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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还要多长时间出去？”
老男人很健谈，很喜欢和钱方说话，所以只要有可能就不会放弃这样的机会。趁护士给钱方换药水瓶的空隙，老男人悄悄地更换了一个他有能力参与的新话题。钱方明白他口中的出去的意思，出去就是“出狱”，这里面的犯人都喜欢这么说。
“年底就可以出去了。”
“哦，那很快了啊！”
老男人发出欢呼，惊喜地望着钱方。但钱方却是出人意料的淡定，脸上不仅看不到应有的喜悦，甚至在眉宇间还锁着几道忧愁。钱方的表现有些反常，老男人觉得很奇怪，不能理解。在这座监狱里服刑的犯人，没有一个犯人不希望早日出狱，所以几乎所有的犯人都在努力表现，争取获得减刑。而犯人们在快要出狱前通常都会表现得异常兴奋，工作更加卖力，对狱友，对管教干部，对监狱里所有的人都会变得十分友好。要说自己当初不愿意出去那是因为他在这里已经生活了半辈子了，年龄太大无处可归，可是钱方年纪轻轻，不应该是这种表现。
“马上就能出去了，怎么你好像还不太高兴呢，这是怎么回事啊？”
“唉——”钱方长叹了一口气，在枕头上摇了摇脑袋，一时竟不知道怎样将自己的苦恼跟老男人说清楚。对于探讨自然奇观，揭示不可知的谜底，这些如同数学上寻找规律一样的课题，总能引起钱方无穷的兴趣。只要接触到这样的问题钱方就难以压抑自己的亢奋，思维也会变得异常的活跃。可是，一旦谈到自己的未来，他就像一个失败者一样止不住顾影自怜，无法掩饰的失意如同一只泄了气的气球，几乎没有经过任何挣扎便跌落水里。
老男人一开始并没有弄明白钱方为什么会有如此不同寻常的表现，不过犯人在即将出狱前有时候也会表现出忧郁的情绪，虽然这种现象并不普遍，但自己当年就是这样的感受。老男人不禁哑然失笑，似乎明白了钱方忧郁的原因。面前的这个年轻人，虽然他们才刚刚认识，但钱方的聪明和善良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毫无疑问，这是一个好青年，出现在这里绝对是一个错误，庆幸的是他很快就要离开这个地方了。他像一只离群的大雁，关在屋里的时候总想着要飞出窗口，可一旦你为它打开窗口它却又踌躇不定，不知道飞出窗口后应该飞往哪里？它似乎忘了自己仍然拥有一对强劲的翅膀，完全有能力飞回蓝天！
“嗨，小伙子，你这是犯傻了。就拿孙悟空来说吧，他被压在五行山下五百年，出来后跟着唐僧也干出了一番大事业。你还很年轻，即使一切重新开始对你来说也不晚呀！”
老男人竭力劝解，不过一开口说的还是《西游记》里的故事。钱方扭头看了老男人一眼，这个与自己父亲年龄相仿，说话口音也十分相似的老男人，几乎在监狱里生活了一辈子，看得出也喜欢看书！钱方其实认同老男人的观点，只是心里始终有些不甘，两年的监狱经历，带给他的不该只有教训。
“你说得没错，我只是……唉！”钱方一脸的懊悔和无奈。
“嘿，事到如今还是想开一些，向前看。你是一个聪明人，后悔没有用啊！”
是啊，后悔没有用啊！假使过去的事情可以重新开始，他或许会重新考虑当初的选择。钱方想到这里心里忽然跳出一个疑问：假如他现在有一个重新选择的机会，他会怎么选择呢？他会带着柳子惠远走高飞，以此避开这一场牢狱之灾？或者当初看到流落在外的杨汝平时视而不见？或者与柳子惠相遇时擦肩而过，如两条没有交集的平行线……就像是检讨一盘陷入困难的棋，钱方一面摇头一面反悔，检查了一遍后却发觉自己其实没有别的选择，除非他愿意放弃柳子惠！
也许问题的关键不在于他当初的选择，他当初不该在火车上睡觉，让杨汝平又一次走失。可是他怎么可能一直看着杨汝平不睡觉呢？他做不到，柳子惠也做不到，没有人能够做到！柳子惠的话很有道理，如果杨汝平总想着跑，不论在哪里都会是同样的结局，区别只是什么时候，什么地方，在谁的手里而已，所以柳子惠的变化或许才是一切问题的根源！
柳子惠的变化让他当初的选择变得毫无意义！
柳子惠为什么会发生变化？过去的选择决定了今天，今天的选择，也必然会影响我们的未来。时间就像是一条流淌的河流，不会倒流，上游的改变可以影响下游的地貌，但下游无法改变上游，未来无法改变今天。
时间是什么？这可能是哲学家们和物理学家们共同思考的难题，也是人类共同的困惑。时间为什么不能后退？如果它只是在逻辑上规定了事物发展的顺序，如同电影的胶片，或一个化学反应过程，为什么不能够像化学上氧化和还原反应一样，只要条件许可，反应过程就可以互为目的地？
对于寻找数学规律，探索宇宙秘密，巨大的诱惑力始终是那样的令人无法抗拒。它不仅可以让钱方暂时忘却烦恼，也会让他莫名地兴奋不已。永恒的秘密往往能引起人们持久的兴趣，钱方无法放下他痴迷于探索的天性，尤其是躺在病床上无所事事的时候。钱方困倦地合上眼睛，迷蒙中他仿佛从三星洞里走出来，一低头才发现自己原来就是那个不安分的孙大圣，渴望揭开时间的秘密，渴望超越生死自然规律，渴望掌握自己的命运，主宰一片属于自己的空间……
