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里,钱方忽觉得很疲倦,不愿意做任何事情。他躺在沙发上一动不动,头脑里却一片混乱。将自己不穿的衣服送给大桥下的流浪汉,这在钱方看来无疑是一件善举,但他并没有收获到一丝一毫的喜悦,相反,他此时的心情十分沉重,好像压了一块大石头。流浪汉那摧残的形象深深地刺痛了他的神经,在与流浪汉目光交错的一瞬间,他分明有一种被电流击中的感觉。虽然这种感觉只发生了一次,很可能只是一种心理错觉,但这种感觉或者错觉却让他神思不宁,坐卧不安。这个流浪汉是谁?他是杨汝平吗?钱方在脑海里回想流浪汉的容貌,反复回想早上的情景,一会儿摇头,一会儿叹息。
这流浪汉究竟是谁呢?他从哪里来?他怎么会沦落到如此悲惨的地步?
钱方的心情前所未有的沉重,他从未想过一个有智力缺陷的人流浪在外是如何度过漫长寒冷的冬季。他心里忽然变得异常的焦虑和矛盾,担心当年走失的杨汝平是否也会沦落到如此悲惨的景况,如同这个流浪汉一样。杨汝平在火车上走失了,此时或许还在北方。那里的冬天更加寒冷,他会怎样?钱方的心就像被一根锋利的钢针插进去一样,疼痛难忍。可是早上那种被电流击中的感觉似乎又在向他暗示着什么。钱方从来不缺少自信,但缺少幸运。是的,墨菲法则这朵统计学上的奇葩曾不止一次给他带来深刻的教训。统计学上的概率表示某种形态出现的多或少,但是少并不等于零,所以结果只有两种可能:是,或者不是,有或者无。所以尽管钱方一直希望这个流浪汉不是杨汝平,但墨菲法则却一直不停地向他暗示:这个流浪汉也可能就是杨汝平!杨汝平失踪已经有两年多时间了,他现在出现在任何一个地方的概率都不是零!就像之前不可思议地现身在千里之外的那座海滨小城一样,两年时间过去了,杨汝平出现在这里也完全有可能!
可是,这个流浪汉看上去与杨汝平的差别确实很大,或者说根本不像杨汝平!假如杨汝平现在出现在这里,大桥下,或者出现在钱方面前,他应该或可能会是什么模样?钱方沉下心试着去重新定义杨汝平现在的特征:杨汝平虽然失去了记忆,但显然还具有一些基本的学习能力,所以他可能像一个小学生一样,在好奇和本能的驱使下不断地学习和模仿。那么经过两年多时间的学习和积累,他可能具备什么样的能力?他是否学会了趋利避害?会不会像立交桥下的那个傻子一样,在寒冷的冬天,不知道去寻找一个避风的场所?想到这里,钱方忽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杨汝平还在这个世界上吗?如果还在这个世界上,他现在会在什么地方?此时,钱方忽然又希望立交桥下的那个流浪汉就是杨汝平,这样他就有机会去挽救他的生命。
吃过午饭后,钱方闲坐在书桌前看书。冬天的下午,常常给人更加阴冷的感觉,窗外刮起呜呜的北风,从窗缝里溜进屋里,虽然只有一丝丝,吹在手面上也有针扎一般的痛疼。钱方坐在椅子里,冷气早已经越过了他的脚裸,爬上了膝盖。他合上了书,从椅子里站了起来,在屋里来回走动,活动腿脚,两只手插进衣服口袋里,望着书桌上的电话机出神:回城里已经两天了,他应该给父母打一个电话报一声平安。要不要恢复家里的电话?如果恢复家里的电话,在某种意义上意味着他已经选择了原来的生活,或者说,是否恢复原来的电话其实就是他是否愿意恢复原来的生活。不过从监狱出来后,看到父母的变化,或者还有大石桥上那个算卦测字老人的“真言”之后,钱方更加纠结了,一时间无法做出决定。“或者还是像姐夫那样,买一部手机吧。”想到这里,钱方决定去一趟电信大楼,了解一下手机的行情和使用费用等情况,顺便在外面走一走,活动一下身体。钱方于是换上了新买的羽绒衣,戴上手套,走出了家门。
