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方一大早就被母亲打来的电话吵醒了。母亲说钱方的姐姐刚刚打来电话,说现在外面到处都是谣传,分不清哪个是真的哪个是假的,到底是怎么回事?现在全家人都很担心他的安全,希望他不要再登圣母岛了!“尤其要远离圣母岛山顶上的那座古塔!”母亲的声音听上去非常激动。为了消除家人的担忧,钱方故意表现得很平静。他告诉母亲外面的谣传都不是真的,他福大命大不会有事的,让他们放心。母亲见他说得特别轻巧,心里愈加不踏实了。她了解自己的儿子:有时候表面上听从他们的忠告,但骨子里并不当真,所以她愈加不放心,不厌其烦地强调,反复叮咛。尽管这样,钱方的母亲仍然觉得自己没有说够,她应该立即将儿子拉回到自己的身边,关在家里,躲过当前的危险期!最后,钱方的父亲在一旁实在是忍无可忍了,一把夺过电话。父亲在电话中严厉告诫钱方,关于迷信的东西,不是他读了几年大学就可以随便否定的,要不然全世界那么多民族,那么多人信上帝,信真主,信菩萨你怎么解释?难道他们都是文盲?愚昧?无知?这世界上有许多事情我们还不清楚,所以我们做人做事心里要常怀有一颗敬畏之心!
“不要把我们的忠告不当回事,有的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小心无大错,小心驶得万年船,这个道理你应当懂的!”钱方的父亲话里有话,好像儿子确实没有认真对待他们的忠告。
钱方知道自己在婚姻恋爱方面确实没有听从父母的劝告,让父母有些不高兴,可是在其它方面他还是很听话的。他理解父母的担忧,但觉得他们的担忧是多余的,完全没有必要,因为他本来就不喜欢上塔,否则他当初就会和杨汝平一道上塔了。钱方想对父亲说,他不会再上塔的,除非有什么特殊情况,比如说警方要求他上塔。转而一想又怕父母误解了他的意思,又引来一顿教训,于是不做任何辩解,只是在电话中向父亲郑重地承诺:
“我知道了,你们放心,我以后不会再登岛了!”
“你们不用担心,我本来就不喜欢上塔,以后更不会上古塔了!”
放下电话后,钱方去了一趟卫生间,回到床上打算再睡一个回笼觉,这时电话铃又响了,这次是姐姐打来的。钱方的姐姐当然不会像父母那样声色俱厉跟弟弟说话,作为姐姐,同样身处小城,她对钱方所处的环境和小城的舆情比较了解,因而总能在必要的时候及时将钱方的情况告诉父母。其实她刚刚跟母亲又通了一次电话,知道他们已经给钱方打过电话,不过挂断电话后她忽然又想起了另一件事:应当提醒弟弟尽量或者最好不要在外人面前谈论圣母岛失踪案件的细节,以免影响警方办案,给自己带来不必要的麻烦。姐姐说完电话后,钱方已经毫无睡意了。他浑身酸痛,同时也饥肠辘辘,于是咬着牙从床上爬起来,给自己做了一顿早餐。在他吃早餐的期间,陆续又有几个朋友打来电话向他打听失踪案的内幕消息,钱方记起姐姐刚才在电话里的提醒,于是以警方有特别交待为由委婉地回绝了朋友的要求。
吃过早餐,洗漱完毕,钱方坐在沙发上对着窗户出神,这时母亲又从家里打来电话,问他今天是否回去吃饭?钱方说他今天非常累,浑身酸痛,因而很想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在家里休息一天,哪儿都不想去。母亲听了作罢,挂了电话。
钱方把自己关在家里,一个人坐在书房的书桌前,在他的面前放着一本书:《悲剧的诞生》。这本书是钱方去年出差时买回来的,之前一直没有翻看,因为没有排上他的阅读日程。今天钱方刚好需要换一本书,当他走近书橱前准备挑选一本新书时,一眼就被这本书的名字所吸引:《悲剧的诞生》,多么切贴他当前的心情啊!于是他立即将这本书从书橱里抽出来,想利用一天的时间认真读完这本书。可是令钱方十分苦恼的是,今天无论他怎样努力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思绪。他的思绪飘忽不定,总是在这本书的字里行间和迎湖宾馆8203房间里的柳子惠之间不停地徘徊,因而书上的内容他竟然无法理解。钱方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心神不宁,本以为用不了一天的时间他就可以看完这本薄薄的册子,可是一个上午时间他也没有翻过多少页。
他不由得有些气馁。
钱方的心里一直在牵挂着柳子惠。回想柳子惠昨天晚上回到宾馆房间时悲哀欲绝的模样,与他第一次见到杨汝平母亲时的情形何其相似!钱方心如刀切,登岛前早上在宾馆大堂的楼梯口见到柳子惠时,其时虽面有悲戚,但难掩其青春靓丽。尤其是柳子惠登上塔顶站在塔顶上向远方眺望时,柳子惠的青春侧影映衬在蓝天碧水之间的那一幕,彻底征服了他一双挑剔的眼睛。望着凌乱而又冷清的房间里,柳子惠一个人孤行吊影,楚楚可怜,钱方当时甚至幻想主动留下来照顾她,陪伴她,安抚她,给她所有的温暖,给她所有的爱。
