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方怏怏地走出了宾馆的大门。有几辆出租车守候在宾馆的大门口,看到钱方从宾馆里走出来,司机们不停地按着喇叭示意他上自己的车。钱方向他们摆了摆手,表示不想坐车。此时钱方头昏脑胀,思绪沉沉。他希望用清凉的夜风吹醒他昏沉的大脑,领略一下——此时他的同学杨汝平会不会也是这样?一个人在空荡荡的大街上踽踽独行,或者在黑黢黢的树林里东张西望的感受。
钱方心事重重,拖着疲惫的身体向家走去,回到家的时候已经快一点了。他情绪异常低落,从背包里取出早上在轮船码头上买的面包和水,堆放在餐桌上却没有一点食欲。他洗了一个热水澡,拖着疲惫的身体爬上床睡觉了。
夜里,钱方做了一个特别奇怪的梦。在梦里他果然在杨汝平的动员下辞去了现在的工作,和杨汝平一起坐飞机去南方。可是飞机从机场的跑道起飞后就失去了控制,一直沿着起飞的角度,像圣母岛塔顶上的激光灯一样笔直地飞向外太空。眼看着飞机就要飞出大气层,飞机上警铃大作。杨汝平大声地告诉他,他们的脚底下就是目的地,于是不管钱方是否愿意,拉着他一起跳出了飞机。钱方万分惊恐,他想告诉杨汝平他身上没有穿降落伞,但是张不开嘴,好不容易等到他可以张开嘴呼喊时,却发现喊不出声音,嘴里灌满了空气却不能呼吸……
第二天上午,钱方被床头的电话铃声吵醒了。他躺在床上半晌没有反应,似乎还没有从刚才的梦中醒来,以为电话铃声就是梦里飞机上警铃声。他急促地喘着气,为自己没有窒息而死感到庆幸。电话铃声继续顽强地叫着,钱方终于回过神来,连忙拿起电话,是迎湖宾馆服务员打来的。服务员告诉钱方,8207房间里的客人,他的同学杨先生还没有回宾馆,问他现在能不能到宾馆来一趟?钱方抬头看了一眼床头柜上的夜钟,已经是上午快十一点钟了。
“杨汝平还没有回来!”
钱方放下了电话,竟忍不住想哭,一滴泪水吧嗒一声落在手背上。他的心开始隐隐作痛,预感到事情真的有些不对劲,杨汝平可能真的出事了!他简单地洗了一下脸,顾不上吃早饭,推出自行车向迎湖宾馆骑去。
初夏的阳光十分绚丽,街道两旁的树木葱葱茏茏,生机盎然。一大群麻雀叽叽喳喳在空中飞来飞去,它们成群结队,从街这头飞到街那头,从这颗树飞到那颗树,如同一群小学生在球场上踢足球,跑来跑去,大喊大叫。
钱方没有心情去观察一群麻雀在天空中无忧无虑地追逐嬉闹。他无精打采地踩着自行车,脑海里却回想着早晨做的梦:真是一个很奇怪的梦啊!以前也经常做梦,但很少有醒来后梦里的印象如此真切,以至于床头柜上的电话铃声在一段时间内被他误以为是飞机上的警铃声。
这有什么暗示吗?
钱方是一名大学生,从来都不相信街角里那些算卦看相的,认为大凡有知识受过教育的人都不会相信这些牵强附会的迷信。但他今天却有些反常,很想找一个算卦先生给他说一说这个梦,看看是不是有什么特别的暗示?杨汝平的秘密是不是包含在这个梦里?他一边骑行一边向街角胡同口方向张望,不确定自己是在找算卦先生,还是幻想杨汝平会突然出现在那里。
来到了宾馆大堂,服务员还是昨天那两个可爱的女孩子,依然彬彬有礼。站在前台的那个高个子女孩子告诉钱方,8207房间的客人杨先生只交了一个晚上的住宿费,今天中午到期,是继续住宿还是退房?要是续住就需要补交钱,现在杨先生不在,钱方能不能替他交押金?钱方听了有些愕然,红着脸质问道:
“这…这个怎么可以?人都失踪了还要交押金?!”
钱方说完,眼角差一点涌出眼泪。眼前这个女孩子生的眉清目秀,拥有一副可亲可爱的模样,从她的口中怎么会说出这种冷漠无情的话?钱方的心好像被人用刀子划出了一道伤口,此时正汩汩地向外流血。杨汝平的失踪已经让他心碎,而女孩子的话更像是在他的伤口上撒盐!两个女孩子面面相觑,很显然她们虽然认识钱方,但从来没有见过钱方生气时的模样。这时大堂经理从旁边角落里一个不起眼的门洞里走出来,带着一脸的疲倦。
“钱先生,你说什么?你同学失踪了?这是真的吗?”
