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五
勒勒李正站在炮楼上瞭望,突然看见一个蒙面人像小孩子一样耙扎着腿(小孩走路的样子)向从家大院走来。
这人走到大门前也不敲门,只是在大门口转悠。
勒勒李想,这人是嘎哈的呀?难道是胡子的线头子?
他赶紧跑下炮楼,打开大门,向那人问:“唵?!你嘎哈的呀?咋老在往们家门前转悠呀?”
耙扎腿的人也不搭话,见勒勒李不注意,抽冷子跑进了从家大院,直奔小药房。
勒勒李回头一看,唉?这人咋回事?还敢硬闯呀!别跑!赶紧给我出去!
这时,正在喂鸡的包逸仙也看见大门口不对劲儿,赶紧一瘸一拐地跑过来,站在这个人面前,把她拦在小药房门口。
四目相对,包逸仙感觉眼熟,刚要上前揭开那人头上蒙的头巾,那人赶紧用手捂住:“盎,我要见我皇兄,我要看病!”
“唵?你?马老板?看病就看病吧,你蒙着脸嘎哈呀?”包逸仙诧异地问。
赛刁缠也不接话,只是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小药房的门。
包逸仙把小药房的门打开,从四皇上正在看医书,回头看看蒙着脸的赛刁缠,感觉一愣。
赛刁缠“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哭泣着说:“盎,皇兄呀,救救我呀,皇兄救我呀!求你了!”
从四皇上一皱眉,没瞅赛刁缠,目光却投向了包逸仙。
包逸仙和从四皇上的眼神对了一下,赶紧一边往起拉赛刁缠一边说:“唵?咋的了呀,生病了吗?没事的,有病咱们扎咕病呀。”
“盎!不,不!”赛刁缠挣扎着不起来说,“呃——我没病,我不想和你说,我要和我皇兄一个人说。”
包逸仙看了一眼从四皇上,松开了手,转身要走。
“盎,不行,你不能走!”从四皇上拦住包逸仙,又对赛刁缠说,“她是我老婆,她不能走。有啥事儿你尽管说,她嘴很严的。”
赛刁缠跪在地上哭泣了一会儿,突然抬起头,把头巾撤下:“盎,你看,我这全是因为你呀!”
从四皇上看见赛刁缠满脸红斑,吓了一跳,随口说出:“盎?花柳?!”
包逸仙也赶紧转过身来。
当她看见赛刁缠的脸时,也全身哆嗦了一下,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从四皇上摇摇头,转过身去,背对着赛刁缠。
他心里在嘀咕,这种病在这山沟沟里很少见呀,她怎么会得上花柳病呢?
赛刁缠哭泣着对从四皇上说:“盎,我知道,我以前吧,有些事我做得不对,对不住你们。可那天日本鬼子要拖呢的高粱茬,是我把土肥原二勾引开的,才着了这脏病呀。你不能拥乌这病脏,就不给我扎咕呀!你不能恩将仇报呀!”
从四皇上皱着眉头,心想,赛刁缠再不知羞耻,也不能胡乱攥个理由给自己辩白,看来是土肥原二传给她的。
从四皇上没有回身,也没有辩解。
他心理确实有些愧疚,一个堂堂的大男人,竟然靠一个女人用那种方式给自己解围,求得活命,活得窝囊呀。
他闭上眼睛,苦思冥想,许多药方子在眼前像雪片一样翻飞着。
他知道,他唯一回报的方式就是找出最好的治病法子。
包逸仙见赛刁缠说的有些绝望,就劝慰她说:“盎,别说你是先生的救命恩人,就是过往路人,生了病,他该咋扎咕,就咋扎咕,从来没丢下病人不管的。”
“盎,那你赶紧让我皇兄开方子呀,给我弄药呀,给我扎咕病呀?”赛刁缠抓住包逸仙的手说,“我知道这病厉害。在粮捕府的时候,我就见过得了这病的,那些没扎咕好的,把鼻梁子都烂没了,只剩下俩鼻孔出气,跟鬼似的。我不要那样呀!我要是变成那样,可咋活呀,谁还会理我呀!求求你了,求求你们两口子了,我给你们磕头了!”
