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二
赛刁缠听着这歌,想起了那晚上的事,李六子的话就在耳边想起:“来,我教你唱,以后想我的时候,你就唱这歌儿。起来起来吧……”
她咬着嘴唇,心里默默地反复嘀咕:“盎,臭男人!你说,要带我回老家的,你说要带我回老家的……”
李六子刨着土坎子的底根儿部,似乎是在家里的地上干活。
他眼前是一马平川的土地,土地上长着禾苗,绿油油的……他似乎看到了父母在地里劳作,不时回头喊他。
那些自卫团的人围在外面看着土坎子的上方,眼看着裂缝了,大家都四散地往后退。
李六子没有看那些,自顾刨着土。
那土坎子塌下的那一瞬间,他似乎没有觉察到。
“轰隆隆——”地一声巨响,地上扬起一股尘土,像一片土黄色的云彩,把李六子淹没了。
尘土散去,就见李六子大部分的身体埋在土里头,只露着脑袋和一只胳膊。
李六子的眼睛叽里咕噜地转着,在人群中寻找赛刁缠的影子。
当他看到赛刁缠那惊恐的表情后,笑了。
他用最后一把力气,把手中的镐头撇向土坎子的上方。
镐头撞击到土坎子上面的土块上,又引起一阵塌方。
又扬起一团土黄色的云彩,云彩散去,只留下一堆黄土。
三结巴看着这一切,立马儿来了精神,拎着大肚匣子指挥着自卫团的人:“咻——咻——反,反,反——满抗日,分,分,分——子,罪,罪,罪,罪——有应得!”
三结巴回过头来看着赛刁缠:“咻——咻——盎,还,还,还——想,那,那,那——男人呐,死,死,死,死——了!”
三结巴一把薅住赛刁缠的头发:“咻——咻——不,不,不——管,你,你,你——肚子里的,孩,孩,孩——子,是,是,是——不是,李,李,李——六子的,都,都,都,都——不能留!”
他抬腿,一脚就踢在赛刁缠的小肚子上。
赛刁缠“嗷”地一声捂住小肚子蹲在地上。
一脚踢完,三结巴又薅着赛刁缠的头发,把她提起来,想踢第二脚。
赛刁缠破口大骂:“盎,三结巴,你个王八犊子,这孩子是你的,你知道不知道?你想杀死你儿子呀!”
三结巴一听,愣住了:“咻——咻——唵?我,我,我——的!?,儿,儿,儿——子!?是,是,是——我的?不,不,不——可能!”
“盎,那天晚上,你跑我屋里,干了那事儿后,我就没来事儿(月经),不是你的,是王八犊子的呀?你干了那事儿,还想耍赖呀!”
身边的自卫团的人一听,“噗呲”一声笑了。
见三结巴向他们瞪眼睛,大家捂着嘴把头扭向别处。
赛刁缠捂着肚子蹲下了,下身已流了好多血,顺着裤腿流到脚腕子上。
三结巴正半信半疑中,突然看见了赛刁缠脚下的血,赶紧喊:“咻——咻——来,来,来——人!赶,赶,赶,赶——紧把她,送,送,送——到,从,从,从——家大院去,找,找,找,找——从四皇上,把,把,把——孩子,保,保,保——住!孩,孩,孩,孩——子没了,我,我,我——要——了你们,你,你,你——们的——命!”
五六个自卫团的人齐大忽上来,抬着赛刁缠往从家大院跑。
侯家大院正房。
侯张氏出月子了,包逸仙过来帮忙,给侯文斌过满月。
包逸仙把一枚小银锁挂在孩子脖子上,嘴里唠叨说:“盎,长命百岁呀,长命百岁呀!”
“哎呀,买这么金贵的东西嘎哈,真让你破费了呀!对,长命百岁,长命百岁!”侯张氏摸着那银锁锁说。
“盎,破费啥呀,咱就是图个吉利嘛。”
“盎,我这老儿子呀,肯定吉利,长命百岁!”侯张氏把孩子抱起来,神秘地对包逸仙说,“你知道不?我要生他那天啊,梦见一条金灿灿的长虫,出溜一下子,就钻到我身子下边去了,卡布裆一阵难受呀,当时吓了我一哆嗦,蹭一下就醒了。醒了之后呢,‘夸——嚓’一下,孩子就生下来了!长虫是啥呀,就是小龙呀!这孩子将来肯定有出息!”
