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自己没有承诺,所以应该有选择的权利”
回到家里,柳子惠没有顾得上查看单位发放的年货包裹里都有些什么,第一时间从挎包里取出钱方的信。她坐到沙发上,迫不及待地拆开钱方的来信,逐字逐句阅读钱方的信。钱方的信不长,信的第一句,钱方便为他这么久时间没有给柳子惠写信而道歉,接着便解释原因:因为前一段时间参与监狱工厂的技术交流和改进工作,工作十分忙,因而一直没有时间给她写信。至于现在为什么要给柳子惠写这封信,这是因为监狱工厂的技术交流和改进工作已经告一段落,并且取得了一定的成效,他现在没有之前那么忙了。“于是我才发觉我们已经有半年多时间没有信往来了,实在很抱歉!很惭愧!”钱方措辞谨慎,委婉表达了心里的意思。后面接着很自然地问道:不知道柳子惠上学的事情进展的怎么样?是不是一切都很顺利?学习的压力大吗?如果有时间,方便的时候也希望能收到她的回信,将近况告知一二,以解思念之情。
第二件事是说钱方自己的事情,也是一个好消息。钱方说他因为在监狱里推动技术交流和改进工作,取得了比较显著的成效,属于较大的立功表现,监狱已经为他向有关方面申请减刑,如果申报减刑能够获得法院批准,他有望能在年底前提前获得释放……
柳子惠将钱方的信从头到尾又看了一遍,心里忽然有些感动:钱方为他们半年时间没有书信往来而道歉,钱方在信中只字未提柳子惠学校新地址一事。钱方的聪明柳子惠从不怀疑,柳子惠明显感觉到钱方在有意回避她上回信中对他的承诺,钱方和他的家人一样善良,从不为难别人,也绝少让人感到难堪。柳子惠感叹不已,同时也在心里默默地计算着,距离年底还有不到十个月的时间,到那个时候钱方就自由了。想到钱方很快就要重新获得自由,柳子惠竟情不自禁地长长地舒出了一口气,心中那种说不出的郁抑忽然有一种释然的感觉,好像在遥远的南方监狱里被囚禁的不只有钱方,还有她的一颗心,一颗日夜不安的良心。
柳子惠心中的天平开始有些摇摆了。她放下钱方的信,开始思考是否应该给钱方回一封信?如果回信应该怎样回复钱方?柳子惠心里很清楚,如果她这次不给钱方回信,很明显意味着他们的关系到此为止,她主动为他们的这一段爱情画上了句号。他们之间已经有半年时间没有通信了,她对钱方的冷遇是显而易见的。凭柳子惠对钱方的了解,如果她这次不回钱方的信,钱方是不会再给她写信的。钱方这个人她了解,他会将痛苦悄悄地埋藏在心里,然后慢慢地消化。他们家的人都一样,习惯于忍让,以一颗善良的心去包容所有的不公正和委屈。
那么她现在必须正视自己的问题了:自己与齐云飞朝夕相处,他们现在的这种关系究竟属于什么关系?
柳子惠承认自己在逻辑方面常常找不到方向,但作为一个生性敏感的女人,她对自己的感觉还是有一点信心。再一次回到校园,柳子惠完全改变了,不再拒绝任何友谊。不过与齐云飞相处的半年时间,柳子惠自知有一点逢场作戏的感觉,因而从来不愿意认真去思考与齐云飞的这种关系最终将可能走向何方。对于爱情的感悟,柳子惠其实并不迟钝,甚至非常敏感,自认为可以做同学们的辅导老师。但是她自己也不知道,这么长时间以来,她为什么不愿意直面思考与齐云飞的关系将何去何从?为什么一直不愿意承认这其实就是她心中想要的爱情?
柳子惠也许一直在犹豫,在等待。如同她不愿意直面思考如何给钱方写信关于学校新通信地址的难题一样,对于这样的难题柳子惠似乎永远都没有答案,于是她学会了拖延,在拖延中等待。也许在柳子惠的内心里,还存在着一条她自己设立的道德红线;柳子惠在等待钱方出狱的那一天。因为只有钱方出狱了,真正获得了自由,她的心才能得到安宁,她的选择才在道德上才有意义。
钱方显然没有放弃爱情,仍然在耐心地等待,她现在该怎么办?
