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催人老,秋雨勾人愁。
钱方又一次被押回到看守所里,等待上级部门核准后发往某个监狱里服刑。在返回看守所的路上,钱方透过囚车狭小的铁窗,向街上望去。听到囚车通过,街上行驶的车辆立即降慢了速度,纷纷向路边避让。人行道上的行人,大都停下脚步,向囚车里张望。不过大多数行人只会朝囚车狭小的窗口里扫一眼,而后又若无其事地恢复到原来的模样。这场景钱方似曾熟悉。他想起当初在圣母岛山顶上呼喊杨汝平名字的时候,呼喊杨汝平母亲许老师时,山下的游人差不多也都是这个样子。钱方恍若梦境,在短短半年不到的时间里经历了人生中的沧桑巨变。
由于之前法院尚没有对他做出最终的判决,钱方的心一直无法放下,所以尽管被法警从看守所里提审过几次,但他根本没有心情向窗外看。现在,对他的判决已经下来了,钱方忽然觉得自己就像一只失控的风筝,在蓝天上飞得太高太远,终于他被人强行拉回到地面:终于落地了,失去了在风中飞舞的感觉。钱方意识到自己即将,不!应该是已经失去了许多,甚至包括以前从未意识到的思考的自由。因为没有了自由的空间,时间也失去了方向感,他的思想只能在原地发呆或者转圈圈,就像一个自行车脱下了传动链条一样,毫无意义地空转着。
似乎是一抬头才发现车窗外已是秋天。金风乍起,满目青红,红叶在秋风里洋洋洒洒,宛如燕山之雪片。叶与枝离别,有几多无奈,却留下满地离别后的凄美。或许生命本身就是一个悲壮的生死离别,叶不再留恋枝头,枝头不再挽留枯叶,于是在北风里挥一挥手,像一片雪花离去,划出一条优雅的弧线。最后的挽歌往往也是最美的风景,生命的荣枯周而复始,年年相似,年年不同。
此时钱方记忆中的南方小城,街上的树应该还是青色的,通往祥云庵的公路依然是一条绿色的长廊吧。也许有一两棵树,上面的叶子半青半黄,偶尔有落叶飘下,很少,因此也很少会有人注意。当你行走在树荫下时,有时候忽然从空中飘下一片落叶,半青半黄。你抬头向树上寻望,想知道它来自哪个枝头?满树茂密的绿叶在微风中嘶嘶地摇晃,发出一片片亮光,看不出有半分残缺。就在你失望地收回目光的一瞬间,从时间的缝隙里,从不经意之间,又飘下一片落叶,而你依然不知道这片落叶来自哪个枝头……而此时的圣母湖,应该与往年一样,绝美的风景依然让人陶醉。钱方这个季节常常会利用空闲时间到圣母湖大堤上骑行,站在已经被修整为一条景观大道的圣母湖大堤上,一边是圣母湖碧澄澄的万亩波光,看一眼永远让人震撼;另一边是一望无垠的稻田金黄色的稻穗,随风起浪。
每年的这个季节,钱方的父亲都会买一些螃蟹,有时候也会有几个朋友送一些螃蟹。钱方不喜欢吃螃蟹,不是因为螃蟹不好吃,而是觉得太麻烦。于是父亲常常将螃蟹蒸熟后仔细地将蟹肉刮下,做成蟹糊羹,母亲则将蟹黄收集在一处,与猪肉韭菜等搅和在一起做成饺子馅。钱方很喜欢喝蟹糊羹,也特别爱吃蟹黄馅水饺。母亲的厨艺大多来自于母亲的母亲,一直缺少信心,因而有时候会不放心地问钱方:“今年没有腥味了吧?”以前,钱方一般只会低着头忙于吃,无暇理睬母亲的问话。后来大学毕业了,工作了,钱方比以前也懂事了,对于母亲的问题,一般都会及时回答:“不腥,很鲜!很好吃!”母亲十分开心,这时父亲从厨房里或者房间里走出来,脸上也挂着笑意……
钱方的眼睛湿润了,他现在才意识到,一个人穿着体面的风衣,或者是色彩鲜艳毛衣长裙,行走在大街上,或者无聊地在草地上漫不经心地踩着落叶,站在树下仰望秋风落叶是一种多么奢侈的体验啊。.
