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乎是一转眼时间,春节的假期结束了。柳子惠度过了又一个有些无聊春节:在孤寂里守着一个属于她自己的空间,在冷清中品味着一份别样的清静。这种独特的个体体验由于春节特殊的气氛烘托,常常让人潸然泪下。不过柳子惠显然已经有一点习惯了,因而春节假期结束后她并没有如我们所设想的那样急切返回校园。柳子惠才姗姗来迟,在临近开学的最后一天才返回校园。此时寝室里的同学基本上都已经回来了,柳子惠虽然离学校最近,却是最后一个返回寝室的人。从一个人的家里又一次返回到集体大家庭中,同学们经过短暂的寒假分别后又一次相聚,大家变得像老同学见面一样,热情而又友好。柳子惠也一样,没有了第一学期开学时那种生疏感,很快就受到这种气氛影响,与同学们有说有笑,感觉自己又焕发出青春活力。
根据学校课程安排,这一学期柳子惠他们将有更多的实验课,齐云飞的辅导课每周只安排了一个课时。这样的调整,对于坠入情网之中的齐云飞来说是一个不小的伤害,不过柳子惠却正好相反,见到课程表之后在心里暗自欢喜。在这个不算长的假期里,她与齐云飞之间既没有见面也没有电话联系。在这一段时间里,柳子惠的生活过得虽然十分寂寞,但也十分恬淡,分析这其中的原因,既有她恢复了与钱方的联系,终于去除了压抑在心头的负疚感,也有她在齐云飞母亲的一声断喝中惊醒,主动地向后退了一步,给自己留下了一片空间。爱情是一个奇怪的东西,柳子惠只是向后退了一步,在她的心里便长出了一些陌生的野草。柳子惠忽然发觉自己现在竟然有些不太想见到齐云飞了,至于是什么原因她也说不清楚,只是没有了之前的那份热情和渴望。此时柳子惠忽然变得无比冷静:她希望自己能站在稍远一点距离去观察齐云飞。
周三晚上的辅导课,仍然是齐云飞的辅导课。第一堂课大都准备的很充分,因而课堂上继续沿袭着上学期的节奏,看不出有任何不一样。不过柳子惠在若无其事的表象下,心里却波涛暗涌。辅导课刚一结束,她便迫不及待地收起桌上的书本装入书包,随即起身准备离开教室。柳子惠这一反常举动并没有引起周边同学的注意。大学生毕竟不是小学生,尽管他们在性格上有时候显得不够成熟,但思想上一点也不比成年人简单。他们都知道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私人空间,过于关注不仅不礼貌,也有侵犯他人隐私的嫌疑,所以他们一般都会克服自己的好奇心,尊重他人的隐私。不过齐云飞却有些沉不住气了,他吃惊地望着柳子惠,并且在教室的前排拦在了柳子惠的面前。
“你......今天不辅导了?”
柳子惠停了下来,没有说话,既没有从一旁绕过齐云飞继续向教室门口走,也没有向后退的意思。柳子惠的意思其实很明显,就是希望用自己的身体语言,用这种最低调的最不易引起教室里其他同学注意的方式回答齐云飞的问话。
不过齐云飞的话还是引起了教室里同学们的注意。校园里的生活就是这样,它们与社会上的情形有明显区别。枯燥的学习和单调的生活节奏使学生们有时候显得特别无聊,常常是一件在我们看来毫无趣味的小事,也可能会被他们津津乐道说上几天。学生们特别善于在无聊的学习和生活中发现一点一滴的趣味,然后用放大镜或者是夸张的手法将事情变得更加有趣,以此来打发他们无聊的学生时代。因此教室里几乎所有的同学都抬起好奇的眼睛望着他们。同学们这才发现,齐云飞与柳子惠这一对郎才女貌的爱情组合,在经过一个假期之后,他们的关系不仅没有走得更近,相反,似乎还出现了一点问题。同学们除了好奇还有些懵懂不解,在富有智商但缺少爱情经验的他们看来,齐云飞与柳子惠年龄相当,郎才女貌,理应是完美的一对。
“你……先等一下可以吗?我一会儿有话跟你说。”
齐云飞的脸窘得微微发红。柳子惠的神态,同学们的表情,让他有些紧张。
柳子惠本性善良,一般情况下不愿意为难别人,更不想当着全班同学的面让齐云飞难堪。不过经过这半年时间与齐云飞的交往,她早就发现齐云飞身上尽管有很多优点,但缺少临门一脚的勇气。自己与他的关系事实上已经走到了一个重要的十字路口,柳子惠不确定齐云飞在担心什么?仅仅是因为害怕失败还是天生胆怯?如果他连在同学们面前向自己表白的勇气都没有,那他又如何能越过父母的那座大山?
