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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格意义上讲，钱方其实一直都生活在父母身边，从未真正离开过父母。所以钱方对痛苦的理解十分肤浅，而对找规律挑战难题等这种消耗大量智力的游戏更有兴趣。而柳子惠刚好相反，此时她面对一道无法选择的选择题。她忽然想到了逃避，就像母亲当年那样选择放弃。放弃对一切美好的坚持，放弃对一切痛苦的承诺。爱情和家庭曾经是她最努力坚持的梦想，但它们毕竟不像空气那样不可或缺。柳子惠不认为自己已经看破红尘，她只是不想再经历痛苦，因为看不到痛苦的终点。柳子惠从未有过像现在这样清醒：一切皆有因果，努力没有意义。城市的繁华只是表象，万家灯火只是看上去很美，并不是每一扇明亮的窗户后面都有一个幸福温馨的家。
“子惠，你怎么啦？”钱方发现柳子惠有异样，关切地问道。
“没有怎么。”柳子惠像一个饱经风霜的老人从悲伤的沉思里醒来，低下头开始洗碗盘。
“刚才洗澡的时候我仔细查看过杨汝平的身体，他全身上下没看到一点外伤，有没有可能是脑部受到了内伤，或者是受到了……某种刺激?”
钱方仍然在思考杨汝平的难题。柳子惠没有说话，她本来话就不多，现在更少了。钱方做事认真的态度她早有领教，她对钱方执着于寻找规律的智力游戏并不感兴趣，或者说，作为一名医生，她更愿意相信科学仪器的检测而不是像老中医那样凭借着丰富的经验和独特的逻辑推理。她告诉钱方朝北面的那个房间是杨汝平父母原来睡的房间，让钱方领着杨汝平去那个房间休息。
杨汝平身上虽然透着某些说不出的古怪，但十分听话，此时不过是晚上八点多一点时间，尤其在夏天，正常人很少会在这个时间上床睡觉。钱方拉着杨汝平上了一次厕所，教他刷牙漱口洗脸，然后便拉着他的手走进了北面的小房间。杨汝平毫无怨言，跟着钱方坐到床边，然后很顺从倒在床中间位置闭目休息。钱方看到枕边有一方薄毛毯，于是将毛毯披在杨汝平的肚子上，防止他夜里受凉。杨汝平忽然又睁开眼，目不斜视，一双毫无睡意的眼睛瞪着天花板，样子有些奇怪，好像可以看到天花板后面的空间。钱方没有打扰他，轻轻地退出房间。因为天气有一点闷热，他没有关房门，让房门敞开着。
和早晨喜欢喝一杯牛奶咖啡一样，钱方晚饭后一定要喝一杯好茶。钱方这个习惯应该是从他父亲那里学来的，不过现在已经成了他生活中的一种享受。钱方安置好杨汝平后回到客厅，对柳子惠说饭后他喜欢喝一杯茶。柳子惠拿来了茶杯和水壶，但没有找到茶叶。钱方告诉她没关系，他出门在外随身一般都会带上茶叶，说着便从自己带来的行李箱里拿出一个铁罐。钱方熟练地泡好了一杯茶，然后将茶杯放在柳子惠面前，柳子惠摇摇头说她晚上不喝茶，喝茶会睡不着觉，说完又将茶杯推回到钱方面前。
玻璃杯里的茶叶被热水冲击上下翻滚，生出无数个小气泡，小气泡又迅即地膨胀，浮出水面，顺着杯口旋转、合并、破裂，向空气中释放白汽，霎时间屋里弥漫着茶叶的清香。钱方像一个小学生一样端坐在桌前，十分自满的样子望着杯中的茶叶，稍有些夸张地呼吸着有茶叶清香的空气。柳子惠以前很少如此专注观看一个人泡茶，她被钱方这看似平淡无奇却全身都洋溢着一种幸福和满足触动。看得出来，钱方喝的不仅仅是茶，而更像是一种情怀，一种生活方式。柳子惠也不禁有些心动，来到钱方的身边，依着钱方坐下，和钱方一道呼吸这沁人心脾的空气。
从杯口升起的热汽，袅袅如人的思绪，离开杯口后不远，便消散得了无痕迹。
钱方用手轻叩茶杯，唤醒杯中茶叶。杯中的茶叶渐渐地安静了下来，一部分茶叶沉入杯底，一部分浮在水面，还有一些茶叶停悬在中间位置上下飘忽不定。