柳子惠忽然有一种紧迫感,现在必须要认真对待这个问题了。离开了校园,离开了齐云飞之后,柳子惠经过一夜的沉淀,对自己当前所处的状况看的更加清晰:眼前出现了两个男人,一端是钱方,另一端是齐云飞,在她决定走近一端的时候,也必然意味着远离另一端。此时柳子惠才真正意识到自己与齐云飞朝夕相处,早已经日久生情,假戏真做了。自己之所以一直不愿意承认这就是爱情,那是因为如果她与齐云飞之间的关系就是爱情,那么与钱方之间的关系又能是什么呢?此时柳子惠再一次回望与钱方的关系,蓦然发觉曾经的爱情在不知不觉中已经蜕变成一种同情和友谊。
失去了方才知道珍贵,离开了才知道不应该放弃。柳子惠忽然发现,现在要她在心里放下齐云飞其实更加困难!齐云飞的优秀是毋庸置疑的,他就像童话故事中的白马王子,在最恰当的时候出现在柳子惠的身边。最重要的是,齐云飞几乎满足了柳子惠所有的条件,她可以毫不费力地拥有她理想中的乐园。柳子惠意识到齐云飞给了她最想要的爱情,也正是由于有了这份爱情,柳子惠才几乎忘了外面的世界。和齐云飞在一起时,柳子惠丝毫没感到压力,在学习上他们有共同的语言,对于未来的规划,他们更像是一对志同道合的伉俪……
可是,昨天发生的事情在柳子惠的心里投下了阴影,齐云飞的父母很显然不赞同他们结合。尤其是齐云飞的母亲,绝非善类,作为一名大学老师,为了达到目的,竟然可以做到不择手段,其强势和蛮横的作风彻底颠覆了柳子惠之前对所谓的文明人所形成的认知,令柳子惠望而生畏。
齐云飞的母亲怎么这么快就了解到自己的过去?她又是从哪里获得了胡院长的电话号码?这说明在学校里的老师中有人愿意帮助她!想到这里,柳子惠心里有些泄气了,她开始怀疑齐云飞母亲究竟是属于个例还是这一切都很正常,只有自己才是一个例外。也许生活本来就是如此:当大家相安无事的时候,彼此都可以保持着一种温情脉脉。可是当你不小心碰到了对方手指,踩到了对方的裙裾,他们便立刻撕下虚伪的面具。
柳子惠憎恶虚伪,也从来不屑与虚伪为伍。她的这种性格虽然在校园里不缺少同类,却让她在社会上吃到了不少苦头。其实,柳子惠有时候感觉自己就像是一名海难后漂浮在大海上的海员,在疲倦和恐惧中总想着抓到一片能将她托离水面的木板,此时柳子惠只想游进某一个平静的港湾。所以尽管柳子惠口中声称不会离开齐云飞,实际上却逃离了校园,选择了退怯。现在柳子惠的思绪一片混乱,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离开校园?不确定自己只是向后退了一步,还是在“强势和蛮横以及不择手段”的世俗面前低头,选择了逃避。齐云飞母亲如一座大山横亘在她的面前,柳子惠犹豫了。对她来说,翻越面前的这座大山和彻底放弃与钱方的联系一样艰难。
翻越这座大山还是彻底放弃与钱方联系?如同数学上的单项选择题,她必须作出选择!柳子惠已经无法再拖延下去了,她现在必须做出选择。柳子惠拿起钱方的信又看了一遍,钱方年底就要出狱了,出狱后钱方会怎么样?年底前她的学业尚未完成,难道她真的要放弃这里跟着钱方离去?想到这里,柳子惠又陷入了两难:她始终无法割舍生她的这片故土,现在更不愿意离开她喜爱的大学校园。她并不否认钱方曾经给她带来过一段美好的时光,因而也不后悔与钱方的一段友谊,但那些都已经成为过去了。对于孤寂的柳子惠来说,一个人坚守两个冷清的春节,此情此景,此时此地,谈论过去的钱方或者是未来的钱方,更多的时候只能给人一种精神上的安慰。就像是为了掩盖一个残酷的现实,不得不自欺欺人地对一个天真的孩子编织一个美丽的谎言。可是不管怎样,随着钱方即将出狱,过去的应当过去,未来或许可期,但谁也无法预见。
“难道我的选择只有非黑即白吗?”