电信大楼恰好坐落在铁路立交桥的斜对面。钱方一个人慢悠悠地向着电信大楼方向走去,一边走一边漫无目的地浏览着街上的店铺楼宇。不过两年时间,街上新出现了许多卖手机和办理手机卡业务的店铺,手机似乎一夜之间脱去了高贵的外衣,开始向普通人普及,这更加坚定了他买手机的想法。在快到立交桥的时候,钱方停下了脚步,“下意识”地向立交桥下望去:铁路立交桥下的人行道上铺着被子,被子边上有一个大行李箱——正是他早上送来的那只行李箱。看不见流浪汉,不过被子里鼓鼓囊囊的,应该是外面太寒冷了,流浪汉又钻进被子里。
城市流浪者的生存状况如此悲惨,钱方以前从未关注过这一群体。这些人迫于流浪可能有各种原因,或迫不得已离家出走,或精神失常从家走失,像杨汝平一样。一个城市对流浪者的态度和关怀往往可以折射出城市的良知和人性。虽然这个世界从来不缺少好人,如善良的老大妈及其邻居们,他们在举手间给流浪汉送饭送衣,但这显然不够。“怎么会没有人管呢?不行!不管这个流浪汉是谁,自己应该做点什么,不然他肯定熬不过这个冬天。”钱方心里忽然生出一种紧迫感和社会责任感,尽管也不清楚这里面是否包含着某种说不清的、复杂的个人因素,但他相信这样做肯定是正确的,有意义的。
钱方记起上大学时,有一年暑假没有回家。一天杨汝平拉着他去郊区农田里吃西瓜,钱方不明就里,不知道杨汝平与这儿的瓜农有什么关系,跟着他一起下了瓜田。杨汝平胆子特别大,见西瓜就摘,熟的吃,不熟的扔一边,结果糟蹋了一大片瓜地,最后两个人被附近的村民抓住了。村民们七嘴八舌,有人说应该狠狠地打一顿,也有人说应该将这两个偷瓜贼送去派出所,就在大家争论如何处置两个人的时候,他们的救星来了——一个大妈拦住了村民,央求他们不要打学生,也不要送派出所。大妈痛哭流涕地说:他们都是大学生,自己的孩子也在外地上大学,不知道会不会也偷西瓜,希望村民们看在她的面子上放过这两个大学生……冷漠是有罪的,人性是可以闪光的!钱方转身走向路边的一个电话亭,脱去一只手套,准备打电话。“打给谁呢?”钱方举着电话,思索着这件事应该由城市的哪个部门负责。“打114查询台吧,他们肯定知道这种事情应该找谁。”想到这里钱方开始拨打114。刚拨了一个“1”字,他忽然看到立交桥上铁路两旁的栏杆上挂着一幅红色标语,上面有几个醒目大字:有困难找警察。钱方恍然大悟,对呀,应该找警察呀!于是立即拨通了110。110接警电话是一个女的,她问钱方有什么事?钱方说市东门铁路立交桥下睡着一个流浪汉,已经有半年了,现在天寒地冻,夜里外面滴水成冰,所以如果没有人关心这个流浪汉,估计要不了几天流浪汉肯定会被冻死在那里。这样影响就不好了,人家肯定会说我们这里的人太冷漠无情!所以我给你们打电话,希望警察能关心这个流浪汉。
110接警的警员告诉钱方,他说的那个流浪汉他们知道,去年国庆节前我们巡警在巡逻时发现了他。我们当时将他送走了,不清楚流浪汉后来怎么又回来了。
“你是说那个流浪汉自己又跑回来了?”
“应该是这样的。”
“可是那个流浪汉看上去应该是一个傻子啊!”
“是的,我们也不太清楚是怎么回事。”
“好吧,这些现在可以不用管了。我给你们打电话的重点是:户外的温度全天基本上都在零度以下,夜晚更加冷,可以说滴水成冰,所以那个流浪汉如果没有人关心,由着他睡在大桥下,估计很快就会冻死在那里!”