钱方的审判又一次引起人们的热议,人们争论钱方的案件并不是想从法院对钱方案件的审判中寻找明显存在的错误——对于法院对钱方案件的判决,其实没有多少人对这样的判决结果感到满意,但基于法律的严肃性和专业性,人们虽然有不同的看法却也不得不接受这样的事实。不过,在这座城里大家对钱方和柳子惠的印象很不好,用某些人的话来说这是一对离经叛道的男女,既没有道德,也没有廉耻。他们非法同居,合谋串通,先编一通谎话戏耍善良的市民,然后又不知道用什么花言巧语为自己脱罪。杨汝平被他们合伙谋害了,钱方只被判了三年有期徒刑,而更让人们无法接受的是:柳子惠免于起诉,无罪释放,只受到公安机关所谓的拘留批评教育。虽然现代社会早有人为潘金莲翻案,但具体到柳子惠身上,没有人愿意原谅她,所有的人都一致认为:柳子惠她有罪。
与小白脸勾搭,谋害亲夫,三年有期徒刑显然有问题!而柳子惠竟然能毫发无损,这显然突破了人们的道德底线,是对道德的嘲讽,也是我们法律的不幸!对于这一对令人憎恶的奸夫淫妇的审判,道德的缺席绝对是不应该的。许多人对此无不痛心疾首,在他们看来,现代社会一味强化法律条文,弱化道德的审判,强行将法律与道德分割开,一些宵小尖邪之辈游走在法律边缘,道德之外,致使我们的社会道德沦丧不可避免,世风日下终将成为一种必然。
柳子惠免于被追究,钱方轻罪处罚在刘姐所在的公安分局里也引起不少人私议。有同事开玩笑问刘姐,这柳子惠是不是有什么隐形的后台,不然你关照她,检察院、法院也都网开一面?显然这玩笑可真可假,话里有话。但刘姐一贯宽豁,并不在意。她淡淡地笑着说,柳子惠到这里大喊大叫要钱方,在法院门口大喊大叫钱方冤枉,相信大家都看到了。柳子惠其实是一个很单纯女孩子,应该值得人们同情。如果柳子惠是你们中某个人同学家的妹妹,或者邻居家的女孩子,你们或许就会理解了。
刘姐也是法律专科出身,毕业后一直在基层公安部门工作,对底层社会的生态状况比较了解。刘姐为人和善,公私分明,快言快语,性格上不拘小节,有一点像男人。但刘姐做事情又像许多女人那样细心,耐心,因而在局里比较受领导的喜欢和同事的尊重。刘姐心里其实一直比较厌恶生活中的某些人——甚至也包括她的某些同事和同学,这些人只要一遇到麻烦,首先想到的不是法律,而是人情和关系,而这一点正是学法律出身,对法律比较信任和敏感的刘姐所反感的。在刘姐看来,这些人事实上并不信任法律。你找关系,他托人情,其结果其实就是双方当事人在互相加害,每一个人都成了施害者,每一个人也都成了受害者。
有人说,在人类社会文明发展的道路上,司法上的每一次进步往往都是以牺牲道德作为代价的。人类社会在发展之初,治理社会的只有道德公约,随着法律条文的出现和不断的完善,道德则不断地后退,让渡出本属于自己管辖的领域。其实这是对司法认知不全面,法的首要任务是阻止犯罪,然后才是惩罚犯罪。让犯罪者付出代价,其目的仍然也是为了阻止犯罪。诚然,我们承认道德对社会的治理有着不可替代的作用。但道德也不是一成不变的,它也会随时代的发展而改变,有着鲜明的时代特征。如果我们删除了道德等式中的时间参数,人类社会的发展就会遇到阻碍,就会有被道德绑架的风险。
作为一个女性,多年基层工作的感悟,刘姐对柳子惠的状况十分清楚:柳子惠就是那个不幸被砖头砸中的人。但是,柳子惠与许多人不一样,她没有人情,也不会找社会关系。柳子惠有的完全是本能的反应。很显然她有委屈,也有苦楚,但她完全不懂得如何利用法律和社会关系。她小心翼翼地编织属于自己的生活,在她的脸上,既有无知和侥幸,也有惊恐和不安。
医院里的同事对杨汝平失踪案的认识又比社会上的人更加深刻,这是由于柳子惠每天都与他们在一起工作。人们对发生在身边鲜活的事情往往有更加直观的感受。钱方案宣判后,刚好赶上国庆长假,假期结束后上班的第一天早晨,胡院长打算在小会议室里开一个中层干部早会。正当他在办公室里准备早会讲话的提纲备忘资料时,医院里数十个前来开会的中层干部将他堵在办公室里。他们没有像以前国庆长假归来后那样,见到胡院长客气地打招呼,寒暄几句,然后开始聊长假期间到哪里游玩,有什么有趣的新闻说出来让大家分享,开心一笑。今天这些人都面有愠色。
“胡院长,这法院怎么能这么判呢?柳子惠怎么可以无罪释放?”
“杨汝平很显然是被他们两个人谋害了,这么显而易见的案子,法院怎么只判了钱方三年,柳子惠竟然没有被起诉,毫发无损!”
“这个案子判得肯定有问题!我们听说钱方有一个姐姐,是警察,他们肯定是找了关系。可惜啊,杨汝平家里已经没有人了,太冤枉了!”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虽然都是医院里的中层干部,但情绪仍然很激动,愤愤不平,对法院的判决结果表示相当不满。胡院长吃惊地望着面前的这群人,这些人包括胡院长自己在内,大部分都是杨汝平父亲在任时提拔任用的干部。很明显,这些人一致认为杨家之所以不幸,是因为没有一个人出来为他们主张正义。大凡有良知的人此时都不应该袖手旁观,因而他们有责任有义务为杨汝平申张正义。
胡院长被他们堵在办公室里出不去,也没有办法继续整理早会上讲话提纲,于是无奈地坐回到办公桌前。他捧着一杯刚泡的准备开会时喝的茶慢慢地品着,静静地听他们义正言辞的宣泄,也不打断他们,让他们把心里的话说完。这期间胡院长时不时地点着头,也不知道是表示认可他们的观点,还是表示已经明白了他们的意思。
“胡院长,我们医院应该向检察院举报,如果你觉得以单位名义不合适那我们大家联名到检察院举报!他们谋害杨汝平性命,我不敢说他们必须一命抵一命,但钱方至少也得判十年以上,柳子惠这只白眼狼也不能让她得逞,必须坐牢!”
