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非鱼,安知鱼之苦?”
“不公平,不公正,可能与女性有关,防止被欺骗。”这分明就是指柳子惠!柳子惠对钱方的冷淡和疏远十分明显,差不多已经露出了决裂的痕迹。钱方在等待半年之久后给她写了“最后一封信”,柳子惠确实很及时地回信了,但柳子惠的回信却让钱方感到失望。柳子惠可能只是出于礼貌,不想做得太绝情而已。对于柳子惠的变化钱方自认为看的一清二楚,心里虽有不甘,却也不得不承受这样的痛苦,接受这样的事实。也许正是基于此,钱方在收到柳子惠的回信后,陷入了哈姆莱特式的迷茫,一直犹豫是否给柳子惠写回信。钱方在沉默中度过了整整一个冬季,直到春暖花开的时候,当电视新闻上出现了许多青年男女结伴郊游踏青的画面时,身边失去自由的狱友们一个个备受打击却又羡慕不已,女孩子们银铃一般的笑声和花一样的衣裙又一次勾起了他对柳子惠的无限相思。
“要不要给柳子惠写一封回信呢?”
钱方的心又有些飘摇不定,在失落和自弃中徘徊了将近三个月后,他开始重新思考这个让他心酸的难题。“这其实不是一个关于自尊和自愿的问题,这是一个原则性的问题:爱情可以不要原则吗?”钱方无法回答自己的问题。回想过去,为了爱情自己曾一口气连闯五六个红灯,有夫之妇柳子惠相爱,凭着信任将杨汝平带上火车……也许,做人需要自尊,而爱情需要互相尊重。所以当柳子惠悄悄回退时,他也无声地关上了大门。三个月时间过去了,他没有给柳子惠写回信。就这样结束了吗?可是柳子惠的信中并没有明确的绝交字眼啊!诚然,柳子惠没有在信中给出新地址,也没有解释原因,但柳子惠在信中问了他一个问题:出狱后还愿意回到原来的单位工作吗?自己至今也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我做的好像也有问题,至少不该是那个主动关上大门的人!”钱方忽然茅塞顿开,决定立即给柳子惠写一封信。他翻出柳子惠年前写给他的信,又仔细的看了一遍,然后开始思考如何给柳子惠写回信。
首先应当明确,在给柳子惠的回信中,他不应该继续纠缠柳子惠新地址的事情,因为从他生病住院时老男人关于药罐子滚下楼梯的理论来看,这是一个不可以反复验证的瑕疵。“就事论事吧。”钱方给这封回信定下了基调,于是给柳子惠的回信在表达了基本的礼貌和问候之后,钱方直接切入了主题,对柳子惠在学习上遇到的困难表示理解和同情,希望她能够克服困难和珍惜机会。“从我个人力所能及的思考来看,重新走进校园学习,有时候不能简单地认为是一次知识水平的提升,它也可能是一个人关于职业的重新规划和选择的机会。”钱方在信中不避前嫌,真诚地表达了自己的意见。
关于钱方释放后是否还会回到原来单位工作,这是柳子惠在信中向他提到的问题,钱方当然没有理由回避,因为这正是他写这封回信的依据。钱方觉得这也是一个观测柳子惠思想的机会:柳子惠关心他的未来,也可能是投石问路。柳子惠很务实,不愿意离开她现在工作的大城市,除非由于某种不得已的逼迫,所以如果他未来仍然在小城里工作,他们的关系确实是一个问题,这或许正是柳子惠对他逐渐冷淡的原因。于是钱方在信中写道:“回到原单位工作在技术上没有障碍,但我现在已经有了新的打算:我想离开小城,去外地找一份工作,去哪里无所谓,南方或北方我都可以。”