“轻清者上浮而为天，重浊者下凝而为地。”
钱方望着杯中的茶叶，若有所思，随口念出这句话。钱方告诉柳子惠，这句话出自《三国演义》，他父亲喝茶时经常念出这句话。钱方说，他父亲特别喜欢喝茶，尤其是饭后必须要喝一杯好茶。父亲喝茶有一个特点：泡好一杯茶，并不立即去喝，而是像他这样端坐在茶杯前观看杯中的茶叶，有时会念出这句话。小的时候钱方还以为父亲在自言自语，后来才知道父亲是在对杯中的茶叶说话。有一次他问父亲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为什么喝茶时候总喜欢说这句话？父亲摸着钱方的头意味深长地说：“你看仔细了。”说着便将桌上的茶杯端起，又稍微用力放下。这时，杯中的茶叶又开始上下漫舞，在震动中起起落落，然后又慢慢地归于平静。
钱方说着也端起面前的茶杯，然后又稍微用力放下。果然杯中的茶叶在动荡中起起落落，上下漫舞，上浮者悠悠下沉，下凝者或扶摇而起。钱方注视着杯中的茶叶，脑海里忽然产生了一个激灵，此时此刻他似乎感悟到了父亲的处世哲学，他用手指着杯中的茶叶说：
“我好像明白了我父亲为什么在喝茶时喜欢说这句话了。”
“我父亲当年响应国家号召从沿海的大城市来到三线小城支援国家国防工业建设，后来虽然有机会可以回到原来的大城市，但是父亲没有回去，而是选择留在小城里扎根。父亲做事认真，为人正直诚恳，十分受人敬重。父亲曾说：出污泥而不染，居平庸而不凡，工作没有贵贱之分，只有做好与做不好。就像这杯中的茶叶一样，处在什么位置其实并不重要，只要能生出好的味道就是好茶。我现在明白了父亲的用意：父亲希望我们做人也应该能够像茶叶一样能上能下，在震动中漫舞，在锉动中寻找机会。”
钱方娓娓地讲述自己的故事，一旁的柳子惠静静地听着，那样子不仅仅是入迷，简直就是享受。我们知道柳子惠两岁不到父母就离婚了，此后她一直与母亲相依为命。所以在柳子惠的生活中父亲的位置是空缺的，父亲的角色是模糊的。柳子惠对父亲角色的向往和不信任都达到了前所未有的极致，也是一般人根本无法体会到的。
忽然身后传出一种异样的声音，钱方和柳子惠两个人同时回头，赫然发现杨汝平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走出了房间，直挺挺地站在钱方的身后。钱方打了一个哆嗦，差一点将桌上的茶杯打翻。柳子惠啊呀一声跳到了桌子的对面。两个人都被杨汝平神出鬼没的样子吓出一身冷汗。
钱方身材修长，虽然比杨汝平高一些，但手脚都比杨汝平小一号，没有杨汝平壮实。上大学的时候两个人一个睡上铺一个睡下铺，曾经扳过手腕。不过钱方根本不是杨汝平的对手，杨汝平稍微发力，钱方的手就开始缓慢而又匀速地向后倒下，几乎没有出现过像样的抵抗。因此钱方在内心深处有些惧怕杨汝平，如果杨汝平忽然冒出一股傻劲来，或者发起疯来，钱方很可能会控制不住局面。更何况钱方曾听人说过：疯子和傻子发作起来都有一股说不清的蛮力！
钱方赶紧站起身来，快速地向一旁闪开，紧张地望着杨汝平。杨汝平用手指着桌上的那杯茶，虽然说不出话，但意思很明白：他要喝那杯茶。钱方见杨汝平没有异常表现，只是想喝桌上的茶，心情一下子缓和下来。他微微一乐，没想到杨汝平还会要茶喝，估计是天热的缘故，或者是晚上的菜吃多了有点咸，于是端起桌上的茶杯，准备递给杨汝平。餐桌对面的柳子惠却在此时向钱方很紧张地摇着手。钱方举着茶杯望着柳子惠，没有明白她的意思：是不能给杨汝平喝这杯茶，还是不要给杨汝平喝茶？
“什么意思？你说没有关系，他又听不见！”
