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庆长假期间,柳子惠哪儿也没有去。她心情异常沮丧,一个人缩在家里顾影自怜。她不想走出家门,宁愿在家里吃冰箱里的剩饭剩菜,哪怕一天吃两顿面条也不愿走进人群中。她不想听到人们对她的议论,不想看到别人看她的眼神。她已经站在社会的对立面,被社会彻底孤立了,所以即使她走进人群中也一样孤独,甚至还会给她招来更多的白眼和嘲讽。在现实面前,柳子惠承认她彻底失败了,她没有招架之功,更没有还手之力。她不明白自己究竟做了什么样的滔天罪行,竟会引起整个城市对她声讨。哀其不幸,怒其不争,柳子惠忽然明白这句话的另一种含义:她现在唯有哀叹自己的不幸,抚慰自己的创伤,心中虽有愤怒却无法抗争。她心灰意冷地把自己关在家里,与花草相伴,与寂寞同行。在公众面前,她有污点,是一个逍遥法外的罪犯,因而只能苟且偷生。在强大的社会机器面前,她一个人的力量太过渺小。想想那些高高的围墙,厚重的大铁门原本是用来防止坏人的,却也拦住了像她这样根本没有恶意的好人。就像法律一样,本来是为了惩罚坏人的,却也让无辜的钱方受到了覆盆之冤。柳子惠知道钱方被冤枉已经是一个无法更改的事实,而她竟然被排除在这一场阴谋之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好人钱方落入牢中。柳子惠忽然想起杨汝平在火车上走失后,钱方在给她的电话中说过:整个事件让人难以置信,背后似乎有某种神秘力量在操控。钱方怀疑自己陷进了一个弥天大网之中,有一个人或者一群人正在处心积虑地想要陷害他,所以无论他怎样小心防范也难逃箩网。
“也许钱方说得没错,不然我们为什么会这么不走运?”
柳子惠懒懒地斜靠在沙发上。守着空荡荡的房子,呼吸着不怎么新鲜的空气,凝视着从窗外斜射进阳台里的金色的阳光,她不禁暗自垂泪。为什么没有人愿意倾听他们的心声?为什么没有人在乎钱方的命运?钱方一个人负重前行,而她却置身事外,独享眼前这无聊的宁静,柳子惠觉得心中有愧。
“可是我还能做什么呢?”
柳子惠望着阳台外的一片蓝天,从心底发出了一声无助的天问。
长假结束后,早晨上班的时候,医院各科室里都传疯了:杨汝平被人谋害了,钱方只被判了三年有期徒刑!几乎所有的人都愤愤不平,原本期待法律伸张正义,却未曾料到竟等来如此“明显不合理”的判决结果。于是不再有人顾忌柳子惠了,人们高声议论,不论是出于嫉恨还是同情,他们对法院的判决结果无一例外都表达出强烈的不满。更有人当着柳子惠的面毫不在乎地断言杨汝平肯定是被人谋害的,法院的审判有问题,拿人命当儿戏!大家无不叹息杨汝平家里已经没有人了,又说医院里已经有人准备联名向检察院写信,抗议法院判决不公。
柳子惠忍无可忍却又不得不忍。她低头无语,承受着所有的明枪暗箭。她知道在这些人眼里她和钱方是有罪的,他们不仅想置钱方于死地而后快,同时也不想放过她本人。人们指桑骂槐,含沙射影。柳子惠缩在自己的座椅里,双手紧紧地握在一起,守着最后一道防线:只要没有提到自己的名字,她便忍气吞声。想想钱方将在铁窗内度过漫长的三年,阴暗潮湿的牢房,哗啦作响的脚镣,一介书生满腹经纶的钱方只能委屈地缩在一个角落里,这是一幅怎样的人间悲剧?和钱方相比她受到的这点明抢和暗箭又算得了什么?此时她本该振臂高呼为钱方讨回公道,而不是安静地坐在办公室里冷眼旁观。可是柳子惠发现,她不仅无法为钱方申冤,她自己也不得不在大庭广众之下忍辱吞声,而这一切根本就不是她和钱方当初所设想的那样单纯。想到这里,柳子惠不禁悲愤难当: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结果?我们没有做坏事,我们对得起自己的良心,我们真的是无辜的啊!可是,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对待我们?