钱方委婉地表达心中的爱恋之情。
说到钱方回原单位工作的事情,这里需要做一点补充说明:钱方的父亲在一次探视时忽然告诉钱方,他不久前接到钱方原来工作单位的人力资源部打来电话,表示单位与钱方签订的劳动合同关系虽然由于钱方的刑事案件自动解除,但是单位仍然愿意与钱方续签合同。钱方元旦后可以带着相关资料到公司人力资源部报到,希望钱方在监狱里安心改造,不要有焦虑。钱方听到这个消息后很欣慰,同时也觉得有些奇怪:原单位怎么会主动跟父亲联系他的工作?原单位怎么知道他出狱的时间?怎么知道他有焦虑?钱方原以为父亲会借此与他展开一次谈话,但是父亲除了转达原单位上述意思外,对他的工作只字未提。父亲不提,也许是监狱的意思,也许是姐姐的意思。不过钱方隐隐感觉到父亲的态度似乎有一些微妙的变化,自己或许真的应该重新考虑未来的工作。
信的最后部分,根据钱方的行文习惯一般都会谈一点他们的未来,希望和打算。现在还能说什么呢?钱方环顾四周:这里的一切都很有规律,日复一日几乎没有任何改变。写自己此时的感受,给柳子惠再提一个问题,于是“合情合理”地将他们的故事继续下去?钱方摇了摇头,脸上不觉得露出一丝苦笑。钱方此时异常冷静,对未来作出了最彻底的化简。他掏出所有柳子惠以前写给他的信,按时间顺序又重读了一遍,逐字逐句,而后进入了沉思。此时,钱方有点儿像猜谜语一样,或者更形象地讲,他如同隔着一堵墙听墙外一群盲人向他描述一头大象。钱方搜罗了所有可以利用的素材,去拼凑一幅关于柳子惠的肖像,希望通过肖像推断出柳子惠变化的原因?然而手头上关于柳子惠的信息十分有限,因而拼图仍有模糊不清的地方。钱方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对着窗外的天空发呆。此时,他多么渴望自己像一只飞鸟一样有一对翅膀,飞出监狱,飞向蓝天,飞临到柳子惠生活的那片天空,然后悄悄地落在某一棵树上,观察柳子惠的行踪。
钱方收回神思回到现实,咬破笔头也未能找到合适的词语。关于未来他不想什么都不说,因为他仍然不能放下她,但他不知道柳子惠是否依然愿意接受自己。这和不停地敲击药罐其实是一个道理,柳子惠的变化显然是有原因的,直接捅破这一层窗户纸,不仅让双方难堪,也会自找无趣。
那么是否可以告诉柳子惠,出狱后他打算放松一下心情,顺便去看望她呢?这其实正是他现在最想做的一件事!钱方眼前忽然一亮,好像找到了一个撬动他与柳子惠之间关系的支点:柳子惠在接到这封信之后会有怎样反应?显然会认为钱方是故伎重演。是的,钱方希望柳子惠能看出这是故伎重演。如果柳子惠没有明确的反对,那说明他们之间还有挽救的机会;如果柳子惠不同意……钱方想到这里忽然停住了呼吸,在不知不觉中坠下两点冷泪。
“也许,这封信才是我写给柳子惠的最后一封信了。”
钱方忽然有一种预感。虽然出狱后看望柳子惠,在形式上显得合情合理,也符合一般的逻辑,但用在此处,显然并不符合一般意义上的统计学规律,因为大部分人都会知难而退。这是投石问路,可能是他最后的机会,他应该再努力一次。
信寄出后,钱方暗暗地计算时间:一个月过去了,两个月过去了,三个月过去了,钱方没有等到柳子惠的回信,也没有等来邮局的退信。他的信如泥牛入海!钱方掐指计算,即使如柳子惠之前所言,上学时不回家,现在也到了放暑假的时间。
“难道柳子惠放暑假也不回家吗?”