其实钱方第一眼见到柳子惠时就被她绝美的气质给吸引住了:高挑的身材,冷艳的面容,孤傲的气质,柳子惠正是他多年来一直苦苦追寻而不得的理想的女神!在见到柳子惠之前,钱方其实并不确定自己理想中的爱人应该具备怎样的特质,他梦寐以求孜孜追求的理想更多的时候其实只是一种心动的感觉:那种见到心爱的人时立刻乱了方寸的慌张,那种一见钟情时欲言又止欲罢不能的彷徨。钱方羡慕杨汝平为何有如此的艳福却不知自爱,同时也暗自嗟叹自己福薄运蹇:
众里寻她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已作他人妇。
钱方几乎一整天都坐在书桌前,神思恍惚。旁晚的时候,面前的电话铃响了,钱方望着电话迟疑不决,这又会是谁打来的电话呢?他懒洋洋地拾起电话,电话里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自称是迎湖宾馆的大堂经理。大堂经理告诉钱方,住在8203房间里的客人,姓柳的年轻女士,就是之前钱方领来宾馆入住的客人,她把自己反锁在房间里一整天都没有出门。“我们的服务员听见她在房间里哭,敲她的房门她不开,我给她打电话她也不接。说实话我们有些不放心,客人会不会因为伤心过度,可能会在房间里做出什么傻事来?钱先生,你现在忙不忙?能不能抽时间来我们宾馆一趟?帮我们劝说你的朋友。”
钱方听到这个消息,好像平地里响起了一声炸雷,手里的电话差一点跌落到地上。是的,柳子惠受到的打击可以称得上是前所未有!她哀伤过,疯狂过,也崩溃过。现在,她会不会已经走到了生命里最绝望的悬崖边?钱方告诉大堂经理他马上过去。放下电话后他立即跨上自行车,如一阵狂风向迎湖宾馆方向卷去。一路上钱方连续闯过了四五个红灯,这是他大学毕业后回到小城差不多五年多时间里绝无仅有的事情。大学毕业后回到小城工作,钱方始终注意保持自己儒雅的形象,在去单位工作之前,父亲曾特地告诫他:只要他守规矩,尊重别人,别人就会尊重他,对他守规矩。所以钱方一般都很守规矩,从来不会主动闯红灯。钱方在心里不停地祈祷,希望柳子惠平安无事,希望她不要伤害自己。钱方完全没有意识到,他认识柳子惠才不过两天时间,柳子惠已经成了他生命里最重要的意义!此时此刻他心里只想着一个问题:如果没有柳子惠,他将怎么办?如果没有柳子惠,他的生活还有什么意义?
钱方一路上思绪如飞,两只脚发疯般蹬着自行车,一口气来到了迎湖宾馆。大堂经理正站在门口,与钱方迎面撞上,刚要与钱方打招呼,钱方却风风火火,一阵风向楼上冲去。大堂经理见状也随即迈开大步跟在他后面。钱方心急如焚地来到了柳子惠的房门前,来不及调整自己的呼吸,用他那有些颤抖的手非常克制地敲响了柳子惠的房门。
“柳子惠……是我,我是钱方……你能开门吗?你快开门……”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太担心,还是太紧张,或者是上气不接下气的缘故,钱方的嗓音变了调,声音也不连贯,听上去竟然有一种哭的味道。
房门悄然开了,柳子惠一只手把着门站在门口,十分诧异地望着钱方。眼前的这个高个子大男孩,眼睛红红的,脸红红的,全身站立不稳,张着口上气不接下气……很显然,他对她的关切似乎超越了某种界限。
望着眼前完好无损的柳子惠,钱方一颗悬着的心落了下来,眼里激动地滚出了两颗眼泪。他有些尴尬转过脸,悄悄地用手掌抹去了泪水。柳子惠没有说话,让开了房门,转身回到房间里。她走到窗前,慢慢地拉开了窗帘,然后将窗户推开一条不大的缝隙,让房间里明亮的灯光可以照到窗外,也让窗外巨大的空间与房间里的空间连成一片,使房间里看上去不再隐蔽。做完这些后,柳子惠一转身在靠近窗户的床沿边坐下,眼睛望着窗外不说话。
钱方站在门口,注视着柳子惠这一连串颇有意味的举止。这是一个单身女子会见一个局外的但并不陌生的单身男子时常有的行为,从心理学角度分析,这一连串的行为至少包含两层意义:第一,柳子惠不拒绝钱方进入她的房间。因为如果拒绝,她会拦在门口,或者直接将房门关上,不给钱方进入房间的机会;第二,柳子惠打开窗户,不仅可以保护自己的安全,也可以明显减缓单身男女会面时产生的心理压力:创造或者利用一个开放或者半开放的空间,使男女双方的会见成为一种公开的、光明磊落的行为,减少不必要的猜疑和担忧。很显然,柳子惠对钱方有好感,但即使在最孤立无援的时刻,柳子惠仍然很冷静,没有忘记适度地保护自己。
钱方心领神会,稍稍犹豫了一下,随后也走进了柳子惠的房间。他理解柳子惠的心思,没有关上房门,而是让房门敞开到底。他喘息方定,站在门廊空调出风口下——钱方认为这个位置是合适的,既不会显得他对房间里的人冷眼旁观,也不会显得唐突,与房间里的人表现得过分亲密。望着一言不发以后背对着自己的柳子惠,他关切地问了一句:
“晚饭吃了么?”