“有什么话现在说吧。”柳子惠的语气出奇地平静。
齐云飞的脸色唰的一下子变成了通红,紧闭着嘴一时说不出话来。同学们一看这场面,“嗷——”的一声叫了起来,一起跟着起哄。大凡有过学生经历的人都知道,教室里同学们的起哄,不仅能够活跃教室里的气氛,其实更多时候还可以化解这种令人尴尬的场面,让当事人双方在混乱与嘈杂声中一笑了之。不过事情也有例外,假如当事人是一个不苟言笑,喜欢较真的人,也可能会起到相反的作用。眼前这些精力充沛但很无聊的学生,也许就是觉得齐云飞也是一个年轻人,跟他们年龄相当,或者也大不了几岁,既然跟他们的同班同学柳子惠谈恋爱,拿他开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应该不算过分。不幸的是齐云飞不仅对爱情认真,对自己辅导老师的身份也很在意,同学们的起哄让他不知所措,脸上露出了痛苦的表情。柳子惠在一瞬间也产生了一些动摇,齐云飞对身份的认同和自尊的坚守是显而易见的,她担心齐云飞会不会崩溃。不过柳子惠暗暗地咬住牙关,很快就略过了这种动摇。她现在已经有了不同的看法:齐云飞对身份的认同可以理解,但既然追求自己,就必须放弃身份的高下。因为在爱情面前他们应该是平等的,一味地坚守所谓的自尊,其实就是在自负和自大的台阶上不肯落地。钱方能屈能伸,给她留下了美好的印象。自己也从来没有因为一个人向她放下自尊而低眼相看。相反柳子惠对那些自负的,高高在上的,甚至是蛮横无理的人没有好感。想到这里,柳子惠自然而然又想到不可一世的齐云飞母亲,心里更加不满了。
齐云飞如同站在舞台中心的聚光灯下,紧张的心已接近崩溃。他不明白自己苦心孤诣设计的爱情剧本在经过一个寒假后怎么会忽然变得面目全非?他不知道自己的母亲在春节前究竟对柳子惠说了什么?但他为了柳子惠一个人在校园里坚守了一个寒假,心里也装满了委屈。今晚他本想向柳子惠敞开心扉,将心中的委屈全部转化成让柳子惠为之感动的素材,并乘此东风向柳子惠表白自己的爱情。可是柳子惠的成熟让她完全掌握了这场爱情舞台剧的主动权,她似乎有意不想给他机会,或者是要齐云飞在全班同学面前公开谈论他们的爱情。齐云飞虽然聪明,但没有做好准备,就像是应对一场突如其来的考试,他为此准备了整整一个寒假,很显然,齐云飞的努力近乎白费。他窘在原地,柳子惠的即兴表演打乱了他的节奏,使他一时忘了台词,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柳子惠在等待了一个合理的时间后,绕过齐云飞身旁走出了教室。
齐云飞没有追出去,这和他不愿意在教室里当着同学们的面向柳子惠表白一样,他缺少临门一脚的勇气。或者更准确地说,齐云飞终究没能放下他的自尊。也许在他的心里,爱情这种罗曼蒂克的舞台剧,虽然未必如同莎翁笔下的爱情剧那样温情和夸张,但至少也应该像他的父母当年那样,以一种文雅和含蓄的方式来进行对白,这和柳子惠认为文明人都应该是儒雅的,都应该以文明的方式说话办事是一样的逻辑。
齐云飞如梦游一般走出了教室,在关门的一刹那,从身后的门缝里传来了同学们集体的欢愉声。现在同学们可以安心地在小教室里上晚自习看书写作业了,不必像上学期那样,为了避免当电灯泡,辅导课一结束纷纷逃离教室。当然还有一条也很重要的原因,柳子惠似乎又成了一朵自由之花,大家又获得了欣赏她、接近她的机会。
