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三
庙岔,塞罕庙,弘道的禅房里。
“你说的,侯明理一家子的事儿,我感觉和我这次云游时见到的有些像。”弘道对包逸仙说。
“唵?别的地方也有得这病的?咋扎咕的呀?”
“盎,这个冬天呀,我在东北转了一圈儿,发现有好多地方流行着一种病,老百姓有管它叫黄病的,也有叫太阳病的。之所以叫太阳病,是暗指日本人传过来的。老百姓管日本人的旗子叫太阳旗嘛,也把这病叫太阳病了。这种病呀,很少见,一旦得上就会人传人。有时呀,是一家子一家子病死啊。严重的时候,一个营子都剩不下几个人。我回到赤勒川的时候,也发现了这种病。在小太平地那儿,就有老李家和老梁家两家人得了黄病,结果两家人没有一个人活下来的。”
“唵?那,那咋办?真人呀,你是说,明理他那病没救了?还传人?”包逸仙一听傻了。
“就这种病啊,前几天我去粮捕府的时候,托了朋友,见到了在笆篱子的从先生。”
“唵?你见到先生了?先生咋说?”
“盎,他说呀,这黄病有点像古书上说的伤寒。伤寒中有一个症状,就是面如橘子皮,发热,口渴,心烦,舌苔黄厚。有时肚子胀,大小便下不来。他这么一描述,和我见到过的病人症状有点像。症状对上了,他想了想,就顺手写了个方子。说可以试试看。”
“盎,方子在哪?能给我看看吗?”
弘道从怀里掏出一张叠着的纸,展开后给包逸仙看,就见上面写道:
“茵陈蒿汤
茵陈:20钱;
大黄:7钱;
栀子:7钱。”
“盎,这方子能给我吗?”
“呃——你抄一份吧。”弘道递过笔说,“我还得拿它到别处转转,到得了病的那些人家去看看,让病人试试这个方子。”
包逸仙抄完药方,就赶紧往回赶,刚要出门,被弘道喊住:“盎,等等。你回去呀,让人买点生石灰,在侯明理他家屋里屋外,还有茅房,都撒一撒。还有呀,就是别让他接触别人了,孩子老婆也不要在一起吃饭。一旦得了病的人,就不能和没得病的人接触了。病人的大小便呀,都要埋起来,别乱扔啊。”
“盎,好的,记住了,真人。”
侯明理的黄病传给了侯张氏和杨翠枝,但孩子们没有传上。
让人奇怪的是,整天吃着侯张氏奶的小党仙,竟然安然无恙。
包逸仙急匆匆回到从家大院的小药房,按方子配药时,却傻了。
她发现这三味药中只有一味大黄,还是从四皇上当初从山上采来的,其他两味药都没有了。
包逸仙盯了半天药方,把勒勒李喊了进来,让他套车去粮捕府买药。
勒勒李哭丧着脸说:“盎,东家呀,从先生在家时,咱们就不上粮捕府进药了,药全被日本鬼子控制着,没有他们的批条,一根药都买不来呀。”
“唵?买不来,那也得买呀!”包逸仙猛地把药匣子扔在地上,把勒勒李吓得一哆嗦。
包逸仙从椅子上站起来,在地上一瘸一拐地来回溜达,突然停住:“盎,田殿阁和季凤轩呢?把他们俩找回来,都多少天了,还不回来!”
“盎,东家呀,你知道的,他们俩是义勇军的人。不是,现在改名叫八路军游击队了!共产党的人,跟仙儿似的,来无影去无形的,咱也没处找去呀!”
包逸仙又坐到椅子上,摆摆手,示意勒勒李离开:“盎,去吧,去吧。”
勒勒李走后,包逸仙趴到桌子上哭了起来。
侯家大院正房前。
“盎,外面是闹哄啥呢?”从屋里传来了侯张氏的声音。
“嫂子啊,我请来个跳大神的。这位神家说呀,咋得的这黄病呀,就是招来鬼了,得把鬼赶跑了,病就好了。”顺溜猴在窗外说。
“盎,这不胡闹嘛,咱们家有保家仙,哪里来的鬼呀!”侯张氏说。
“盎,嫂子呀,你说那党仙呀,现在看不咋管用啊。你看他也保不住咱家平安呀!”顺溜猴说,“这神家是我从牌友那儿认识的,人家是跟那满洲老察玛学过的,也算是‘老佛爷’的人了,你就放心吧。”
“唵?你咋又去玩牌呀!”侯明理有气无力说了句。
“盎,哥,你看我不玩牌九,咋能认识这神家呀!好好养病吧,哥。”顺溜猴说,“一会儿啊,神家要进屋里绕炕沿,你们把门开开呀(打开呀)。”
顺溜猴请来的神家叫汤广恩。他穿着色彩鲜亮的神衣,腰上挂着二十二个串铃,手里拿着个抓鼓,走起路来稀里哗啦地响。
和顺溜猴谈好价钱后,汤广恩把佛爷匣子打开,摆好绫子架,把桌围子罩在供桌上,点上了达子香,就开始一进一退地扭起来。
他边扭边用满语唱神歌:
“祖先的功德呀,
孩儿牢牢地记着。
恳求列祖列宗啊,
保佑着子孙,
降福家庭……”
汤广恩唱着唱着进了里屋,来到炕前,在炕沿前扭着,唱着。
他有时用汉语唱,还能听得懂,有时用满语唱,大家就听不懂了。