办公室里还有一位同事跟柳子惠一起当班,但是她们之间一天也说不了几个字。柳子惠十分痛苦,法律惩罚了钱方,而她却好像遭到了全世界的惩罚!她仿佛看到杨汝平正站在某个角落里偷窥着自己,脸上露出一副狰狞的坏笑,嘲笑她不自量力,竟然欲改变她注定孤独的宿命,而这注定也是一个无可避免的失败。
在杨汝平第一次失踪后不久,柳子惠突然发现自己特别害怕孤独,于是她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去逃避孤独。尽管她的某些行为已经为她带来了许多负面后果,但是柳子惠已经迈出了第一步,她不想放弃,不甘心接受所谓的宿命。就像一个落水的人,她拼命地抓住一切,哪怕被她抓住的人可能也会受到她的伤害。柳子惠痛恨杨汝平不知自爱,摧毁了她刚刚编织起来的幸福生活。想到自己刚从学校毕业就嫁给了杨汝平,和杨汝平的恋爱过程简单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既没有花前月下的絮语,也缺少海誓山盟的表白,完全没有曾经以为的青春浪漫。她忽然发现自己和杨汝平之间其实根本就没有爱情,她并不十分了解杨汝平,而杨汝平似乎也不知道她需要什么。她之所以愿意嫁给杨汝平只不过是为了能够留在这座城市里,而作为交换条件,杨汝平给她提供了这样的机会。
柳子惠将自己和钱方遭遇的不幸全部转化成对杨汝平的憎恨。就在她自怜自艾的时候,走廊里有人喊她接电话。柳子惠应了一声,慢腾腾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极不情愿地向门外走去。
电话是一个陌生男人打来的。陌生男人告诉柳子惠他是检察院的人,就是上一次来医院做调查的检察员,在四楼小会议室召见过柳子惠,不知道柳子惠现在有没有印象?柳子惠轻轻地哼了一声,表示有印象。检察员接着告诉柳子惠,钱方的案子国庆节前已经宣判了,钱方被法院判了三年有期徒刑。钱方当庭服罪,表示不再上诉,因而柳子惠现在可以去探视钱方了。钱方目前仍然在看守所里拘押,根据钱方的请求,他们可能会考虑将钱方转移至南方所在地的监狱里服刑。所以如果柳子惠想探视钱方,现在比较方便,明天就可以去看守所探视。柳子惠听了似有所悟,心事重重地点了点头,可是对方在电话里显然不知道柳子惠的意思,于是又紧跟着问了一句:
“柳子惠,你听懂我刚才说的话了吗?”
柳子惠这才意识到这是电话,于是提高了声音:“嗯,我听懂了,谢谢!”
“你去看守所探视时一定要带上你的身份证!如果看守所里的人不让你进去探视钱方,你可以告诉他们,是检察院一位姓赵的同志同意你去的。”
“哦,谢谢!谢谢!”
“我姓赵,你记好就行了。”
“嗯……看守所在哪里?”柳子惠对这些东西一无所知,跟着后面问。
“在静月湖公园那边。”说完对方就挂了电话。
柳子惠放下电话,正在不知道该怎么办时,只见胡院长出现在走廊尽头,正向她招手,让她过去。柳子惠不知道什么情况,一路快步走了过去。
“小惠,刚才检察院的电话接到了吧?”胡院长低声地问。
柳子惠点点头。
“你明天打算去吗?”胡院长望着柳子惠,关切地问道。
柳子惠有些犹豫。这一段时间她明显感受到医院里的同事对她不友好,恶语中伤屡屡发生,胡院长一直在灭火。现在钱方被法院判了三年有期徒刑,医院里更是像炸了锅一样,她怕自己此时去看钱方,无异于火上浇油,给胡院长增添新麻烦,也给自己找更多的麻烦。
“你要是想去就去吧,明天直接过去,不用特地转过来请假,我跟你们主任打声招呼就行了。检察院的人私下里对我说钱方这个人不错,是个好小伙子!”
柳子惠闻听此言,如同遇见了一个知己,所有的委屈在一瞬间化成了倾盆大雨,她扶着墙呜呜地啜泣起来,眼泪如泉水一般向下流淌。胡院长在一旁默默地注视着她,过了一会儿,胡院长低声提醒道:“就这样吧,这里是医院,注意影响。”说完转身离去。柳子惠收住了悲泣,低着头慢慢地向自己的办公室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