柳子惠这种“不是坏人就是好人”的幼稚逻辑曾让审讯她的警察摇头叹息,现在她自己似乎也发现了问题所在,觉得这样复杂的事情不应该这么简单地去分类,至少在钱方出狱前她希望自己有第三种选择。柳子惠忽然想到,在她的印象中她似乎从来没有对任何人作过承诺,钱方没有,齐云飞也没有!既然没有作过承诺,她应该有第三种选择的权利:如果齐云飞是A,钱方是B,那么第三种选择是什么?它可能是A,也可能是B,或者它可能不是A,也不是B。所以与齐云飞在一起不论是不是逢场作戏,她现在都不应该将钱方排除在游戏之外。
这或许是柳子惠第一次直面一个无法回避的难题。让她欣慰的是,经过长时间的独立思考,她终于破解困扰她已久的难题。柳子惠终于想明白了,与齐云飞保持适当的距离,与钱方继续保持通信往来,这就是C,她的第三种选择!她立即从房间里取出一支笔和一本信纸,端坐在餐桌边开始给钱方写信。她在信纸的左上角工整地写下:钱方你好!来信已收到。由于……写到这儿柳子惠又停了下来,她需要给钱方一个合理的解释。该怎样向钱方解释这么长时间没有给他回信呢?显然钱方的“工作十分忙”既是事实,也是一个委婉的借口,她当然也可以这么说,但接着又该怎么说学校的新地址呢?后面与钱方的通信使用什么地址呢?柳子惠忽然意识到这一系列难题其实早在她上学不久后就遇到了,当初她有多么难去寻找一个C答案与钱方保持书信往来,现在,当她将C变成前提时,她一样很难去寻找一个合适的借口。她其实一直在拖延,并且在潜意识里希望这个难题能在拖延中慢慢地消失。可是问题并没有消失,只是换了一种形式,从C答案变成了C的答案。柳子惠绞尽脑汁想了半天也没能找到一个让自己满意,同时也能让钱方满意的理由。她不得不放下了笔,来到阳台上,希望阳台上较低的温度可以让她的大脑更加清醒。
齐云飞虽然顶撞了父母,但看到父母风尘仆仆赶来,眼里闪着希冀的光泽,听了自己的一席话后又黯然离去,心里不禁又萌生出一些悔意。不要误会!齐云飞并不是后悔爱上柳子惠,恰恰相反,他根本不认为自己爱柳子惠有什么错,父母对他的自由恋爱横加干涉让他很生气。正因为如此,齐云飞担心自己的言辞可能有些过激,后悔自己的谈话方式可能伤害了深爱他的母亲和一贯比较理性的父亲。父母匆匆地来,当天又冒着雪花匆匆地离去,他们之间没有经过一个有效的沟通,自己也没有心平气和地向父母坦白自己的观点。在齐云飞的印象中,这是他第一次严词拒绝了父母为他的安排,所以心中难免有些忐忑不安。
第二天,齐云飞突发奇想,决定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整整一天,就像古时候画地为牢那样,以此视为自己需要反思和接受某种惩罚的形式。他躺在床上看了一会儿书,没看多少页就合上了书本,然后又坐起来抱着吉他弹拨了几下,既不成曲也不合拍,之后又躺回床上伸一个懒腰,打两个哈欠。就这样从早晨到旁晚,慵懒而又无聊,饿了煮一碗方便面吃,上厕所时如飞一般地快去快回。他一个人在房间里如同一头困兽,绕着屋内中间的课桌不停地转着圈。旁晚时分,齐云飞认为惩罚自己的时间已经够了,于是决定将自己从“牢房”里释放出来。齐云飞急匆匆地来到柳子惠所在的宿舍楼,收发室里值班的中年女人告诉他,柳子惠昨天旁晚就已经离开这里了。
“她一直没有回来吗?”
“没有。她背着书包,拖着一个大行李箱,估计是回家过年去了。”
齐云飞怅然若失,顶着漫天的雪花悻悻地离开了柳子惠的宿舍楼。他有些后悔昨天父母离开后没有及时过来看望柳子惠。柳子惠毕竟只是一个女孩子,敏感而又脆弱,她昨天肯定也受到了母亲的非难。想到自己竟然愚钝到只关注自己的委屈和父母的黯然失神,却忽略了柳子惠一个女孩子可能会受到伤害,又有些不能原谅自己了。心中刚刚升起的对父母的一丝愧疚感顿时消失的无影无踪,取而代之是又气又恨。父母年轻时尚可以自由恋爱,都过去了这么多年,却还对自己儿子的自由恋爱横加干涉。己所不欲,却施于人!
