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大约十多分钟的时间,静月湖大道的尽头出现了一辆闪着蓝灯的救护车,几个人都不约而同地抬着起头望去,救护车灵活地超过了大道上并不太拥堵的几辆车,然后又十分平稳地来到了警车的后面,缓缓地停了下来。从车上前后走下来三个人,两女一男,都穿着医生的白大褂。两名警察迎了上去,其中一名警察向从救护车驾驶室里下来的医生模样的女人出示了自己的证件,然后用手指着不远处电话亭边的疯婆子说着什么。那个女医生模样的人走到疯婆子面前,观察疯婆子的神形举止。疯婆子忽然见到几个穿着白大褂的医生站到她的身后,吓了一跳,一转身绕到了沈校长的身后躲了起来,神色十分紧张,紧锁的眉头下一双布满恐惧的眼睛,从沈校长的身后探出望着女医生,嘴里不停地嘀咕着:
“走!走!我没病,我不去!我要回家,我要回家。”
“老人家,你不要怕!我们不是给你看病的,我们就是送你回家的。你能告诉我们你家住在哪里吗?”女医生的嗓音又高又亮,属于那种永不疲倦的类型,听上去始终有热情,但听久了也容易给人一些做作的感觉,缺少一点真诚。
疯婆子从沈校长身后探出半张脸,用手一指右手方向的静月湖,但马上又惊恐地将手藏了起来。
女医生回头对身后的一男一女两名医护人员一摆手,两名医护人员绕过电话亭,来到了疯婆子的身后,一人抓住一条胳膊想将疯婆子推向救护车。疯婆子一见两个白大褂一左一右架着她的胳膊,打算强行将她架上救护车,情急之下挣脱胳膊一把抱着沈校长的胳膊不放。
“我不去,我没病!我要回家,我要回家!我不去,我没病……”
疯婆子神情十分紧张,说话的语速飞快,但口齿特别清晰,尖细的声音柔弱而又凄惨,引得不少路人驻足围观。柳子惠看得真切,乘机也混进围观的人群中间,慢慢的、在不知不觉中向前一点一点靠近,直到发现自己已经走到了围观人群的最前排,她才停了下来。
沈校长连忙伸手止住了两名医护人员的强制行为,示意他们不能操之过急。然后他握着许老师的手,颇有耐心地牵着她走近了救护车,轻拍她的手背,温和地安慰她说:“许老师,你不用怕,我说话你能听懂吗?不用怕!他们不是来给你治病的,他们是来接你到医院去做检查的。你不记得啦?咱们学校其他老师都已经做过体检了,现在就差你一个人没有做,所以你也要做检查。你现在跟他们去医院里做一个常规检查,如果没有问题他们会送你回家啦!”
沈校长顺着疯婆子的意思连哄带劝,说的话也颇有些合情合理,无奈疯婆子似乎不信任穿白大褂的医生,仍然攥着沈校长的手不愿松开。两名医护员当着沈校长和警察以及围观路人的面也不好强行将疯婆子架上救护车,有些为难地望着沈校长和女医生,一时间大家都想不出有什么更好的办法。两名警察有些着急了,焦急地望着沈校长,车上的对讲机每隔一段时间就呼噜呼噜响个不停,传来断断续续的对话声。沈校长没办法,只好拉着疯婆子的手同她一道上了救护车,两名医护人员随即也跟上了救护车。
疯婆子对白大褂和救护车的畏惧是显而易见的。上了救护车后稍微安静了片刻,她马上反应了过来,发觉自己好像上当了,跟着沈校长在不知不觉中上了救护车。疯婆子旋即松开了沈校长的手又要下车,两名穿白大褂的医护人员一左一右紧紧地看护着她,不让她下车。将疯婆子从地面架上救护车动作难免要大一些,加上疯婆子不配合,又喊又叫,所以给旁观者的感觉不太好,但是拦住疯婆子不让她下救护车则简单太多了。由于此时在车厢内,外面围观的人看的不甚清晰,两名医护人员明显少了一些顾忌,不敢松懈,一左一右紧紧地握住疯婆子的胳膊,毫不费劲地将她拉回到座位上。疯婆子只得乖乖就范,而沈校长则趁此机会走下了救护车。
无助的疯婆子凭一己之力根本没有可能挣脱,于是她只好绝望地从救护车里向车外张望。那种对自由的渴望和在强力面前无力反抗的神情与常人无异,甚至由于思维的混乱,神志和表达能力的缺陷,她比正常人看上去显得更加可怜。忽然疯婆子看到站在不远处的柳子惠,虽然柳子惠夹杂在人群中间,但柳子惠穿着光鲜,疯婆子不久前刚给她“上过课”——像柳子惠这样能比较安静地听她讲课的人疯婆子几乎没有遇见过!因而疯婆子对柳子惠有比较深的印象,所以竟然一眼认出了柳子惠。
“我要回家,我要回家!”疯婆子眼睛直勾勾地望着柳子惠大声地呼叫着。
柳子惠心情很复杂。她夹杂在人群中间,本想以一个路人的身份出现在这里,在表达一个路人应有的好奇和基本关注的同时,顺便想看看救护车准备将杨汝平母亲送往哪家医院。看到杨汝平母亲在救护车上望着自己呼喊着要回家,柳子惠吓得魂飞魄散,以为疯婆子认出了她,于是立刻将脸转向一边。这时她听到沈校长的说话声:
“许老师,许老师!你不要担心啦,检查后会送你回家的,用车子送你回家!”