在由时间与空间组成的宇宙体系中，自然法则是如此的浩浩荡荡，以至于人类无论怎样勤思苦想，也很难做到逆流而上。因而，探索如何突破自然法则成了我们人类终极追逐的目标。虽然钱方无法体验突破自然法则可能带来的难以想象的后果，但宇宙的结构应当符合数学原理，宇宙的运动应当遵从物理规律。所以使用基本的数学物理工具搭建一个简单的模型，观察自然法则的力量也能让钱方体会到一种无穷的乐趣：在时间和空间构成的四维体系中，任何一个生命函数在体系中某一点的分布状态应该是唯一的，即要么是有，要么是无。如果用1表示有，用0表示无，则一个生命函数在时空体系中的分布状态就演变成了一个由1和0组成的二进制代码。如果某一个时空点的状态发生了变化，由1变成了0，或者由0变成了1，那么可以肯定所有经过这个时空点的其它函数的分布状态也必然会发生相应的改变，而这些改变的轨迹又必然会触发更多的改变——如雪崩一般，呈爆炸性的改变，于是在一瞬间撬动了整个世界。在钱方的眼里，这看上去像是在阅读一本画册，翻开新的一页，看到的就是另一个全新的世界，而仔细观察就会发现，所谓的时间其实就是标注在每一页画册下方的页码序数。
钱方在无意中发现了一个看似简单却又令人不可思议的秘密，即画册里的人无论怎样努力，想要翻动所在的页面几乎是没有可能；而画册外的人翻动一页画册几乎毫不费力！这意味着什么？这意味着时间是不可能倒流的，也不能跳跃。
“除非你跳出画册！”
钱方在玄思冥想中渐渐地沉入梦乡，在踏进梦乡无边黑暗的一刹那，他想起了古希腊大科学家阿基米德的一句名言：给我一个杠杆，我就能撬动地球。这似乎给了钱方一点希望，如同在黑暗中点燃了一支火把，钱方带着这一点飘忽不定的期待走进了一个陌生的世界。阿基米德的话听起来似乎有道理，现在钱方缺少的不是撬动地球的杠杆，而是一个能支起这根神奇杠杆的支点。
“那么，哪里或者什么才是那个神奇的支点？”
钱方再一次将目光投向茫茫的黑暗。对于热衷于探索的钱方来说，或许这种似梦非梦的状态更加卓有成效。钱方缓步慢行，四周一片寂静，手中的火把如一粒时明时暗的萤火，向黑暗中发出可疑的信号。钱方忽然害怕起来，自己沉迷于探索，孤身犯险，在不知不觉中他走进了一片陌生的领域，并且成了这无边黑暗里唯一的目标。
“我这是在哪里？”
钱方止住了脚步，环顾四周，黑暗带走了一切，空荡荡满目皆是虚无。他扔掉了手中毫无意义的、甚至可能给他带来危险的火把，将自己也融入黑暗之中。让钱方始料未及的是，原来这夜晚并不黑暗，深蓝色的夜空上群星璀璨：它们远近不同，疏密迥异，有的密如蜂巢，有的遥相呼应，看上去恰如一幅神秘的二进制代码，承载着时空体系里所有的秘密。钱方凝视着这个复杂而又美丽的秘密，真切而又遥远，分不清哪些是过去，哪些是未来，也不知道哪颗星是属于他自己，哪颗星是属于柳子惠。这是一本钱方看不懂的天书，但他却非常沉迷。钱方知道，解开这时空的密码，光靠智慧是不够的，还需要有一定的运气。他仰望着没有尽头的穹空，穿越过去和未来，跨过无数的人间悲剧和喜剧。可以肯定，所有的函数在冥冥中都休戚相关，也相互独立，并且在交汇缠绕中体现出生生不息。
……
钱方被老男人摇醒的时候，老男人早已经结束了输液，而钱方的输液瓶也差不多空了。老男人冲门口喊了一声护士，然后低下头看着从酣睡中醒来的钱方，呵呵地笑着：
“年轻人就是不一样啊，正说着话呢就睡着了！”
钱方还没有完全清醒，张着一双茫然的眼睛望着老男人，不确定老男人是不是也出现在他的梦里。
“输液睡着了，我还是头一回见到，看来你昨天晚上没有睡好呀！”
钱方渐渐清醒，想起自己生病了，此时正躺在医院的病床上输液，老男人正对他笑，正在这个时候，护士从门外面走了进来。她看了一眼钱方头顶上的药水瓶，已经空了，于是熟练地拔出钱方手背上的输液针头。一阵麻木和胀痛后，钱方的胳膊顿时觉得轻松百倍，又可以自由活动了。护士用一个酒精棉秆压在针眼地方，告诉钱方像她那样压住针眼。钱方应了一声，接过棉棒继续压住针眼，不让针眼部位出血。
护士没有说话，面带着微笑，提着几只空瓶子走出了病房。钱方对着已经走到门口的护士的背影说了一声谢谢。
“说着话的时候忽然听到你的鼾声，哈哈哈……”老男人确实很喜欢交谈，经过一段时间沉默后，像一个戒烟不成功的男人那样，谈性更浓了。护士的背影刚从门旁边滑出去，他立刻又接上刚才的话继续说。
钱方的脸上露出一丝尴尬。
“柳子惠是谁啊？应该是一个很漂亮的女孩子吧！”
钱方的脸腾地一下变红了，如同自己的日记不小心被外人看见了一样。他紧闭着嘴没有说话，两颊微微发烫。老男人没见过年轻小伙子这般模样，笑得更加开心了。
“嘿，要我说呀，你们俩缘分未尽。我相信像你这样一个优秀的大学生，那个叫柳子惠的女孩子如果就这样放弃了，很可惜，肯定是她的损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