经理语气很平静,没有女孩子那种职业上的甜味,但也缺少朋友间应有的温度。没想到这些人对杨汝平的失踪毫不关心!钱方激动得浑身颤抖,感觉自己快要失控了。他想大吼一声,把积压在心中的委屈和不满全部倾泻出来。他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绪:这些人其实都不认识杨汝平,就像昨天他在山上呼喊杨汝平的名字时没有人抬头关心一样。也许他们认为那个叫杨汝平的人只是一时与朋友走散了,钱方只是在山上寻找,在宾馆里等他回归而已。想到这里,钱方捺下性子把昨天与同学杨汝平一起登岛上山,之后同学在山上离奇不见了的事对着大堂经理和两个年轻的服务员讲述了一遍。这是钱方第一次完整地将杨汝平在小岛上失踪的事件告诉他人。由于亲身经历,他讲得又快又流畅,几乎没有停顿。他一口气说完了整个事件的过程,之后便站在那儿上气不接下气地喘着。柜台里的三个人都惊讶地张开口,这才意识到钱方的朋友可能真的出事了!
“我记得他好像有一部手提电话,他有没有将手提电话带在身上?”大堂经理见过杨汝平手里拿过手机,提醒钱方。
“是的,我们也见过他手里拿着一部手机!”两个女孩子也几乎异口同声。
钱方猛然醒悟,昨天在岛上没有手机信号,后来便没有再拨打过杨汝平的手机了。他立刻离开了柜台,来到大堂一边的磁卡公用电话机前,掏出电话本,插上磁卡,然后拨打杨汝平的手机,
“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不在服务区,请稍后再拨……”
和昨天在圣母岛上出现的情况一样,杨汝平的手机电话依然不在服务区!难道杨汝平还在岛上?钱方又按下一次重拨键,电话里传来一阵叮叮咚咚的拨号音,接着还是跟刚才一样的机器自动应答声。钱方心有不甘,不停地按下重拨键,希望能有一次可以接通,直到大堂经理从柜台里走出来,来到他身边,他才控制住自己几乎快要失控的情绪。他彻底气馁了,茫然不知所措,望着屏幕上显示的一连串数字的手机号码,好像是一串无法解开的密码,或者是一道简单却没有方向的数学题:无论怎样组合,运用怎样数学方法,加减乘除或者复合计算,也得不到他希望看到的规律。
大堂经理从钱方的表情上已经猜出了大致的结果,他拍了拍钱方的肩膀,表达出应有的关切。钱方沮丧地摇了摇头,连说话都感觉到很困难。
“那你要赶快报警了,钱先生!”经理也警觉起来,提醒钱方。
“会不会有人图谋他的手机,谋财害命?”柜台里那个高个子女孩关切地问。
“岛上不会有野兽吧?听说岛上夜晚不准游客留宿,说是不安全。”个子稍矮一点的女孩子也不安地问道。
……
大堂经理和两个女孩子一改之前的冷漠,对钱方的事一下子变得十分关心,接连抛出不同的疑问,你一言我一语,在表示担忧的同时也为钱方出谋划策。钱方不停地摇着头,无法回答他们的问题,不过听了他们的话之后,钱方的心里更加绝望了。
“是的,我必须马上报警!”
钱方再次拿起电话开始拨打报警电话。
“喂,是公安局吗?我同学走失了,我要报警!”
钱方的嗓音明显有些颤抖,这应该是他人生中第一次拨打报警电话,心里特别紧张。他的舌头忽然变得僵硬不听使唤,说话语无伦次没有一点逻辑和时间顺序。他换了几次话头,才逐渐找到了一点感觉,理出了一点头绪。他将杨汝平和自己一同登岛,后来发现不见了以及他在宾馆里等待同学一夜未归,直到现在仍然不知道他的下落的经过详详细细地讲述了一遍。事情说完后,钱方仍然不放心,又殷切地提出自己的建议:希望警方能立即派人到岛上搜寻,在湖里打捞,在附近的车站码头等人流密集的地方张贴寻人启事……
钱方激动地说着不想停下来,不仅向警方报告了杨汝平失踪的经过,还自告奋勇地为警方出谋划策……接电话的警员最后不得不打断了激动的不能自止的钱方。她告诉钱方,根据警方规定,人员失踪一般需要超过二十四个小时以后警方才能受理。钱方听了犹如被人当头泼了一桶冰水,大声地问道:
“为什么?为什么不能马上展开搜救?这样不就是见死不救吗?”
