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大伙七手八脚地把包逸仙抬到屋里。
从四皇上给她检查伤口。
他试了几次,想把包逸仙受伤的脚上的毡嘎达脱下来,但都没脱掉。
侯明理上前帮忙,从四皇上用刀把毡嘎达劐开,里面的淤血一下就流了出来。
侯张氏赶紧拿个瓦盆接住血。
血足足流了一瓦盆。
脱掉毡嘎达,露出了脚。
当时把在场的人都吓了一大跳。
只见包逸仙的脚没了俩脚趾头。
侯张氏喊道:“唵?整棵儿浪(整体)像个退了毛的小尜尜儿。(猪崽子)”
“盎,看来是被猍歹咬的。血流得太多了,晕过去了。”从四皇上说,“弟妹呀,灶台上有红糖和姜,去给熬点红糖水吧。给她喝点儿。”
从四皇上用大蒜汁给包逸仙清理了伤口,敷上自制的生肌散药粉,然后包扎好。
过了一会儿,侯张氏端着一个搪瓷大碗进来了。
从四皇上对侯明理两口子说:“盎,明理呀,弟妹,你们看我家里这境况。俩孩子,一个男的,也没法照料这个女的。要不,让弟妹在这住几天吧,帮着照看一下。不然我和这女的,孤男寡女的,传出去也不好听。”
还不等侯明理回话,侯张氏连忙带着笑抢先说:“盎!中,中!大冬天的,反正我家里也没啥活儿。”
“盎!那就好,那就好!你们住后栋房,后屋。多烧点劈柴禾,把炕烧的热热的,烫烫的。”
从四皇上出屋门。
转回头说:“盎,往们爷仨,就住前栋房,前屋。有事就喊我。你们也早点睡吧。”
“盎,那,我也先回去啦。” 侯明理也起身下了地。
从四皇上和侯明理走后,侯张氏用羹匙给包逸仙一勺一勺地喂红糖水。
跑了一天,又遇到惊吓,乌拉沁早已在炕头上睡着了。
这个时候,包逸仙醒了。
她看着眼前的女人,先是一惊,后又恢复了平静。
她向侯张氏点了点头,表示谢意。
侯张氏立马儿笑了,说:“盎!你终于醒了。我叫侯张氏,别人都叫我大嘴张,这大西沟川的媒婆子,保媒拉纤的活呀,都是我的,爱顺嘴胡啦啦(胡说)。心直口快,你可别见怪啊。”
包逸仙点了点头。
侯张氏接着问:“唵?咋的,妹子。被猍歹咬了?咋咬的?和我叨咕叨咕(说说)。”
包逸仙摇摇头,然后指指嘴巴。
侯张氏一惊:“盎?!你,你,你也是哑巴?一个寡妇哑巴妈,带个哑巴孩子?”
包逸仙点点头,意思她说对了。
侯张氏低头想了一下,然后抬头爽朗一笑:“盎!哑巴好呀!哑巴不挑人,实诚。”
包逸仙的眼神里透出了疑惑。
侯张氏向她看了一眼,笑着说:“盎,缘分呀。”
包逸仙就更疑惑了。
她把屋子打量了一下,正在想这是咋样的一户人家。
侯张氏明白她的意思,就说:“盎!这可是一户好人家呀。你是真有福呀,遇到了从四皇上。要知道,这从四皇上可是这赤勒川上鼎鼎有名的大善人呀。”
见包逸仙听得出神,侯张氏精神头上来了,越说越来劲儿:“盎!说起这一家子人呀,从祖辈上来说呀,就不善乎。
“从四皇上他爹,就是鼎鼎有名的从皇上从林。从皇上大名是咋来的呢?这要从往们山东人闯关东说起。
“当时呀,山东闹蝗灾呀,庄稼都被蚂蚱吃了。闹灾的山东人都出了那个啥口来着?盎,就是那个叫古北口的。出了口呀,大伙儿跑到这儿来讨生活。
“这儿呀,起初没啥人烟,大伙儿来了就是跑马占边,开小片荒。和当地的官府打声招呼,谁开了荒,土地就是谁的。
“赤勒川地肥呀,有九川十八岔,地面大着呢。尤其这大西沟川,不但地肥,还是关里关外的要道。
“这儿的地,春天随便扔几粒种子,秋天就能收成大把的粮食。这样一传十,十传百,人来的就越来越多了。结果东边的蒙古人不干了。这里原先是人家放牲口的地儿呀。地都被山东人开了荒了,牲口吃草的地儿就少了。
“打那儿以后,蒙古人和山东人就开始干架。起初是老百姓私下里干,后来喀喇沁贡王的军队也来掺和了。
“蒙古人厉害呀,骑着高头大马,挥着蒙古刀,一下子冲过来,人就倒下一大片。山东人这面也不含糊,带头的就是从林。他带着山东小伙子,人人一根榆木棍。
“这榆木呀,可不是一般的榆树的棍子,是这里山崖上的山黄榆。这种木头,经过风吹日晒的,老硬了,砸在石头上都不会断。
“蒙古马队冲过来的时候,小伙子们蹲在地上,突然跃起专打马腿。蒙古人刀短,还没砍到人,马腿就断了。
“那马队呀,一倒一大片。贡王一看山,东刁民不好惹呀,只能鸣金收兵,不敢轻易再战。”
包逸仙边听边想,以前也听老人们讲起过,看来蒙古人和汉人的恩怨真的不是一天半天的事儿了。
侯张氏讲到这儿,声音就更大了:“盎,这一仗从林名声大振呀,在山东人里威望就越来越高了。
“大家都说他的功劳,好比评书上《薛礼征东》里说的李世民。他听了这话,哈哈一笑,学着评书的腔调,说了句‘朕准了’。