赛刁缠说完不住地磕头,把靥亮盖都磕青了。
包逸仙拉住她说:“盎,不是不给你扎咕,是现在日本鬼子对药控制得严,咱们买不来药呀。好多味药都缺,方子能开出来,却抓不了药呀。”
“盎,那,那我这脸,我这鼻子,真的要烂掉了呀?”赛刁缠望着从四皇上的背,眼泪刷刷地在脸上淌。
“盎,别着急呀,这不,我家先生在想办法嘛。他一定有好办法的。”包逸仙劝慰她说。
过了一会儿,从四皇上慢慢转过身,问包逸仙:“药房里还有一些甘草,家里蜂蜜还有吧?”
“盎,还有一些。”
“那,这样吧,你先给她熬一些蜂蜜甘草膏,把她的脸上和身子上有红疮的地方涂抹一下。”从四皇上递给包逸仙一个方子,“我呢,上山去采点药,找一找贝母、金银花、野大黄啥的,还得在山上找一些蝎子和蜈蚣,回来调制一些花柳败毒汤给她试试吧。这种病以前没遇过,我只能想些法子,试试。”
赛刁缠听了千恩万谢,不住地作揖磕头。
从四皇上戴上草帽,拿上药口袋,拎着一个镐头准备出门。
“盎,要不,还是让田殿阁和你一起去吧。他虽不认得草药,可要是遇到猍歹啥的,还能帮你一下吧。”包鲍逸仙追出来对从四皇上说。
从四皇上想了想说:“盎,不用,以前都是我自个儿去的,没事的。”
初春的大西沟川是多彩的。
桦树、小叶椴、山黄榆都相继吐出了嫩黄的叶子,远远看去,那叶子又像盛开的黄花,一片片鹅黄。
最妙的是花秸子正好开出红艳艳的花朵,在林间和山崖上怒放。
那嫩黄的山谷就点缀上了红艳艳的星星,还一眨一眨的。
这本是一个充满生机和希望的季节,但却让从四皇上高兴不起来。
他边走边看山下的田地,让他浮想联翩。
远处一些农民赶着牛车在田里穿梭。
牛车过处,那整齐的小粪堆就在田里分散开来。
他们正在准备春耕,为一年的生计忙碌着。
从四皇上想到,这些田里将来要长出来的不是高粱和谷子,而是开着花的大烟,心里就一阵酸楚。
他突然想到了过阴时的场景,那满山梁上开着的红花、白花植物,难道就是是大烟吗?
他一低头,看见一株大黄已吐出了大叶子,红色的茎已有一拃长了(张开手,大拇指和中指之间的距离)。
这是棵有年头的大黄了,药力应该不错的。
他想到这儿,就放下药口袋,举起镐头要把它刨出来,又看见旁边有根“枯枝”碍事,就伸手想去把它拿到一边。
他的手刚伸出去,还没碰到那“枯枝”,就见那“枯枝”自己移动起来。
从四皇上被吓得一激灵,定睛一看,哪里是枯枝呀,分明是一条蛇。他庆幸自己伸手有点慢,否则非被这条蛇咬到不可。
他站在那里,看着那条蛇慢慢爬到一块大石头的缝隙里。
他突然想,这些石头底下有蛇,就应该有蝎子和蜈蚣啥的,应该把这些石头撬开,捉一些正好配药。
但想到了刚才那条蛇,心里还是有些余悸。
从四皇上于是继续盯着那大黄,把大黄刨出来,连根和茎叶一起放到药口袋里。
之后他又向周围撒嘛了一下,找到一些忍冬树,摘了些金银花。
又转了一圈儿,挖了一些贝母,还有柴胡什么的。
最后,他还是想到了那些石头。
想想再歹毒的蛇也是怕人的,就找了个破木棒在石头间一阵乱打。
古人有敲山震虎,从四皇上这是敲石震蛇了。
估计经过这么一折腾,那蛇也该钻到深洞里了。
从四皇上用镐头勾撬那些乱石头,果然在石头底下发现了蝎子、蜈蚣等虫子。
他用事先准备好的高粱篾子(高粱秸秆的外皮)把它们穿起来,放在单独的瓦罐里。
从四皇上把采集到的药材分门别类地装进药口袋里,起身刚要下山,眼前却发现了两个黑洞洞的枪口对着自己。
他抬眼一看,持枪的两个人脸蒙得严严实实的,只露出两只眼睛。
他心想,坏了,遇到胡子了。
俩胡子也不答话,直接把从四皇上绑了,在他头上套了个破口袋。
这下从四皇上啥也看不见了,只能被俩胡子牵着走。
他就感觉一会儿走山路,一会儿钻树林子,还过了两条河,是俩胡子背他过去的。
幺么走了两三个时辰,突然有个人喊:“盎,接财神啦!(绑票)”
从四皇上一听,知道这是胡子说的黑话,意思是把人票绑回来了。
看来胡子要把他当做人质,向家里要钱了。
“唵?!我他妈的让你到苦水窑子(药铺)里弄点药给我止痒,咋接了个财神(绑票)回来。”从四皇上就听有人在骂,“咱们和义勇军都说好了,只接小鬼子的财神,不惹当地老百姓。”
“盎,六爷,那义勇军不是被鬼子打死了,就是被鬼子给刮了呀(砍了),那‘开口笑’被挂在树上老长时间了。以前咱们和他们说的,还算数吗?”