“对不起,您的心情我非常理解,但是很抱歉,这是规定。”
钱方无力地松开电话,一只手撑在大理石墙壁上,两只眼睛黯然无光。他无论如何也不能理解警方的逻辑,杨汝平失踪了,此时可能正被一群坏人持刀相逼,也可能正在某个悬崖下或者暗道里等待救援……时间每增加一秒,杨汝平的生命就会多一分危险,可是警方却告诉他,现在不能展开救援,还要继续等待。
大堂里寂静无声,钱方失望地坐回到昨晚他躺坐的那个沙发里。警方为什么非要等二十四个小时过后才能受理?钱方无可奈何地坐在沙发里,焦急地望着楼梯口旁的大钟“咔嗒——咔嗒——”一秒一秒地划过,等着警方可以受理报案的时间,也等着杨汝平可能再次出现在宾馆大门口的奇迹。
钱方没有等来奇迹,也没有像昨天那样在失望和希望之间反复轮替。等到下午两点时刻,他再次走到电话机旁,拿起电话又一次拨通了报警电话。这一次他在电话里表现得非常冷静,将杨汝平失踪的经过表述得既完整又简洁。不到二十分钟,一辆警车闪着警灯来到了宾馆门前,从车上下来两名警察。钱方主动上前说明了情况,警察告诉他一会儿跟他们到局里做笔录,然后来到柜台前向服务员了解情况。服务员拿出登记薄,然后又将警察领到二楼杨汝平住宿的房间。两个警察楼上楼下忙碌了好一阵子,之后钱方跟着警察上了警车去了市公安局。
杨汝平失踪终于被警方正式立案了。在警方的问询室里,警方首先询问了钱方的个人信息,工作单位,联系电话以及与失踪人员的关系等,然后让钱方将事情的经过详细客观地讲述一遍。钱方喝了一口面前的凉水,润了一下嘴唇,于是从周五下午接到杨汝平的电话开始,完完整整地将事情的经过讲述了一遍。钱方讲述的非常详细、非常完整,因为他看到有一名女警察在一个本子上做笔录。问询室里非常安静,几乎只听到钱方一个人在说话,中间偶尔有几次警察打断他的叙述,问了几个细节上的问题,钱方一一做了详细的解说。桌上有一个磁带录音机,在他讲述的时候一直嘶嘶不停地转动着。
“杨汝平家里还有什么人你知道吗?你有他家里的电话号码吗?”
末了,一名警察问钱方。钱方摇摇头,表示只知道杨汝平已经结婚了,老婆好像是一名医生,后来办理了停薪留职,一个人去南方发展。另外他有杨汝平现在工作单位地址和电话以及他随身携带的手机号码,警察随后也一一记录下来。
下午将近四点钟的时候钱方离开了公安局。这多少让他有些意外,特别是问询结束后,钱方被要求在笔录材料后面签上姓名并按下手印。钱方忽然觉得自己就像一名愚蠢而又可笑的犯罪分子,不需要警方费一兵一卒就自投罗网,于是用有些颤抖的手歪歪斜斜地写下了自己的名字,并且在名字上按下鲜红色的手印。由于过分紧张,钱方在写自己名字的时候,竟然忘了钱字的右上角应该有一个点,在一旁警察的提醒下又将这一点补了上去。钱方签下名字按下手印后站在原地有些不知所措,没有人告诉他应该坐回到原来的位置还是可以离开。他双手紧紧地纠缠在一起显得很不自在,时不时抬起他那充略带恐惧的眼睛望着屋里的警察。他想知道警察下一步会不会立即展开行动,会不会立即出动全体警员到圣母岛上搜寻杨汝平。
“他们会带上我吗?会不会给我戴上手铐,或者脚镣防止我中途间逃跑?他们会不会也怀疑我,将这个主动送上门来的嫌疑人投入监狱?”
钱方知道,虽然他主动报案,但这一点并不能证明他没有嫌疑。在他看过的书里,电影里,这样的情节并不少见:犯罪分子实施犯罪后,为了掩人耳目,主动向警方报案或提供线索。所以钱方在做笔录时,面对着警方的提问,内心充满了矛盾和担忧。其实钱方不知道,就在警方做立案笔录的同时,他们已经与钱方的工作单位取得了联系,核实钱方提供的相关信息。从钱方的工作单位那边得到的反馈对钱方非常有利:小伙子是一名大学生,本地人,为人真诚,工作认真负责,是一名积极要求上进的好青年……总之,钱方是一个好青年,不应该也不太可能有犯罪动机。作为报案人,钱方并没有明显的作案动机和证据,于是警方做出决定,钱方可以走了。
“不过,你暂时还是不要离开本市,我们随时可能会跟你联系,要求你配合我们公安机关侦查此案!”
钱方听了连连点头,表示理解,一个人悄然走出了公安局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