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方躺在沙发上有气无力,什么也不做,就这么一直躺着。直到下午四点多钟的时候,他的手机忽然响了,是母亲打来的电话。母亲问他:柳子惠和她的母亲接到了没有?中午饭在哪里吃的?事情办好了没有?钱方晚上回不回镇上?钱方告诉母亲,吃过饭了,事情还没有办完,晚上不回去了。关上电话没过多长时间,手机又响了,这次是姐姐从家里打来的电话。姐姐说他们已经回到城里家里了,邀请钱方晚上去她家里吃饭。钱方连忙推辞,说买了方便面和火腿肠,不想麻烦他们了,又说晚上还不知道客人那边可有什么安排呢。
“要是它们没有安排,你来我家里吃晚饭。大过年的你一个人在家里吃方便面有什么意思,可知道了?”姐姐反复叮嘱,语气里似乎有一些母亲的意思。
钱方还想推辞,电话里忽然传来了姐夫的声音。姐夫中午喝了一点酒,话比平常多,显得很兴奋。
“钱方,别总是目无下尘呀!晚上来我家,咱哥俩喝两杯。你不是特别喜欢洋酒吗?我家里有一瓶XO,今晚我们喝,你看怎样?”
“这……”
“别找借口了,告诉你,我这儿还有两罐马来西亚咖啡,是年前一个亲戚从新加坡带回来的,你不是很喜欢喝咖啡吗?送给你!”
“好吧,谢谢!晚上她们那边如果没事我就过去,一定过去!”
“好!就这么说定了,哈哈哈……”
挂了电话后,钱方忽然也有一些兴奋,这兴奋带有过年的喜庆,似乎是可以传染的。从母亲的挂念,姐姐的关心以及姐夫的热情中,钱方明显感受到了亲情的温暖和真诚,这温暖和真诚强烈而又含蓄,弥足珍贵,足以抵御世界上大部分的诱惑。“这里有什么值得你留恋的?你觉得你的命能值几斤几两?”杨汝平的说法或许并不正确,亲情没有重量,但肯定是无价之宝。对于亲情,钱方从来没有怀疑过,也很少加以留意;而对于爱情,情况刚好相反,他一直不能忘怀,那怕在梦里。
钱方身上忽然有了活力。他从沙发里站起来,环顾家中井井有条的摆设,一尘不染的台面,所有的东西都有位置,所有的摆设都有规律。它们不仅符合数学上的线条平行和垂直关系,物理上的重心安全平衡和移动轨迹可以预测,也遵从美学上的协调统一以及在使用过程中符合管理学上的方便效率原则。钱方信赖科学,也信赖自己的家和亲人,其实对自己工作的单位和单位里的同事,他也多有信赖。美不美,家乡水;亲不亲,故乡人!钱方生于斯长于斯,对小城的一草一木,对这里的亲情和友情都难以割舍。
为什么一定要离开这里,而且越远越好呢?
旁晚的时候,柳子惠从宾馆房间里给钱方打来电话,询问他身体状况,是不是感冒了?钱方说没有大碍,只是有点儿乏,下午休息了一下现在好多了。接着钱方问柳子惠:下午的事情办的怎么样?殡仪馆去过了吗?柳子惠说事情办得比较顺利,调解协议已经签字了,本来计划下午去看遗体,殡仪馆值班的人下午没有去上班。
“我们准备明天上午去看遗体,然后就地火花,然后我们……”
说到这儿柳子惠忽然沉默了。钱方明白她后面的意思,杨汝平永别了,他们两个人的关系似乎也到了结束的时候了。曾经沧海难为水,两个人都陷入了沉默,似乎在为他们无法挽救的爱情默哀。
“我下午从会议室出来后,在公安局一楼的沙发上休息时睡着了,还做了一个特别奇怪的梦。”钱方找到了一个新话题,打破了沉默。
“什么梦?”
“我梦见了杨汝平,我们在一个到处都是红树林的小岛上,后来你也来了。”
“说到梦,杨汝平去世的那天我也做过一个很奇怪的梦。那天我特别心烦意乱,也很乏,于是在沙发上打了一个盹,也做了一个怪梦。我梦见有人敲我家里的门,我于是打开了门,看到你站在门口,身后还站着一个人。当时看不清他的脸,但是从身形上看应该是杨汝平。我当时立刻吓醒了!”
“梦真的很奇怪!我下午梦见杨汝平,他成了一个和尚,还想拉着我跟他一道出家做和尚。我说我不想当和尚,他听了很失望。后来听到你在山后呼喊的声音,他似乎特别害怕,立刻逃走了。”
“你说的是真的还是假的?我又不是老虎!”
“当然是真的!杨汝平说:你是一只白虎!”
“我属虎!杨汝平以前说过类似的玩笑,说他是杨令公的后代,祖上怕狼。不过现在进步了,他不怕狼,但是怕虎!”柳子惠说到这儿忍不住咯咯地笑。
“你们在说什么,又是虎又是狼又是羊的?你问一下小钱,晚上过来跟我们一道吃晚饭吗?”柳子惠的母亲从卫生间里出来,听到柳子惠给钱方打电话,有说有笑,跟着后面插进了一句。柳子惠听了忍不住又嗤嗤地笑了起来,电话那端的钱方听见了柳子惠母亲的话,也忍不住跟着笑出声来。
“晚上过来吃晚饭吗?”
“……算了,我不过去了,你们自己吃吧。我过一会儿要去我姐家,姐夫刚才打来电话,请我去他家喝XO。”
“有姐姐真幸福啊!”柳子惠由衷地羡慕。
“是的,她对我确实挺照顾的。那……你们打算什么时候回去?”