“流浪汉不是有棉被吗?附近有几个老人每天都给他送吃的。”
“可这毕竟不是一个长久的办法啊。”
“跟你说实话,长久的办法我们也没有!你关心那个流浪汉,你肯定知道每年冬天都会出现大量的外来流浪乞讨人员。根据我们警方掌握的情况,他们中有相当一部分其实并不愿意被社会收容,只要有机会就逃走。你刚才说的那个流浪汉可能也是这种情况;另外你也知道,这个季节社会收容机构早已经人满为患,根本没有能力接收更多的流浪乞讨人员。”
“是呀,我们国家不是有收容站么?”对方在电话里无意中提醒了钱方,钱方忽然想起了城市收容站。
“是的,我刚才已经说了,收容站早已经人满为患不再接受了。”
“那怎么办呢?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流浪汉冻死在大桥下吧?”
“是的,你说的对。”
“那我们总得做点什么吧!”
“……我觉得最好的办法就是能找到他的家人,让他的家人把他领回去。”
“那……他家在哪里?”
“这个我们也不知道,如果你们有线索可以向我们警方提供。那个流浪汉身上没有任何证件,属于典型的三无人员,目前确实比较棘手。”
“他会不会是北方人?会不会是……以前在我们这里失踪的人员?”
“是不是北方人我们不清楚,但我们这里近几年并没有这样的失踪人员。”
“怎么会没有这样的失踪人员?我还记得两三年前我们这里闹得沸沸扬扬的圣母岛失踪事件,有一个年轻人和他的母亲先后在圣母岛上塔内神秘失踪了。那个年轻人是一名大学生,北方人,年龄跟这个流浪汉看上去好像差不多……”
“不可能的!你说的那件事我们知道,那个失踪的大学生后来被人找到了!”
“被人找到了!”钱方不由得提高了声调,在电光火石之间,忽然明白了什么。难道杨汝平在他坐牢期间已经被人发现了?难怪柳子惠后来突然没有给他写回信,原来是杨汝平已经被人找到了,那么她现在……
“是的,听说被他的一个大学同学找到了。”
“啊?”
“不过听说后来好像又走失了,不是我们这里,是在北方,据说在火车上。所以可以肯定,这个流浪汉不可能是你说的那个大学生!”
“哦......为什么?”
“这也问为什么?这不是很明显吗?这世上哪有那么巧的事?那个流浪汉怎么看也不可能是一名大学生!”
“噢——”
钱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与其说是虚惊一场,还不如说对方在无意间为他之前的判断提供了一条新的证言。是呀,世上不可能有这么巧的事!其实钱方的心情十分矛盾,他既希望有人能肯定他的判断,又希望有人能否定他的判断。现在他对自己的判断变得越来越没有信心,他越来越觉得自己像那个不断敲打药罐的中年妇女。钱方旋即又问道:
“万一发生了巧合呢?”
“这个……不能光凭猜想,要有证据。你还有问题吗?”
“我……就想知道,如果外地人流浪在这里,我们是不是也有义务帮助他?”
“是的,对确实需要社会救助的流浪乞讨人员,不管是不是外地人,我们都会给予必要的救助。当然我们目前的能力还有限,而且这种救助都是临时性的。好吧,请问你还有别的问题吗?”
“我……我没有别的问题,就这一个问题。你刚才说最好联系他的家人,可是现在找不到他的家人,那怎么办?”
“我刚才已经说了,这是最好的办法。请问你还有别的问题吗?”
“我……可……你说你刚才已经说过了,可是现在找不到他的家人,没有最好的办法,问题没有解决。你们不是说有困难找警察吗?好了,现在那个身残智障的流浪者遇到了困难,我代表那个傻子说话,我现在遇到困难了,快要冻死了。你们不是说有困难找警察吗?我现在找你们警察,你们看怎么办?你们总不能袖手不管吧……”钱方越说越激动,越说越生气,把心中的不满全部发泄了出去。
“你这个人怎么说话呢?你是什么人?真是莫名其妙!”