暑假结束了,不久便到了国庆长假。国庆长假过去了,后面就是元旦了。按照计划,钱方将在元旦前出狱。
钱方一直没有等来柳子惠的回信!他忽然觉得自己就是鲁镇上那站着喝酒而穿长衫的孔乙己。柳子惠怎么会回信呢?她的心已经变了!钱方的心没有变,却悠悠下沉,一直沉到井底!钱方躺在井底,遥望井口大的天开始反思:我本已放下,为何还要再做一次努力?为什么又一次放弃原则?在认识柳子惠之前,钱方也曾交往过几个女孩子,那时候的钱方坚持理想,冷静的如一方生铁。可自从遇见了柳子惠之后,他就像遇见了生命中的克星,理性常常屈服于感性,智慧常常迷失在虚幻中。钱方用拳头擂了一下额头,以示对自己愚蠢行为的惩罚。
钱方直到元旦前出狱的那一天也没有等来柳子惠的回信。钱方没有丝毫的意外,尽管他心中的幻想从来都没有真正消褪。
钱方一直不明白柳子惠为什么不给他回信,就算拒绝他的请求,给他写一封回信也算是一个基本的礼节。钱方想起他第一次给柳子惠打电话时的情景,当时柳子惠不冷不热的表现也曾让他心碎。柳子惠的性格中似乎隐藏着一种天然的惰性,这种惰性不仅容易使她自己陷入被动与孤立,也常常让和她交往的人不知所措。柳子惠为什么选择沉默?沉默并不等于拒绝,柳子惠的沉默表示她内心的犹豫不决吗?钱方一边走一边思考着这个问题。穿过大石桥后,钱方没有走原来的水泥路,而是沿着河堤向家的方向走去。
快到家大院门口的时候,钱方看到一个中年人在河边垂钓。中年人用的是小镇上很少见到的台钓,看上去新颖有趣。钱方停下脚步,站在一旁观看。河水十分清澈,水面上波纹细密,中年人时不时拖动一下鱼线,移动鱼饵来吸引窝藏在水底的鱼注意。斑马纹浮标在水面上只露出一二节,在摇曳不定的波浪中时隐时现,钱方看得眼花,刚一错目,只见中年人忽然提起了鱼竿,一条亮银色鲫鱼啪啦啪啦甩着尾巴,被提出水面。引得钱方一阵惊喜。
中年人回头看了一眼钱方,满脸都是收获的喜悦。
“为什么要不停地拖动鱼线啊?”
“拖动鱼线是为了移动鱼饵,这样就可以吸引水底下鱼的注意。”
“噢,是这样!河水这么清,鱼在水底应该能看见吧?”
“嗯……”中年人又回头看了钱方一眼,脸上有一点诧异:看他钓鱼的人也有人问过他拖动鱼线的问题,但很少有人问得这么仔细。中年人熟练地将鲫鱼从鱼钩上卸下,放入插在河边的网兜里,接着又装好鱼饵,将鱼竿在空中划出一个半圆,鱼线也跟着鱼竿,在空中划出一个更大的半圆,然后在惯性带动下,准确地落入原来的钓点。中年人钓技老练,整个过程一气呵成,没有一丝的拖泥带水。鱼饵刚沉入水底,浮标刚没入水面,中年人习惯性地向上风方向拖了一下鱼线,浮标稳稳地插在水中,只露出一二节。
“你说的没错,鱼应该能看见,但鱼和我们人一样,对活动的饵更有兴趣。”
中年人说完看了一眼身后的钱方,然后从口袋里摸出一支香烟插入口中,接着又摸出一个打火机,点燃香烟,美美地吸了几口,不再和钱方说话,开始专心盯着水面看浮标。一支烟刚刚抽完,中年人刚扔下手中的烟头,只见波浪里的浮标“嗖”的一下沉入水下。中年人一扬手中的鱼竿,又一条跟刚才几乎一样大小的鲫鱼挂在鱼钩上,拼命地挣扎着,可惜为时已晚。中年人提竿又快又稳,鲫鱼在自己重力作用下,似乎越挣扎鱼钩刺得越深越痛。
“别着急,别着急,马上就让你们夫妇团聚——”中年人心情大好,口里打着趣,一伸手将鱼钩上的鲫鱼摘下,放入脚下的网兜里。
“想不到冬天河里也有许多鱼?”
“你不知道,这里水深,我昨天刚在这里打了饵,上午风大没有来,现在风歇了,估计鱼的全家都在这里,正盼望能有一道开胃菜呢!”