柳子惠偷眼向救护车方向望去,只见沈校长正站在救护车的门前安抚着烦躁不安的疯婆子。疯婆子似懂非懂,听了沈校长的话后果然安静了下来,虽然嘴里还在不停地嘀咕着“我要回家”,但声音明显低了下来,好像在自言自语。
柳子惠心中惭愧!她惊讶地发现自己根本无法做到像一个路人一样对待疯婆子。看到惶恐不安的疯婆子可怜而又无助的样子,她心里产生了一点矛盾,揭开这矛盾的盖布是一点愧疚,还有一点无奈。她忽然在心中涌出一股悲凉,觉得她此时看待疯婆子的心情或许就像当年自己的母亲刚出生后就被亲生母亲遗弃了一样。
“不是母亲不想爱女儿,而是不能爱女儿。”
女医生从驾驶室那边走了过来,手里托着一个文件夹。她将文件夹举到了高个子警察面前,要求他在文件上面签字。高个子警察没有迟疑,提起笔迅速在文件上签上了自己的名字。放下笔之后,他又向女医生引见站在一旁的沈校长,告诉她沈校长是病人原来学校的校长,是他发现的病人。因为病人家里已经没有人了,所以我们局里的意思是要求沈校长也要在这份文件上面签字,后面具体办理收容和治疗手续也将由他们学校出面和你们医院办理。
“需要我们公安局出证明的,你们随时可以跟我们局里联系。”
“好的,好的,谢谢!没有问题。”
女医生和沈校长两个人当着警察的面互相伸出右手握了一下,满口答应。
“我们还要去巡逻,不能在这里停留太长时间,这里交给你们了。”高个子警察交待清楚后,与另一名警察一道匆匆地驾车离开了现场。
沈校长没有推延,主动从女医生手里要过文件夹,也在文件上签上自己的名字。“电话号码也要留一个。”女医生在一旁提醒道。“好的。”沈校长口里应着,手不停顿,在自己的名字底下写下了学校的电话号码。放下笔后,似乎有些不放心,沈校长又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张名片,将名片夹在文件夹上,然后将文件夹交回到女医生手中。
“这是我的名片,你——”
“噢,我姓蔡,是专门负责医院病人收治的。”
“好的,蔡主任,你们如果有事可以打名片上的电话跟我联系。”
“好的,好的。”
沈校长说到这里,没有继续和蔡主任说话,而是开始留意人群里的柳子惠。其实沈校长早就注意到柳子惠,许老师在救护车里望着柳子惠呼叫的时候就引起他的兴趣。沈校长发现,柳子惠虽然夹杂着围观的人群中,但她看上去有点特别:首先柳子惠关注的眼神与一般围观的路人有些不一样,一般围观的人眼里基本上都是一片同情,唯有她眼里的神情比较复杂,隐约与疯婆子的情绪存在着某种联动;另一方面,沈校长相信自己的眼力,柳子惠一个年轻时尚的女子,衣品不俗,不太像大街上那些喜欢看热闹的闲人。想到这里他信步向柳子惠面前走去,眼睛时不时地从柳子惠的脸上扫过,忽然他停了下来,眼睛也一亮,试探性地向柳子惠问道:
“你不是……你是……那个许老师的儿媳妇吧?”