“我们还要去一次祥云山。”
“知道了。……子惠,你觉得我们……是不是应该做点什么?”
“呃……”
“我的意思是我们是不是应该为杨汝平做点什么?”
“为他?”
“是的,我记得你之前说过,杨汝平他可能想再上一次塔……”
“是的,我之前是说过,我觉得他……冒死回到这里可能有什么想法。”
“你看……要不明天火化后我们带着他的骨灰再上一次圣母岛,再登一次塔,了却他的愿望。”
“他最后的愿望。”
“是的!我们都希望他能安静地离去,你说呢?”
“我觉得你说得有道理,应该做点什么。明天我们带着他的骨灰上岛上塔!”
“好的,就这么定了!”
正月初三上午,在公安局韩队长的协调下,杨汝平的遗体如期火化了。按照事先商量好的办法,柳子惠选了一个最小巧的骨灰盒,将骨灰盒放进双肩背包里,与钱方两个人一同坐车前往轮船码头。柳如月昨晚已经知道了女儿和钱方的想法,十分认同,同时也很赞同女儿在钱方的陪同下再次上岛登塔。她推说自己连日奔波,有些劳累,又说明天还要去祥云山祭奠师父,所以她决定一个人回宾馆房间里休息。
圣母岛旅游早已经恢复了常态,只是由于天气寒冷,又是春节期间,属于传统意义上的旅游淡季,这个时候很多人都喜欢守在家里,或者走亲访友。钱方和柳子惠两个人心怀敬畏,神情肃穆,一路上几乎没有多少沟通。上山的时候,钱方伸手想要接过柳子惠肩上的背包,柳子惠摇摇头,没有同意。钱方理解她的心情,没有坚持。登塔的时候,钱方又一次伸手想接过背包,柳子惠仍然摇头,面无表情,态度十分坚决。钱方没有办法,只得在前头引路,柳子惠则紧紧地跟在后面。登上塔顶,只有钱方和柳子惠两个人。柳子惠放下双肩背包,从里面取出骨灰盒捧在手里,沿着塔顶默默地转了一圈。
北风呜呜地呼号着,恰如对逝者的悲泣。杨汝平那摧残的模样,临终前紧闭着双眼,眼窝里仍然有一汪浑浊的眼泪……想到这些,钱方的心好像压着一块巨石,感到无比沉重。红尘虽苦却无限留恋!他知道杨汝平这两年在尘世间所遭受的痛苦远大于他在监狱里,杨汝平承受了千般痛苦却无法用语言来描绘;他知道杨汝平不愿意睁开眼睛是一种彻底的绝望和无奈;他知道自己本可以做得更多,做得更好……
“老同学啊,我们已经带着你登上塔顶了,你睁开眼睛好好看一看吧!”
柳子惠听到钱方的呼唤,随即举起手里的骨灰盒,迎风面向塔外。忽然不知从哪里飞来几片树叶,像蜜蜂,又似蝴蝶,不偏不歪扑向柳子惠的脸。柳子惠最怕蜜蜂,急忙扭身避让,刚一转身,胳膊碰到了钱方的胳膊,骨灰盒从她的手中脱落。钱方急忙伸手去抓骨灰盒,不仅没有抓住,慌忙中手指反而将骨灰盒碰出了塔外。他急忙反手再次抓向骨灰盒,可是为时已晚,骨灰盒从他的指尖滑过直飞塔底。只听到山顶上一声巨响,骨灰盒落到岩石上摔成了无数个碎片,里面的骨灰随即抛向空中,一阵山风吹过,一瞬间随风消散得无影无踪。钱方吓得面如土色,目瞪口呆。柳子惠则十指向天,“哎哟”一声昏死过去。
钱方大吃一惊,顾不上杨汝平的骨灰盒,随即抱住了柳子惠。塔顶上的风呜呜低吼,听上去既像愤怒又像悲哀。脚下的圣母山在摇晃,无边的圣母湖在翻滚,苍天不转,古塔不移。这时从南面飞来一只灰色的野鸭,溯风向北,顽强地飞上山顶,绕着塔身转了半个圈,一声嘶鸣,折向西天。
白茫茫的天,白茫茫的水,包裹骨灰盒的红绸布挂在灰白色的树枝上,随风摇曳,宛如一朵盛开的睡莲。
“天意!真是天意!”
柳子惠紧咬牙关,昏迷不醒。
“请原谅我们吧!请宽恕我们吧!”钱方喃喃自语,忽然想到莱温曾说过的那句祷告词,忙又补充道:“凭你的仁慈宽恕我们吧!”
他低头望着怀里的柳子惠:柳子惠黑白分明,无限美丽。为了这份美丽,他无怨无悔,为了这份爱情,他们似乎得罪了全人类。想到这里他低头吻了一下柳子惠的额头,将她抱得更紧了。柳子惠慢慢地睁开眼睛望着钱方,双眸清澈如水,面如一块纯洁的美玉。钱方忽然压抑不住心中的悲伤,眼泪夺眶而出,这一刻他等了多少年!他不想再等待下去,于是低下头又吻了一下柳子惠的额头。柳子惠闭上眼睛,伸出两只手紧紧地抱着钱方,眼角慢慢地流出眼泪……
所有的痛苦,所有的委屈,此时此刻全都化成了悲伤和幸福的眼泪。两个人站在塔顶上,相拥在一起,没有时间,忘记日月。
他和她,希望永远在一起。
2023/1/12 合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