齐云飞离开小教室后没有在任何地方逗留,而是直接回到了自己的宿舍。对他来说,今天绝对是一个值得他终生铭记的日子:开学第一周他便遭遇到人生最大的挫败。一直以来他与柳子惠的爱情故事沿着合理的情节进展的顺风顺水,这让他产生了一种渐入佳境的错觉。齐云飞不是没有想到挫折,关于临门一脚剧情的设计,齐云飞慎之又慎:勇敢地向前跨进一步,正式向柳子惠做出爱情表白。那么美艳的柳子惠将可能出现何种反应呢?就如同他在宿舍里答复他的父亲要求他离开柳子惠的问题一样,齐云飞也是有备而来,在决定向柳子惠表白之后,在将近一个月的假期里,他针对柳子惠可能出现的N种反应模式分别做出了深思熟虑的、文雅而又富有诗意的解答。但令人遗憾的是,他唯独没有考虑到在他做出表白之前,柳子惠先给他出了一道难题。
齐云飞把自己关在宿舍里,心情跌入万丈深渊。在极度悲伤和沮丧之中,他一边为自己疗伤一边整理着纷乱的头绪。他有些不解,明明自己是有备而来,为何却铩羽而归?鼓起勇气向柳子惠表白对他而言,就像是一架载满了他与柳子惠全部爱情故事的大型飞机,在几乎跑完了全部跑道后又不得不紧急取消了起飞任务。他从坠机事故中死里逃生,发现自己不仅摔伤了,而且摔得十分狼狈。站在寝室的窗前,望着远处通往教学楼的水泥路上,同学们陆续向宿舍楼方向走来。他们既有三五成群的好友,也有成双成对的恋人。齐云飞触景生情,受伤的心隐隐刺痛,禁不住发出了微弱的呻吟声。从泰山之巅跌落入万丈深渊,巨大的落差让他一下子缓不过气来。望着满地的爱情碎片和已经变了形的自尊尚自流血,他承受的不止有摔伤的痛楚,也有让他无法面对的难堪:明天,还有以后,他将以怎样的方式再次走进人群?他能若无其事地再次面对冷艳的柳子惠?还有那些不怀好意,甚至是幸灾乐祸的同学们吗?
现在怎么办?悄悄地放弃吗?或者就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回到从前?想到自己苦心孤诣设计的爱情剧本,每一步都凝聚着他的智慧和汗水,而他与柳子惠朝夕相处的亲密形象已然成了校园里的一道风景线,就此放弃不仅所有的心血和汗水付诸东流,失去的自尊更是无法挽回。想到这里,齐云飞忽然感觉到胸闷气短,呼吸变得困难,胸口由于缺氧窒息产生了压迫般的疼痛。他赶忙打开窗户,迎着窗口深深地吸了几口寒冷的空气。麻木和懈怠的心肺在冷风刺激下,一下子来了精神,又开始按部就班地忙碌起来,于是呼吸开始变舒畅了,压迫的疼痛感也消失了。齐云飞捂着自己的胸口,好像在那里有一处伤口,他的自尊正从伤口里向外流血。
既然不能放弃,放弃了也不能找回失去的自尊,那么继续这场爱情故事就变得更加迫切且有意义:现在与柳子惠继续保持恋爱关系不是一场单纯的对爱情的角逐,而应当被看作是一场为了夺回失去的自尊的一场保卫战。所以他必须振作精神,为荣誉而战!
当一场刻骨铭心的爱情演变成为挽回颜面的一场荣誉保卫战的时候,事情的性质在悄无声息中开始出现了某些改变。对于齐云飞来说,没有爱情的生命就像是一片荒芜的土地,爱情就是生命,自尊就是空气。所以没有自尊的爱情和没有空气的土地一样没有意义。
那么既然已经确定了行动的目标是体面地赢回柳子惠的爱情,现在就必须谋划行动的具体方案:如何才能打赢这场荣誉保卫战呢?就像是检讨一场糟糕的考试,分析试卷是必须的,而且也是至关重要的。齐云飞首先仔细回顾了今晚与柳子惠交锋的每一个细节,逐步检查和分析柳子惠给他提出的每一个问题,然后从合理性和更好的可能性以及是否可以使用技巧等三个方面的指标来检讨自己的应答。齐云飞发现交锋前一切都显得很正常,直到辅导课结束后柳子惠收起书包,打算离开小教室,他于是不由自主地拦在了她的面前……
齐云飞忽然发现了问题的核心:柳子惠其实什么都没有说,只是要求他当众表白,而这正是引起教室里同学们起哄的直接原因。自己的意图其实很明显,但柳子惠并没有明确拒绝,同学们只是起哄,也没有表现出明显的恶意,只是自己没有做好准备。
“我为什么不敢当众表白?”