中年人说话风趣幽默,又充满了智慧。虽然看不见水底下的鱼,但是看得出他对鱼的生活习性似乎十分了解。钱方没有说话,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他钓鱼。中年人说话的时间已经挂上了饵,又一次抛竿入水,接着又从口袋里摸出一支香烟点燃抽着,眼睛几乎不离开水面。一支烟尚未抽完,左手又一次提竿,一条不大的鲫鱼跳得特别欢,也被提出了水面!
“这下子全家团圆了!”中年人呵呵地笑着,一伸手抓住空中乱跳的鱼,双手一错,便将鱼从钓钩上摘下,顺势将这这条小一些的鱼也投入网兜里。
“苦也!”钱方在心里为鱼叫起苦来。想这些鱼正蛰伏在水底躲避寒流,忽然发现地上有许多美味,于是开始自在地享用这些美味,在欢呼的同时心里甚至可能还充满了感激。忽然有一条鱼一抬头,看到一个巨大的美味摆在它的面前,一阵惊喜后便扑了上去……
唉!鸟为食死,鱼也为食死,生命对于食物的依赖,对于美食的追逐似乎没有例外。人类虽然将追求的目标抽象化,复杂化,但本质上又有什么区别呢?
钱方不忍继续观看中年人钓鱼,于是悄悄地离去。时间尚早,他没有立即折回家,而是沿着河堤继续向前走,思想又回到柳子惠的问题。柳子惠的性格钱方有所了解,对于不能接受的东西一般都会拒绝,所以柳子惠的沉默不应该被认为就是拒绝。柳子惠曾经做出“两权相害取其轻”的选择,宁愿背负骂名,与钱方一起远走高飞也不愿意与杨汝平独处。现在杨汝平消失了,杨汝平的“害”没有了,柳子惠不必离开那座大城市,可以安心地在那里工作、学习和生活了。
“子非鱼,安知鱼之苦?”
耳畔忽然传来一个声音,分明是在质问他。钱方一愣,蓦然回头向身后望去,身后空无一人。远处的中年钓者此时正专注于水面,更远处隐约可见到大石桥,桥上隐约有一个人,似乎在看中年人钓鱼。是那个算卦测字的老人吗?钱方瞪大眼睛想看得更仔细,无奈距离太远。
“声音有点像算卦老人。”
钱方心中惊疑,随即又摇头。不可能!钱方再次环顾四周,确信刚才应该是他的幻觉,于是又继续向前走。走过一座小桥,他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身后,大石桥已经看不见了。钱方忍不住大声问道:
“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苦?”
自己虽然不是鱼,但和鱼鸟一样都是生命,自然可以推此及彼。钱方忽然对两千多年前的濠梁之辩有了更深刻的理解:惠子太过拘泥于问题的表面现象和逻辑关系,而庄子则完全是基于对生命的理解。惠子永远也不懂,庄子昨天可以是一只蝴蝶,今天自然也可以是濠水里的一条鱼。
钱方沿河继续向下游走,走出一个又一个村庄,越过无数小溪小桥,直到走到另一个镇子,身上走出了汗。钱方停下了脚步,特发奇想,询问路边一个卖水果的中年妇女:“大姐你好!我问你一个问题吗?请问我继续向前走,去城里和返回大镇哪个更近一些?”中年妇女诧异地望着钱方,旋即“哈哈”地大笑起来。“你不是本地人吗?从这儿走到大镇差不多要一两个小时,往城里走……恐怕没有人走过,我们去城里都是坐中巴车。”中年妇人说完又上下打量钱方,好像在评估眼前这个年轻人的体力,微笑地说道:“估计吃晚饭前也不一定能到呢!”
钱方听了连连点头称谢,立即掉头沿着原路返回。经过来时出现幻听的地方,他停了下来,探头向河水里观望,临渊察鱼,似乎想寻找那一条会说话的鱼。突然,钱方的脑海里跳出一个可疑的念头:安知那一条会说话的鱼不会是柳子惠?“子非鱼,安知鱼之苦?”是啊,他并不是柳子惠,怎么能知道柳子惠的苦?他对柳子惠所有的推测其实都是来自于自己生活中的经验,显然这里面可能存在着误会。柳子惠选择沉默,没有给他回信,应该,或许还有其他可能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