“你他妈的知道个屁!盎,那才几个义勇军呀。告诉你们,整个赤勒川九川十八岔都藏着义勇军。他们和关里的游击队都有瓜葛,听说他们都是一个党的,对,就是共产党的,打鬼子都神出鬼没的!惹得起吗!”
“唉呀——国民党都被小鬼子打跑了,那共产党还有啥蹦跶头呀?”
“潮干儿土吧你!(傻瓜,二百五)那共产党和国民党能一样吗?共产党的兵,管直(枪法打得准),会打仗,是小鬼子的克星!告诉你们啊,以后见着义勇军要绕着走,千万别结梁子!(结仇)”
“盎,六爷,那你就带弟兄们到义勇军挂柱去(投靠义勇军),不就得了嘛?”
“盎,你以为我不想呀!咱们毕竟是晃门子(有前科)的,再看看吧!将来会不会成为熟脉子(同行),就看大家造化了。记住呀,以后这种接财神的活就别干了!”
“盎,六爷,也不是往们想接财神呀,是苦水窑子里的药都没了呀,小鬼子把控着药的买卖,咱们插不进去呀。我俩就见他在山上采药,估摸着他该会看病,就给你请回来了。”
“盎,还有这么请先生的?赶紧把秧子(被绑来的人)给我放了!”
随着那人一阵喊叫,从四皇上头上的破口袋被拿掉了,一见天日,太阳的光线刺得他睁不开眼睛。
有人把从四皇上的绳子也解开了。
他活动一下手腕,勉强地把眼睛睁开,见这里到处都是大石块。
有碌碡大小的,有碾台大小的,也有房子一样大小的。
这些石块互相挤压在一块,重叠交错,没有秩序地堆在一起,在山坡上绵延一两里地。
在石头和石头相互叠加的地方,形成了一个个天然的石棚,就好像一个个窑洞。
这些胡子就居住在这些石棚里。
在一个较大的石棚里,有一个人躺在简易的石炕上。
他脸上蒙着一块破布,两只眼睛叽里咕噜的转着。
见到从四皇上,那人赶紧从炕上滚下来,耙扎着腿想跑过来,但明显看到卡布裆处磨得疼痛,又放慢了脚步。
但他嘴里喊着:“盎?!哎——呀,哎呀,这不是大名鼎鼎的从先生嘛。失敬失敬,这真是的。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一家人了!”
从四皇上看着他,心想这人是谁呀?不认识呀!
那人耙扎着腿挪到从四皇上跟前,见从四皇上吃惊的样子,就说:“盎,我认识你,你不认识我。我是一脚门蔓(姓李),李六子!”
从四皇上心想,原来就是前些日子想砸从家大院明火(抢劫)的李六子!
完了,上次明火没砸成,被包逸仙用火盆砸死了一个弟兄,这回要遭报复了!
见从四皇上不吱声,李六子扑通一声跪下了。
这下把从四皇上吓了一跳,知道胡子和人打交道好出各种幺蛾子(鬼点子),但没见过下跪的,这是啥意思呀?
李六子跪下双手作揖说:“盎,从先生,以前是我李六子不是人,冒犯了你老人家,你大人不记小人过,一定要原谅我呀!”
从四皇上越发不知道李六子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心里就更加紧张。
越是紧张,从四皇上越是不知道说什么。
李六子见从四皇上不说话,心里就越发着急,说着说着竟然给从四皇上磕起头来:“盎,从先生呀!我李六子请你请得鲁莽,还望先生大度。你要救我呀!我在这儿给你磕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