声音不大,但柳子惠就像是被一颗子弹击中了一样,一下子定住了。柳子惠万没有想到面前的这个沈校长,他的眼力如此了得,不仅在一片废墟里认出了许老师,同时也能在一群陌生人中间认出自己!她尴尬地低下了头,没有说话。
“嗯,你可能不认识我,但我认识你,还喝过你和……小杨的喜酒。你…..你…..”
沈校长连说了两个“你”字,之后便嘎然地停了下来。他忽然觉得当着这么多陌生人的面揭柳子惠的伤疤,似乎有些残忍了,会让年轻的柳子惠十分难堪。柳子惠抛弃杨汝平报假案的事情闹得满城风雨,无人不知,这种没有道德的事也令他在大庭广众之下难以启齿。
沈校长无声地摇了摇头,从鼻孔里叹出了一口气,一转身打算离去。
救护车里的两名医护人员听见了沈校长刚才的话,都吃惊不小,不约而同地将目光转向站在车门旁正准备关车门的蔡主任。蔡主任也听得真切,非常吃惊,正准备关车门的手立即缩了回来,就像是被一条蛇咬了一口一样。她立刻转身质问迎面走来的沈校长。
“什么?这是怎么回事?你们刚才不是说她家里已经没有人了吗?”
沈校长被她当众一连串的高声质问,弄得无比尴尬,一时语塞。不过沈校长毕竟是学校的领导,也算是从尴尬里面走出来的社会精英,所以很快就能从尴尬里恢复镇定。
“她……她这个情况其实非常特殊,你们对她家的情况可能有所不知。她是这个许老师的儿媳妇不假,不过她儿子已经不在了,所以……所以……你也看到,现在这个社会风气,她这么一个年轻的女孩子,不管是对待病人,还是你们医院,你……我们能指望她怎么样呢?是不是?再说了,许老师是我们学校的老师,现在虽然已经到了退休年龄,但到目前为止她还没有跟我们学校办理正式的退休手续,名义上还是我们学校的职工呢!刚才的那两名警察也是这么跟你说的,病人后面的正式收治手续都将由我们学校出面跟你们医院办理。”
“不行!绝对不行!这个必须是家人,或者是监护人签了字我们才能够接收。”
此时蔡主任的态度陡然强硬了起来。不知道是不是由于警方和沈校长都没有跟他们医院说实话,感觉医院被他们合伙蒙蔽了,还是因为精神病医院收容病人的原则不容半点妥协。她说话的语气变得斩钉截铁,不容商量。
现场的气氛一下子僵持住了,于是就像足球场上决定胜负的一粒点球一样,所有的人都将目光聚集到柳子惠的身上。柳子惠满面羞红,咬着嘴唇不说话,恨不能立刻从人群里消失。她犹豫了几秒钟,终于挪开了脚步,低着眼从人群里走了出来。柳子惠来到了女医生的面前,从文件夹上拿起笔,用极低的声音问道:
“在哪儿签字?”
“你是她的家人吗?”蔡主任的语气又尖又亮,十分不友好,与审讯柳子惠的警察的口吻没有多少差别。蔡主任似乎故意要让在场的每一个人都能听到。
柳子惠很不情愿地点了一下头,举着笔没有吭声。
“这里!”
蔡主任用手指连续使劲地点着文件下方一处空白的地方,声音尖锐刺耳,显得极不耐烦。她刚才已经从沈校长口中知道了柳子惠的身份,对柳子惠躲躲藏藏不负责任的行为非常不满,于是将所有的不满都倾泻到柳子惠的身上。
此时的柳子惠完全是一副无所畏惧的样子,她知道现场所有的人此时都在用一种不友好的目光看着她,就如同她在自己工作的单位和居住的小区里一样——柳子惠已经习惯了这种难以忍受的难堪。她一只手托着文件夹的一角,另一只手在蔡主任手指的空白处写上了自己的名字和家里的电话号码。柳子惠的字写得很工整,几乎是一笔一画,写完名字后,又习惯性地在后面画了一个句号,又圆又工整,看上去十分完美。柳子惠撂下笔,向后无声地退了一步,将脸转向无人的地方,眼睛盯着人行道上的地砖。此时,柳子惠并没有因为解决了一件让她近乎崩溃的难题而感到丝毫的轻松,相反,她觉得自己好像在大庭广众之下又做了一件没有道德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