“唵?你这么一说,这孩子还真是有来头呀!”包逸仙笑着说。
“阿嚏!”俩人正说着话,侯文斌突然打了个喷嚏。
紧接着窗外“咔嚓——咕隆隆隆——”打了一个响雷,响雷过后,就下起了暴雨。
包逸仙和侯张氏同时楞了一下,这响晴的天,咋就一个喷嚏把雨引来了呢。
俩人正纳闷的时候,就见窗前一个火球带着一道闪电,向西面飞去,紧接着又一声响亮干脆的霹雷:“咔——嚓——轰隆隆——隆隆……”
这个时候包逸仙突然想起来,说:“盎,快把被子给孩子蒙上,刚出月子的孩子,怕雷声震到!”
侯张氏也猛地反应过来,赶紧去取被子。
刚把被子盖在侯文斌头上,外面的雨停了!
包逸仙和侯张氏互相看了看,觉得挺纳闷。
“盎,不好了,不好了!”顺溜猴侯明顺突然披着蓑衣从外面跑了进来。
“唵?咋啦,别吓着孩子,毛登失火的(忙乱,匆忙)。”侯张氏问他。
“盎,我那个死丈人,刁鬼的房子,让雷给劈了!”顺溜猴边收起蓑衣,边说。
“唵?房子让雷劈了?那人还能活吗?”侯张氏从炕上下到地上,“那你,还不去看看,毕竟是你老丈人呀!”
顺溜猴来到刁鬼的草房处,见草房已塌了一半。
让他感到奇怪的是,那么大的雨,竟然还起了火,房上的干草还在冒烟。
他在房子周围转了一圈儿,感觉也没有救火的必要,因房子彻底不能住了。
“盎,爸,爸——”顺溜猴扯着那些被烧黑了的椽子和檩子,寻找着刁鬼。
突然山墙根儿处有了动静,顺溜猴以为是猫或狗啥的,翻开茅草,露出一个头来,眼睛叽里咕噜的,没有鼻子,只有两个孔洞出气。
原来刁鬼还活着。
营子里来看热闹的人,帮着顺溜猴把刁鬼拽出来,检查一下身体,除了肩膀子蹭破点儿皮儿,其他啥事没有。
刁鬼傻傻地笑一下,活蹦乱跳地从房子废墟中走了出来。
人活着,可房子没了,到哪里去住呢?送赛刁缠那儿?现在赛刁缠名义上怀的是三结巴的孩子。三结巴时常光顾刁家大院,哪能容得下刁鬼?
去顺溜猴家住?刁英子自从在刁家大院被鬼子宪兵祸害后,说啥也不见这个亲爹了。
没办法。毕竟刁英子肚子里怀着孩子,别惹她生气了,顺溜猴想着,来找侯张氏。
侯张氏和包逸仙嚓咕了一阵子。
包逸仙建议,让从四皇上和弘道打了个招呼,把刁鬼送到塞罕庙里去住。
就这样,刁鬼住进了塞罕庙。
他白天到外面要饭,晚上回到塞罕庙住。
有时刁鬼在外面要不到吃的,偶尔还可在供桌前摸块贡品充饥。
这倒也算成全了他。
自从侯文斌一个喷嚏惹来一个雷后,侯张氏总觉得这孩子不寻常。
她没事的时候就看着这孩子琢磨,越琢磨就越感觉这孩子不寻常。
到底哪儿不寻常呢?对,他的眼睛,这眼睛好像在哪儿见过呢。
她一拍爷勒盖(额头)突然醒过腔来,这侯文斌的眼睛,不和那天晚上梦里的那条蛇的眼睛长得一样吗?难道他是常仙转世?
侯张氏把这事儿说给了包逸仙听,包逸仙说:“盎,倒是听说过有人打撞客(鬼、仙、精怪附体),遇到狐仙常仙拉哄的,可是——我自个儿,从来没亲眼没遇见过这事儿呀,也没见过有转世的。不过,那天刁鬼家的房子,被雷劈得确实是挺蹊跷的。嚆?”
