。”
侯张氏听了撇了一下嘴,有点不满意。
猍歹嚎两口子又推辞了一阵,还是留下来喝满月酒了。
炕上放着一张八仙桌,上面有俩菜,围着三个男人。
从四皇上给每个人满上一盅,然后端起了酒盅。
这时龚乐氏端着一盘菜上来,见猍歹嚎端着酒盅,就怼搡(抢白)他说:“盎,当个破甲长,就以为自己当了多大官似的,整天家人五人六的(人前显摆)。盎,少喝点呀,多跟人家从先生学学。你看人家明理,整天家围着从先生转,学了多少东西呀,现在人家五间大瓦房,眼看着就盖起来了!”
说完,龚乐氏转身去厨房了。
猍歹嚎眨眨眼睛,对俩人说:“盎,也不嫌兄弟俩见笑。我这人啊,气管炎,怕老婆呀!我是好喝两盅,但没这样好的下酒菜呀。我每天呢,喝二两金盛泰小烧,只就着这个喝。”
猍歹嚎说着从怀摸出一只咸鸭蛋。
“盎,咸鸭蛋就酒,越过越有呀!”侯明理说,“这年头,这是最好的下酒菜了。”
“盎,好是好,但我这一个咸鸭蛋呀,要就着酒,吃半个月呀!”猍歹嚎说。
“唵?半个月?”从四皇上听了吃惊,“你咋做到的呀?”
猍歹嚎把咸鸭蛋放在桌子上。
这时才发现这鸭蛋上纵向穿着一根线绳,线绳两头露在外面,分别系着一个大疙瘩。
猍歹嚎用手拉一下一头线绳的大疙瘩。
线绳拉出来后,见里面系了一串密密麻麻的小疙瘩。
这些小疙瘩就带出一些鸭蛋青和鸭蛋黄。
猍歹嚎把这些小疙瘩放在嘴唇上抿一口,吧嗒吧嗒嘴,喝一口酒。
然后,猍歹嚎把另一头的大疙瘩再拉一下,那一串小疙瘩又带出一些鸭蛋青和鸭蛋黄,他把这些小疙瘩再放嘴唇上抿一口,吧嗒吧嗒嘴,再喝一口酒。
“唵?哈哈,你这也太抠了吧?”侯明理看了大笑着说,“那你这线疙瘩刮不出蛋清咋整呀?”
“盎,有办法呀,那我就再扎个眼儿,再穿根线呀!”猍歹嚎说。
从四皇上看着这个鸭蛋,楞了半天神。
心想,这赖歹嚎表面上看着粗拉的(不细心),心思还是很细的。
他从这只鸭蛋上,似乎看出了猍歹嚎生命中的智慧。
但他想不明白,梦里那张插图上的猍歹嚎,为啥被一个无脸人用绳套子套住了脖子呢。
猍歹嚎收起鸭蛋,端起酒盅,说:“盎,今儿个呀,我借从老弟的酒,祝从老弟和弟妹足月添丁之喜。同时呢,也祝明理喜建新居。大瓦房盖完,再盖厢房,早日建成侯家大院!”
“呵呵,啥侯家大院呀,我和龚甲长差的远着呢。”侯明理抿了一口酒,乐呵呵地说。
“盎,明理呀,我佩服你呀!踏实肯干,实诚,从不瞎扽(胡扯)!你看你,都买了一百多亩地了,还不招摇。我今后呀,得向你学学呀。”
猍歹嚎喝了两盅酒,话匣子就打开了。
三个人边吵吵边喝酒,侯明理还和猍歹嚎划了拳。
就这样过了一个时辰,才各自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