胡院长终于发现了一个反驳的机会。他将嘴从茶杯里拔出来,翻了那人一眼。
“要说治病,你们都是专家,但要是说到法律,你们跟我一样,都是外行!”
“可是我们大家都认为这案子判的有问题!”
“你们大家都认为是什么意思?”
胡院长没好气地反问道,说完后又故意做了一个停顿,目光从每一个人的脸上扫过去,那意思是你们每个人都说完了,现在该轮到我发声了。胡院长不慌不忙,习惯性地端起面前的茶杯吹了一口气,而后又放下。“医院门诊来了一个病人,既发烧又咳嗽,你们大家认为这病人是得了感冒还是肺炎?”胡院长好像讲故事一样徐徐道来,声调不高,但语气平缓而自信。“要我说,有个人情绪可以理解,但各位都是医院的骨干,各部门的领导,不是普通职工,说话还是要注意一些影响和自己的身份,不能过于主观武断和感情用事吧。”说到这里,他停了一下,思索整理接下来的话应该怎么说,顺便又端起面前的茶杯浅浅地喝了两口,接着又继续说道:
“人家法院判案也有他们自己的程序,依据证据,证人和证言,公安局检察院还要审讯疑犯,调查走访了解与案件相关的背景,这和你们给病人看病不是一个道理么?病人来了,先询问病人身体有什么异常状况,然后做相关的检查,有的病人需要化验分析血相,有的病人需要做透视CT造影,然后根据检查结果诊断或筛查。你们什么时候看病只凭着个人的认为就给病人开处方的?!”
被胡院长一顿抢白,屋里的人都沉默不语了,忽然其中一位女的愤愤地说道:
“可是胡院长你最清楚,我们都知道,柳子惠如果不是因为嫁给杨汝平,她一个大专生怎么可能进咱们市立医院?现在杨汝平有病了,变成了一个傻子,柳子惠将他一脚蹬开,在外面又勾搭小白脸,这么做……是不是太恶劣了?我觉得这样的白眼狼我们医院应当将她开除!”
胡院长摇摇头,叹了一口气,对这种没有逻辑的话他不想回答。
“不管怎么说,柳子惠忘恩负义!杨汝平被她像垃圾一样扔了,她竟然还能毫发无损,还能整天在咱们医院里飘来飘去,这……这真是奇迹啊!谁能受得了?!胡院长你不是天天要求我们谨言慎行,维护医院的形象吗?这柳子惠就是一个白眼狼,潘金莲!……严重损害了咱们医院的形象,谁不知道?胡院长应当将她开除啊!”
胡院长整天以维护医院的形象为名,不允许大家在医院里公开讨论杨汝平和柳子惠的事情,于是她便想以影响医院的形象为理由要求胡院长开除柳子惠。
“张主任,说话要有凭证,有的话可不是能随便说的。柳子惠进我们医院是我们接收了她,程序上没有问题。至于柳子惠是否有罪,我们应该相信法律,这就像病人相信我们医生一样。”胡院长说这句话时语气陡然一变,神情也一下子变得有些严肃。停顿了片刻,他故意将目光投向其他人身上,放缓了语气继续说道:“你们不也是每天都在我面前飘来飘去的吗?说到柳子惠,我想强调一点,你们都是医院里的员工,无论是领导岗位还是普通职工,医院接收某人和开除某人都是依法依规的,有一定的程序。绝不是像某些同志想得那么简单:你跟我好我就接收你,看你不顺眼就将你开除出医院!”
说到这里,胡院长用余光快速地从那位张主任的脸上扫过。办公室里一下子安静了下来,大家听了胡院长的一通解释后,胸中的怒气和怨气也渐渐地化解了。胡院长见大家没有提出异议,低下头又喝了一口水,润了一下嗓子,然后抬头用真诚的目光望着面前的这群爱将,语重心长地说道:
“我们都不应该忘记自己是一名医生,我们的工作就是给人治病,减轻病人痛苦。我们不应该给人制造麻烦,增加他们的痛苦。”
胡院长说完后从椅子里站了起来,开始收拾桌上的文件和笔记本。
“好吧,这件事等一会儿我还要在早会上说,现在先与你们沟通一下也不是坏事,就这样吧,都到小会议室去,马上就要开早会了。”
说完也不再理会办公室里的这群人,捧起桌上的文件和笔记本以及茶杯,穿过人群,径直向门外走去。胡院长后脚刚离开办公室门口的时候,头也不回地丢下了一句话:
“最后离开办公室的人请把门关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