“盎,哼是,那这孩子还真得好好养着,我供那常仙就供对了呀。”
俩人正说着话,忽然听到睡着的侯文斌冒了一句话:“盎,酸结巴!”
侯张氏示意包逸仙别出声,俩人盯着侯文斌的脸。
就听侯文斌接着冒了一句:“完了!”
俩人使了个眼色,悄悄来到外屋。
侯张氏说:“盎,我养活这么多孩子,头一次见到,刚一个来月就冒话的。”
“盎,有的孩子说话早,这孩子,也忒早了呀!”
“是呀。他说的啥,酸结巴,完了!”
“盎,是三结巴,完了吧!”
“是酸。”
“是三。”
就在俩人争辩孩子说的是啥的时候,顺溜猴兴冲冲地跑进来,说:“盎,这回,三结巴完了!”
侯张氏和包逸仙互相看了看,突然异口同声地说:“是三结巴呀!”
顺溜猴一听也楞了,说了句:“唵?原来你们都知道了呀?”
“唵?啥呀?都知道了!?”
“三结巴呀,三结巴被撸了(撤职了),被日本鬼子把团长给撸了!现在成副的了。完蛋了!看他以后还嘚瑟个啥?!(得意忘形)”
龚家大院厢房前。
赤勒川日本宪兵队队长吉川筱冢正在用日语给大西沟川自卫团的人训话,翻译官立马儿翻译过来:“我知道,你们都是忠良国民。可是,乐团长得到情报后,却擅自行动,没有向宪兵队汇报,就直捣匪穴,打草惊蛇,遭遇了义勇军的埋伏,给大西沟川的自卫团造成了巨大的损失。且把唯一一名知情匪首杀掉,导致侦破线索中断,没有大局观念。现我命令,免去乐团长团长职务,改任副团长,以儆效尤!”
三结巴一听,把自己的团长给撸了,成了副团长,憋着气:“咻——咻——”刚想开口,见吉川筱冢一瞪眼睛,他又把话咽了回去。
“现在我任命!”吉川筱冢接着用日语说,“任命龚耀中为自卫团团长,同时兼任下地甲长。希望龚团长和乐副团长通力合作,谨记‘日满亲善、五族共和’要义,教育村民养成忠良国民,共建满洲赤勒川王道乐土。根据军部情报,延安触角已伸入满洲,希望两位团长拥护大东亚圣战,清除大西沟川反满抗日分子,把延安的触角斩掉,把共产党分子赶出满洲,赶出赤勒川!”
“是!把共产党赶出满洲,赶出赤勒川!”翻译官翻译完后,带领大家一起喊起了口号。
吉川筱冢宣布完,带着宪兵队的人走了。
三结巴依旧坐在厢房里出气吹哨:“咻——咻——”
龚乐氏来喊他吃饭,他也不理会。
“盎,憋啥气呀憋气!”猍歹嚎过来,见三结巴在憋气,训斥他说,“看你那点尿性(能耐)!当了个屁官就牛屄狼烟的(牛气、傲慢),没了官就蔫不唧的(情绪低落,精神不振)!告诉你,这为人处世学问大着呢。这个破团长,我根本就没看上眼。你愿意干,还接着干。不过,有事要和我商量。别一门心思跟着日本人。告诉你,这大西沟川日本人也好,义勇军也好,胡子也好,咱都惹不起,要学会搋面(和面),来回搋,来回揉,才能出面筋筋儿,才知道啥该做,啥不该做。那样,才能不吃亏!知道不?赶紧去吃饭!”
这时的三结巴突然鼻涕眼泪一起流,不跟猍歹嚎去吃饭,而是回身把大烟枪找出来。
猍歹嚎看了,气就不打一处来。
他一把夺过大烟枪:“盎,整天家不学好,不走正道儿,你知道人家都叫你啥吗?‘双枪将三结巴’!”
三结巴一把又把大烟枪夺回来,顺手掏出大肚匣子,一手一支枪,对着猍歹嚎喊:“盎,滚,滚,滚,滚——开!滚——开!”
猍歹嚎见状,赶紧回正房,向龚乐氏告状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