齐云飞失望地回到自己的宿舍里,现在他确实有大把的时间去整理他的论文素材了,可是他却没有一点心思。美妙的计划就这样被强势的父母给毁了,本来寒假留下来的目的就是希望能与柳子惠两个人单独相处一段时间,没想到计划赶不上变化,一切都化成了泡影。现在,柳子惠不辞而别回家了,父母亲也气呼呼地走了,空荡荡的宿舍里只留下他一个人独对寒窗。
事实上,齐云飞虽然与柳子惠交往半年多时间,但对柳子惠的事情知道的并不多,知道她住在本市,也知道她原来工作的单位,其他的事他知道的很少。从某种意义上讲,这一点正是校园里人际关系与社会上的差别!柳子惠不说,齐云飞也不问。有时候为了能制造出更多的谈话素材,齐云飞偶尔也会说一些关于自己家里的趣事,比如自己的父母,但是他发现柳子惠几乎从来不提及家里的事。齐云飞有时候会故意假装好奇地问一句这方面的事情,柳子惠总能在嫣然一笑中将话题岔开。齐云飞不以为意,认为一个女孩子,出于某种谨慎和自我保护,在恋爱关系确定之前这样做是可以理解的,甚至是明智之举。父亲向他暗示柳子惠不适合自己,母亲责问他不了解柳子惠,齐云飞对此根本不屑一顾,认为这就是代沟,是不同年代的人恋爱观的差别。柳子惠如此美丽,追求她的人自然很多,所以即使有一些传闻也不足为奇,相反,这正说明了柳子惠的魅力。其实齐云飞大学本科毕业的同学中也有几个同学在柳子惠工作的这家医院里工作,只要齐云飞愿意,他或许可以通过这些同学打听到更多的关于柳子惠的信息。但是齐云飞绝不愿意这么做,他不希望自己与柳子惠的恋爱关系传到柳子惠原来工作的单位里,担心这样做会对他们的恋爱关系带来不必要的风险。齐云飞从小到大一直生活在校园里,对校园外的世界十分陌生,这种陌生导致了他对外面的世界缺乏必要的信任。所以齐云飞希望从正规的渠道,换一种说法,齐云飞本质上是一个书生,他期待春风化雨的那一刻,他从柳子惠的口中听到关于她自己的一切。
“只有柳子惠亲口告诉我才有意义,说明她对我真正敞开了心扉!”
不管怎么说,齐云飞望着窗外飘飘扬扬的雪花,又做出了一个重大的决定:等寒假过后新学期开始,他要捅破这层纸,他要向柳子惠表明爱情。他要亲口告诉柳子惠,他的父母无权干涉他们的自由恋爱,他对柳子惠的爱高过一切!
旁晚的时候,柳子惠终于将给钱方的回信写好了。在信中柳子惠受到了钱方的启发,“很自然”地回避了那个困扰她一整天,或者说困扰柳子惠半年多时间没有给钱方回信的真实原因。既然钱方不说,她也可以假装不知道,因为她实在找不到一条可以让钱方信任的借口。在柳子惠的心里,钱方是这个世界上的最后一片净土,是她最信赖的兄长、朋友和知己。她可以不理睬钱方,但她不想对钱方说谎。信写好后,柳子惠将信纸对折后又对折,然后放进挎包里。柳子惠面对着阳台窗外,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就像是刚刚做了一件非常有意义的事情。柳子惠心里明白,回信虽然迟了,信中的内容也缺乏新意,但是她与钱方之间中断了半年的通信又恢复了。柳子惠生平第一次意识到:给钱方写信比在信中具体说什么更有意义!
在吃晚饭前的时候,柳子惠冒雪出门,一路小跑来到离家不远的一条比较繁华的小巷里。在那里有一家较大的邮局,柳子惠以挂号信的方式将信寄了出去,然后又顺便在不远处的一家理发店做了一次头发。快过年了,前来做头发的人比较多,柳子惠做好头发后,已经是晚上八点多钟了。她在小巷里距离理发店不远的一家饺子馆里吃了一盘饺子,算是自己今天的晚饭了。解决了自己的晚饭后,柳子惠并没有在街上逗留的意思,而是顶着漫天的雪花不紧不慢地向家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