“从那以后,大家都叫他从皇上。从皇上不但有勇,还有谋。那一年赤勒川粮食收成贼好,家家有余粮。到了冬天,下起了鹅毛大雪。
“那雪大的,有一尺多厚,喀喇沁的牧场全被大雪盖上了,蒙古人的牛羊没地儿吃草,饿死的牲口堆成了小山儿。眼看着蒙古人要遭大罪了。
“这个时候,从皇上对大伙儿说,冤家宜解不宜结,咱们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蒙古人冻死饿死。他派人给贡王送信儿,愿意送去两千石粮食,换回他们冻死的牛羊。
“贡王接到信儿后哈哈大笑,立马儿同意,还特意命令手下签订了蒙汉友好共处官文。
“从那以后,山东人不再叫蒙古人‘蒙古鞑子’,蒙古人也不再叫山东人‘山东棒子’;蒙古人放牧牛羊不过赤勒河,山东人开荒不过青羊山。还在赤勒川设了粮捕府,开了专门的集市,专门供蒙古人和山东人做粮食、牛羊买卖。”
现在看蒙古人和汉人没那么生分了,包逸仙寻思着,看来——不该装哑巴呀。
乌拉沁翻了个身,又睡着了。
侯张氏给他盖上条被子,继续说:“盎!这从皇上从林不只是有勇有谋,会打架,还会做生意呀。
“他把赤勒川的粮食用骆驼运往喀喇沁,换回来成群的牛羊,再用这些牛羊在赤勒川换田地。没几年功夫,整棵儿浪的大西沟川的上等大平地,就有一半是他家的了,成了远近闻名的大户。
“你看这大院,两栋大瓦房,还有厢房,雕花大门楼,四角还有炮楼子。最兴旺的时候呀,这大院里看家护院的就有三十多人。那时候呀,连粮捕府县衙的县太爷,每年过年的时候,都到他家来拜年。”
侯张氏眼皮往下一耷拉,哀叹一声:“唉——!可惜呀,可惜这从皇上家呀,人丁不旺,连生三个孩子都没立住(活下来)。
“老大刚出生就得了水痘,没出月子就死了。老二长到五岁让热河来的胡子绑了票,从皇上送钱送晚了,被胡子撕了票。老三在去粮捕府上学的路上遇到了猍歹,被猍歹叼去了。
“只有这老四从孝儒呀,活了下来。从皇上视为掌上明珠,不让他干地里的活计,从小套马车送到粮捕府,住在新学堂里读书。
“这从孝儒呀,往们都叫他大哥,还真有出息。他不但识文断字,还特别爱看医书、药书拉哄的(等等)。看着看着,人家竟学成了看病先生。不管多么奇怪的病,他一旦遇到了,不看好了睡不着觉。
“盎,就他这股劲儿,看好了好多疑难杂症,成了赤勒川有名的神医了。好多大户人家套马车接送他去扎咕病(治病)。就因这个,给人看病的医术,人们尊了从皇上的名号,给他起个外号叫从四皇上。
“从四皇上那可真是个大善人呀,只要是病人,有钱没钱都给看病。遇上有钱人家,给钱就接着;遇上没钱的,药箱子一合,走人,也不听病人的客套话。”
包逸仙听到这儿,越发想见见这个救命恩人长啥样。
这时又听侯张氏“唉”了一声:“唉——好人没好报呀!这从皇上英耀一世,晚年却染上了大烟瘾,每天泡在粮捕府的‘逍遥楼’里,还耍上了大钱。
“盎,那注下的呀,一次比一次大,吓人呀!被好多粮捕府街上的赖皮捧为‘豪赌’。有一天夜里,从皇上压上了大西沟川的所有土地,结果输了个精光,只剩下了这大院和几十亩的坟茔地。
“当时从皇上你就后悔了,一夜间头发全白了,没多久就窝囊死了。没过半年,老伴也驾鹤西去,好好一个家呀,就败了。好在,从四皇上已成家立业,也算有个香火延续着。”
听着这从皇上的轶事,再想想自己这几个月来的经历,包逸仙不免有点同命相怜的感觉,眼眶子里竟然溢出了些泪花。
侯张氏看在眼里,心想这女人心地该是善良的。
她接着再哀叹一声:“盎,唉!都说是人在做,天在看,可这老天爷呀,也是不睁眼呀!就说这从四皇上吧,家里虽然没有以前红火了,看家护院的也都各自散了。但还有这大院子和几十亩的地呀,生活上也算富足。再加上他四处给人家看病,多少也有些进项。
“可天有不测风云呀。一个多月前,他老婆从王氏回娘家,经过仓子坝梁,遇到了一群胡子,愣是把从王氏给糟蹋了。
“从王氏回来没想开,自个儿偷摸上吊了。这不,现在刚过五七,扔下一双儿女。这从四皇上一个大男人的,可咋过呀。以后啊,我要帮他撒嘛着,再给他添一房媳妇儿。”
侯张氏说到这里,突然发现包逸仙脸“腾”一下子红了。
侯张氏装作没看见,但心里有点不是滋味,嗯啊咳嗽两声。
琢磨了一会儿,她说:“盎!这从四皇上呀,虽家境败下来了,但还是个大户人家呀;虽说不是个小伙儿,可人家也得找个黄花大闺女不是。这亲事儿难找啊!”
说完,她回头把灯吹灭:“盎,天不早了,咱们也该睡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