电话被挂断了,其实钱方也无话可说了。放下电话后,他心情无比沮丧,异常难受。他一筹莫展地望着立交桥下裹着被子的流浪汉,好像那个睡在大桥下的流浪汉就是在火车上走失的杨汝平,只是大家都不愿意承认这个事实。杨汝平趁钱方睡觉的时候偷偷地从火车上溜走了,不仅连累钱方坐了两年的牢,也害了他自己。当年如果杨汝平没有一意孤行,这一切本来可以避免,他和柳子惠也许已经组成了一个幸福的家庭,杨汝平也不会流落在街头,落得如此凄惨的结果。想到这里,钱方觉得假如被子里那个人就是杨汝平,那么他无疑就是一个不值得同情的傻子,因为今天的这种悲惨结局完全是他一手造成的,他咎由自取。
想到这里,钱方转身离去。可在他转身离去之际,他又犹豫了。他怎么可以见死不救?怎么能做到无动于衷?冷漠是有罪的!钱方又想起了这句话,毕竟自己现在已经自由了,而杨汝平也许仍然没有走出困厄。从法律公平公正的角度看,他已经受到了惩罚,正义已经得到了伸张,他无需为此而感到不安。但是法律就像阳光,也有照不到的地方,而道德就像空气,无处不在。钱方虽然对杨汝平有诸多不满,但他又不得不承认,正是由于他当年的疏忽,才亲手制造了这一场人间悲剧。或许杨汝平今日之悲惨下场是咎由自取,但事情总是有因果顺序的:杨汝平如果没有智力缺陷,自己如果没有粗心大意,他也许就不会有今天如此悲惨的结局。如同数学上的概率问题,杨汝平的智障和自己的粗心大意构成了二次概率分配,两种因素相互放大了不幸的概率,而杨汝平今天的结局就是这两次概率的乘积。
也许,杨汝平不该离开自己的家,不该趁自己睡觉的时候偷偷地跑下火车。也许,钱方不该将他带上火车,不该在火车上睡了那么长时间,也许……显然事情没有那么单纯,因果关系没有那么直观,因中有果,果中有因,现在试图分析出哪个是因哪个是果与争论究竟是先有鸡还是先有蛋一样困难。钱方刹那间顿悟了,把心中对杨汝平的不满统统一笔勾销。往事如烟如梦,所有的不幸似乎都来自于一个不可思议,一个巧合,或者是一种神秘。
也许世界上的事物本来就是这样,而让我们痛苦不安的恰恰来自于我们对美好事物的假设。如同生命之于地球一样,地球上之所以有生命,或者说生命之所以选择地球,那是因为地球与太阳的距离刚刚好,太近了就变成了金星、水星,太远了又变成了火星或木星。所以我们可以说地球是一个幸运儿,而火星,木星,金星和水星等这些与地球并行的行星,在某种意义上,它们不过是太阳系里关于生命的几个不幸的假设。
钱方站在电话亭边,望着阴冷的立交桥下被子里卷曲的身形发着呆。如何去挽救这一场道德灾难?钱方虽然不愿意做一个有罪的冷漠者,但同时也深感自己无能为力。或许及时找到杨汝平,脱杨汝平于困厄,将杨汝平拉回到正常的轨道才是他当前可以做到的最好的选择。
但是杨汝平在哪里呢?
这个流浪汉是杨汝平吗?
说起来几乎没有人会相信,钱方确实无法确认桥下的流浪汉是不是杨汝平!从身形上看流浪汉与杨汝平有明显的区别,但是透过流浪汉浑浊的泪水,在流浪汉微弱的目光里,却又有一点可疑。最让钱方感到惊恐不安的是,当他第一次与流浪汉的目光对视时,他竟有一种被电流击中的感觉。钱方不是不够冷静,相反,自监狱里出来后,他甚至怀疑自己变得有些冷漠,因而相信自己有足够的判断力。不过与此同时钱方也发现另一个问题,即有时候会莫名其妙地出现幻觉,让他在真实和不真实之间犹豫。钱方不确定以前是否也有过错觉或幻觉,但彼时的钱方是一个热血青年,朝气蓬勃,对这种类似于无线电示波器中偶尔出现的杂波从未加以留意,认为那不过是一个背景或冗余干扰,不会影响他的注意力。现在他心里已经有阴影,只要问自己这个问题,脑海里就会自动跳出来一个声音,固执地叫道:不可能!绝对不会这么巧合!而几乎在同一时间,脑海里又浮现出一张阴谋家的脸:在墨菲世界里,统计学被扭曲了,规律被简化了,对于概率问题没有多和少的选项,只有是与非两种可能。钱方真的犹豫了,不知道应该选是还是选非。此时他早已经忘了自己来到这里的目的。也许钱方并没有忘记,只是已经没有心情了,与杨汝平的生死痛苦相比,去电信大楼里咨询手机简直可以忽略不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