“我害怕什么?
——是害怕失败,还是不愿意将他们的爱情当众公开?”
齐云飞陷入了沉思,对他来说找到原因并不难,找到解决问题的办法才是关键。此时,经过冷静的分析和思考,齐云飞确信他已经找到了问题的根源,不过在左盼右顾中一时找不到一个满意的解决办法。齐云飞承认,柳子惠的美确实让他无法割舍,同样,她若即若离的态度也常常令他胆怯。徘徊在无法割舍和胆怯之间,现在的齐云飞看上去有点像塞万提斯笔下的唐吉珂德,面对着爱情和自尊这旋转不止的风车,他一直高举着手中的矛,希望能找到一个体面的机会。
“我为什么不能给柳子惠写一封信呢?”
齐云飞眼睛忽然一亮,想起了父母年轻时用书信这种文雅而又含蓄的方式传递浪漫的爱情。对!他一拍自己的大腿,为自己的发现兴奋不已。
齐云飞确信这是一个绝妙的好主意:当着全班同学的面将这封代表着自己爱情表白的信交到柳子惠的手中,这样做显然能够满足柳子惠的要求——当众表白,同时也维护了自己的体面。在具体执行上,他可以在辅导课结束后的第一时间,不要等到柳子惠离开座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就像他当初决定追求柳子惠一样,将这封表白信交到柳子惠的手上——不需要交到她的手上,只需要放到她面前的桌上!这样做可以避开万一由于柳子惠不伸手接这封信给自己带来的难堪,然后选择从容地离去。
“这一回柳子惠除了惊讶,应该没有其他选择了吧。”
齐云飞不无得意地在心里盘算着:在信中他不仅要向柳子惠正式表白爱情,畅想他们美好的未来,同时他也要向柳子惠道歉,为父母年前的言行道歉。他要告诉柳子惠,他的父母无权干涉他们的爱情,他是一个成年人,会做出正确的选择!父母虽然可恨,但只有我一个儿子,我相信他们最终肯定会接受我们的。齐云飞胸有成竹,仿佛已经看到了一脸惊讶的柳子惠不得不收下他的信,然后拆开信封阅读他信上的内容,不久脸上便露出了羞郝的微笑……齐云飞不禁为自己这个绝妙的主意喝彩:既迎合了一个恋爱中的女孩子骄傲的虚荣心,也巧妙地为自己避开了可能的难堪。齐云飞始终认为关于爱情的誓言只能是两个人之间的秘密,而且他确信柳子惠,不!应该是天下几乎所有的人肯定也会持同样的观点。之所以柳子惠今天公开为难自己很可能只是一时的情绪宣泄,因为自己的母亲曾经为难过她,让她不快。现在他选择这样做既照顾到柳子惠的颜面,也保守了他们的秘密。凭着他对柳子惠的了解,柳子惠善良而又通情达理,他有理由相信柳子惠肯定会欣然接受这样的安排。
顺利地找到了解决问题的办法,齐云飞不禁为自己在这一场对弈中棋高一着而沾沾自喜,一下子又恢复了原来的激情。刚才的不快如同实验课上突发的一次临时停电,因为事发突然让他着实有些措手不及,不过现在电力已经恢复了,他的实验课也逐渐恢复了秩序。距离下一堂辅导课还有整整一周的时间,齐云飞有足够的时间去做好准备:他要给大家一个惊喜!不仅要给大家上一堂最精彩的辅导课,同时也向同学们证明他们一切都没有改变,他和柳子惠的关系很正常,很稳固。上一次只不过是一个小小的误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