“不能给他喝茶，他从来不喝茶，喝茶后会不睡觉的。”柳子惠并不十分相信杨汝平真的听不见，仍然压低声音，用气声轻轻地喊道。
钱方恍然大悟，于是从桌上又拿出一只空杯子，倒了半杯凉开水递到杨汝平面前。杨汝平摇晃着脑袋，固执地指着桌上的那杯仍然冒着热汽的茶，意思是要喝那杯热茶。钱方没有办法，只好端起桌上的那杯茶，向凉水杯里倒进了大约三分之一的茶水，再一次递到杨汝平面前。杨汝平张开手接住杯子，慢慢地喝着，滋滋有声，很享受茶叶的味道，脸上露出一种奇怪的笑容。
杨汝平竟然会要茶喝，会摇头拒绝，甚至还会挤出笑脸。这让钱方大感意外，不由得也跟着杨汝平笑了起来。可是当钱方抬眼看到对面的柳子惠惨白的脸被恐怖扭曲着，钱方脸上的笑也在一瞬间凝固了。
“他、他、他以前从来不喝茶！”柳子惠舌头打结，哆哆嗦嗦仍然是气声。
杨汝平的笑，在钱方眼里无疑就是一种傻笑，傻傻的，没有添加任何味道，但柳子惠对此却极不信任！在柳子惠的眼里，杨汝平的笑其实就是一种坏笑，一种诡秘的经常出现她梦中，让她恐怖和崩溃的笑。杨汝平来路不明，神出鬼没，已经成了恐怖的化身。因而无论杨汝平安静得如同一根木头，或者试图表现得像孩子一般天真无辜，柳子惠看到的都是背后的恐怖和阴险。
钱方忽然也觉得杨汝平有些不可思议，再次注视杨如平时，发现他的笑里确实有一些古怪。钱方心中也产生了一丝不安，爱琢磨的钱方忽然意识到杨汝平可能没有他看上去的那样简单：他不是空气，他有思想！他正在学习，虽然他听不见声音，但是他有眼睛，他完全可以通过眼睛，重新认识这个世界。最重要的是，杨汝平有一个聪明的大脑，学习能力很强，在被发现之前他究竟经历了什么？他学到了什么钱方对此一无所知。杨汝平曾经的记忆究竟是被清零了，还是仅仅被临时封闭在一个上了锁的仓库里？或者是由于某种原因被放置在一个错误的空间，就像一个被放置在错误地方的邮包，用不了多久就会被人发现，因而这种错误随时都有可能被迅速纠正。
“快把他带回小房间里，他看上去有一些恐……怪！”
柳子惠本想说恐怖，但她不敢说这个词，在这个黑乎乎的夜晚。可是在钱方听来，柳子惠的恐怪听起来更像是一个吃人的妖怪，比恐怖更让人恐怖：柳子惠的气声很怪，有一种金属味道，而且在颤抖。她的样子看上去更让人不寒而栗。钱方也被柳子惠感染了，心中忽然也产生了巨大的不安。但他立刻意识到自己是这间屋里唯一的希望，他不能和柳子惠一样，此时他必须保持镇定。就像自然界里的共振现象，钱方努力克制自己的情绪，让自己与柳子惠分处于物理上不同的频率和相位，避免在这所房间里形成恐怖共振。钱方故作轻松地安抚柳子惠：“没事呀！看上去很正常啊！”说完用力拉着杨汝平的胳膊，先去了一次卫生间，然后又领着他进了北面的小房间。这一次钱方出来的时候，关上了小房间的门。
晚上睡觉时，柳子惠将厨房的门锁上，然后将她和钱方两个人反锁在自己的大房间里。说实话，柳子惠和钱方两个人都不希望在夜里在他们睡觉的时候，杨汝平突然出现在他们面前，又搞出什么令人恐怖的意外。不过钱方没有料到柳子惠会毫无保留地接纳他，没有让他与杨汝平睡在一起。很显然恐怖让他们拥抱得更加紧密。幸福来得太快，钱方受宠若惊，同时也对杨汝平一个人被隔离在北面的小房间里感到不安，心里有一点愧疚，有一种鸠占鹊巢的感觉。可是柳子惠特别惧怕杨汝平，紧紧抱着钱方的胳膊不松手。钱方不敢相信自己竟然会如此幸福，不过这更加让他感到不安。夜里他去了两次卫生间，每次都会悄悄地走进北面的小房间，查看杨汝平是否有异常。
杨汝平睡得特别香，张着嘴发出齁齁的鼾声。钱方心里踏实了许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