柳子惠对着窗户摇摇头:“不饿。”
“那怎么行!”
钱方不假思索地喊了出来,语气也一下子变得认真起来。他忽然觉得自己有义务照看柳子惠,作为杨汝平的大学同学,杨汝平不在的时候,在他的家乡小城里,他理应担当起这份责任。于是钱方一改之前的迟疑不决,回过头告诉此时仍然站在门口的大堂经理,让他通知宾馆餐厅给8203房间里的客人做一碗肉丝面并且端进房间里来。大堂经理见钱方轻而易举地解决了他们的大难题,心生感激,听到钱方的吩咐,愉快地应了一声,立即领着身边的服务员一起离开了房门口。
柳子惠没有说话,也没有回头。她从硕大的窗户玻璃上可以看到身后的一切。见宾馆经理和服务员都离开了房门口,她起身顺手拎起放在枕边的随身小挎包,低着眼绕过钱方走进了卫生间。
柳子惠对照镜子仔细地打量着自己:头发凌乱不堪,面色黯然无光,泪痕点点。她用冷水慢慢地清洗面部,然后又对着镜子仔细整理自己的头发,眉毛、衣领。过了约莫半个小时的光景,她听到外面有人敲门,是服务员送来面条。钱方让服务员将面条放在桌上,说了一声谢谢。服务员告诉钱方,面条吃完后,空碗放在房间里不用管,明天会有人来收拾的。服务员说完后离开了房间。
钱方见柳子惠把自己关在卫生间里,半天听不到动静,也不见她出来,心里不禁又有些紧张,不知道柳子惠在里面做什么。他来到卫生间门口,举起手想敲门又觉得十分不妥,正在他迟疑不决的时候,柳子惠打开了卫生间的门从里面走了出来。只见她稍微化了点淡妆,灯光下低眉似颦,暗香浮动。钱方一时有些失措,竟不敢正眼看她,慌忙侧身让开廊道,指着桌上热气腾腾的面条说道:
“面条做好了,趁热吃吧,别把身体搞垮了。”
柳子惠此时像一个听话的小妹妹一样,一声不吭地来到放面条的桌前坐下。她用筷子捞起碗里的面条上下拌了几下,碗里顿时飘出一股麦香、葱香,油香和肉香,一下子唤醒了她的食欲。这两天时间里,柳子惠除了昨天吃了一顿早餐之外,肚里几乎没有吃进任何东西。她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一个人承受着一个世界的不幸。对她来说,人生就像是一场游戏,在文明的表象下,游戏规则简单而又残忍。柳子惠认为自己被游戏规则淘汰出局了,被世界无情地抛弃了,她成了这个世界上最不幸的人。窗外的风景,明天的太阳,所有的这一切看上去是那么美好,又是那么无情。现在,它们都与自己无关,它们已经没有意义了。
就像是夜晚的一所灯火通明的大屋里,所有的灯光突然间全部熄灭,于是黑暗和恐惧一下子压倒了柳子惠。柳子惠在绝望中哀鸣,在哀鸣中想到了放弃。但是当气喘吁吁站立不稳的钱方出现在她面前的时候,一瞬间又让她看到了世界的另一面。就像大屋里的灯光又一次被点亮,钱方关切的目光点亮了她生命之光。虽然这光并不能给她带来多少温度,但足以驱除黑暗,给她一种温暖的感觉,让她意识到自己并没有被全世界抛弃!
钱方说的没错,她不能把自己的身体搞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