“唵?这是嘎哈呢?”包逸仙一进门,见大院里神神秘秘的,有点吃惊。
“盎,小嫂子呀,我这是请神家赶鬼呢?”顺溜猴说,“我哥全身发黄,肯定是招来鬼了,赶跑了就好了。”
“唵?不吃药,靠这个能行了?我咋感觉悬得喽儿的(危险,没把握)。”包逸仙有点不相信。
“盎,不悬,挺靠勺的(做事用心)。另外呀,我倒想给我哥他们抓药吃,可哪儿有呀!”顺溜猴说,“这神家是跟着老察玛祭奠祖马的,法力无边,我哥我嫂子的病保准儿能好的。”
包逸仙用疑惑的眼光看了看顺溜猴,来到窗前:“盎,大妹子呀,我给你们送饭来了。我放门口了,你拿回去吃吧。”
“盎,小嫂子啊,你别费劲儿了,往们都吃不下,肚子胀呼呼的。”侯张氏在里面有气无力地说。
“呃,那你也要多少吃点啊,吃点身子就有力气了。”包逸仙说,“从先生捎回药方了,我正在抓药。抓到药,我就给你拿过来。你们一定要挺一挺,现在这药不好踅摸呀(寻找)。”
杨翠枝把门口的饭菜拿进去,给侯明理和侯张氏分一些:“盎,爸,妈,你们吃些吧。”
“唵,你也吃点。”侯张氏心疼地看着杨翠枝,“苦命的孩子,跟往们老侯家遭罪了。”
汤广恩扭了一会儿,说累了,也饿了。
顺溜猴赶紧说:“盎,那,神家,你先歇歇,我让刁英子做饭去。”
“盎,不用,我吃他们剩的饭菜就行。”说着把包逸仙送来的饭菜吃个精光,还把侯张氏和杨翠枝没吃完的饭菜也吃了,“这年头,不能浪费粮食,还有这带肉的菜呢。”
“唵?哎呀,这个不能吃呀。”包逸仙见汤广恩吃剩饭剩菜。
“唵?咋的?这么小店儿呀(吝啬,小气),不就是点剩菜剩饭嘛。”汤广恩说,“里面是有点肉,也不至于舍不得吧。”
“盎,不是那意思,怕把病传给你。”
“盎,我一个神家,咋能怕这点小毛病!”
包逸仙听了,皱了皱眉头。
汤广恩和顺溜猴原定要跳满三天的,可刚到了第三天头晌(上午),汤广恩就挺不住了。
“盎,哎呀,不行了,太累了!”汤广恩从里屋钻出来,一边挠着身上,一边唠叨,然后一屁股坐在门槛子上。
“唵?咋了神家?”顺溜猴问。
“唵?哎呀,神家,你的脸,你的眼睛,你的手,咋都是黄的呀?”包逸仙突然发现,汤广恩也全身变黄了。
汤广恩进屋照照镜子,也吓了一大小跳:“唵?这鬼太厉害了,估计是厉鬼,我道行浅,干不动他,走了!”
他出来收拾收拾东西,转身出门了。
“盎,神家,还没跳完呢。”顺溜猴跟出来。
“盎,再跳,再跳我的命就没了。”汤广恩说着已出了大门。
从家大院正房。
包逸仙把从素花和从素妙安顿睡下后,自己也躺在炕上看外面的月亮。
月光挥洒着从窗户纸上透进来,在窗前撒了一些霜。
这种霜多少透着寒气。
已是农历二月,侯明理和侯张氏几个病人挺了一个多月了,没有药品,只能靠身体硬扛。
她想起了白天勒勒李的话:“盎,东家,我连粮捕府的街都没进去,别说买药了。”
看来县城已经封城,不让乡下人进城了,怕是把瘟疫带进街里。
粮捕府是唯一可以弄到药的地方。
她原想,日本鬼子控制着药品流通,正常市面上买不到药,那黑市也该有货吧。哪怕花大价钱,也必须把药弄到手。
可都连续两次让勒勒李进城,都没买到药,越发让人心焦起来。
这样耗下去,侯家这几个人怕是挺不到最后呀。
想到这儿,包逸仙的眼泪流了下来。
那泪珠在月光的映衬下,泛起了一丝亮光。
她想起了自己从九泉莲花月亮山仓皇逃荒避难,想起了刚到下地这个营子时的情景。
从那以后,侯张氏一家一直是她最亲近的人,好多事情都是他们来帮忙。
特别是侯张氏,俩人亲如姐妹,无话不说,是在这个营子里唯一的知己。
她无法想象,侯张氏一旦有个闪失,她心里能否承受住这个严酷的现实。
她思绪混乱,一会儿想起乌拉沁和贝吉,一会儿想起从四皇上,稀里糊涂地处于半睡半醒的状态。
突然,包逸仙听见了窗前的脚步声:“唵?谁?!”她猛地坐了起来。看看窗户,月光依旧,泛着淡淡的白色。
难道来胡子了?她看看从素花和从素妙,俩孩子睡得很香甜。
包逸仙悄悄披上衣服,来到窗户前,用舌头把窗户纸舔出个小窟窿,透过那小窟窿,向外看看。
外面静悄悄的,没有发现可疑的目标,只有月光肆无惮忌地在天地间徜徉。
胡子都是在月黑风高夜才出动的,这样的月夜,似乎对他们不适合。
她起身重新检查了一下门闩,感觉还算牢固。
又趴门缝向外看看,依旧没有动静,就放心上炕,稀里糊涂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