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柳子惠母亲的身世颇有些传奇色彩。
城南的静月湖公园原先并不是公园,而是一所寺庙——静月庵。静月庵依水而立,从公园里至今仍然保存的若干栋造型别样的古建筑群可以看出这里曾经是一个清静场所,一所参禅悟道的圣地。后来随着城市的发展和扩大,拥有数百年历史的静月庵逐渐融入了城市中。曾几何时,晨钟暮鼓梵音清唱每天都回荡在这座城市的上空,谛荡人们的心灵。曾经的静月庵,道场恢宏,香火鼎盛。一年四季香客如流,车水马龙。静月庵,一度是这座历史名城详和与繁华的象征。
当年静月庵住持惠云法师,是一位有道高僧。一日清晨,惠云法师正在后堂坐禅,前院弟子前来报告,说在寺院门前的台阶上发现了一个柳条框,里面传出婴儿的啼哭声。惠云法师听到这消息,口中念了一声“我佛慈悲,罪过!罪过!”法师不敢怠慢,立即跟随弟子快步来到了寺院的门口。果然在宽大的青石台阶上有一个柳条框,上面蓝花布掩盖,里面传出婴儿的哭声。法师来到柳条框前,用手轻轻揭开上面的蓝花盖布,赫然看到里面有一个小女孩,生的粉嘟嘟的十分可爱。小女孩似有灵性,一见到惠云法师,就立刻止住了哭泣,张开笑脸,一双肉嘟嘟的小手伸向法师,露出一副十分喜悦的神情。惠云法师心头滚过一阵惊喜,这个送上门来的小女孩与自己一见如故,遂认定这个小女孩与佛有缘。
“我佛慈悲,罪过,罪过!阿弥陀佛。”
于是惠云法师将小女孩收留在静月庵内,既做师父,又当慈母。
一晃有七八年的光景,小女孩出落得玉骨冰肌,楚楚可爱。不仅寺院里的师叔师姐们喜欢她,就连前来寺庙烧香许愿的香客见到小女孩,也都认为如此美妙佳人终生与佛相伴,诚为可惜。于是有人动了收养小女孩子的念头。无奈惠云法师视其如己出,坚信小女孩与佛有缘,绝不松口。而小女孩也是整天跟着惠云法师堂前院后一步不离,呼之为师父,视之如亲母。惠云法师视其如掌上明珠,青灯黄卷日夜教诲。她给小女孩剃度并取名如月,将其视为自己不二的衣钵传人。小如月的出现,给这个本来清静枯燥的修行场所带来了许多欢笑。这一对师徒整天形影不离情同母女,食则同席,寝则同榻,在静月庵一时传为佳话。
后来,国内掀起了大跃进运动,偌大的静月庵被勒令废止,一众比丘尼大都还俗。小如月当时只有八九岁的光景,由于是被静月庵收养的,并不知其亲生父母,于是小如月被政府指派的社会福利院收养。惠云法师虽难以割舍,但也不敢抗命,分手前法师指柳条框为姓,给小女孩取了一个世俗的名字:柳如月。法师摩挲着如月的头顶,在临分手之际揭开了她的身世之谜,告诉柳如月是佛给了她生命,不可对佛不敬。她今生与佛有缘,他日或可重逢。临行前将胸前的佛珠取下两颗珠子串在一根细麻绳上,挂在柳如月的胸前,告诉柳如月这两颗佛珠是她的护身符,日后不可遗失!就这样,这对形影不离情同母女的师徒二人在秋风里洒泪而别。
柳如月离开静月庵后,由于出落的十分姣好,不久被市京剧团相中了。她天资聪慧,用功刻苦,十五岁就正式登台演出。或许是因为知道自己出身的缘故,小小年纪已经体味到人间的凄苦,柳如月对于传统剧中的悲欢离合演绎得尤为动情,不仅自己常常被角色感动,舞台下的观众更是如痴如醉,欲哭不能。柳如月凭着自己的勤奋和天资,没过几年就成了市京剧团里的当家名角。
舞台上悲欢离合尽是戏,舞台下众星捧月也是戏。此时的柳如月应该是她人生中最高光的时刻。她春风得意,挥洒自如,过上了那个并不富裕的年代里令人羡慕的生活,直到她嫁人,成家生子。
女儿出生时足月顺产,一切看上去都很顺利。可是就在孩子满月的时候,女儿的嘴边突然无缘无故地出现了许多如米粒一般大小的白泡。孩子痛得不能喝奶,也不能睡觉。柳如月初为人母,爱子心切。她带着女儿跑遍了市里各大医院,中医西医都没有瞧出什么名堂。眼看着孩子日夜痛苦不堪,奄奄一息,柳如月彻夜不眠心如刀绞。恰巧那天她翻找自己以前的旧衣服打算给孩子做尿片,在箱底看到了师父留给她的护身符——两颗佛珠,柳如月猛然记起自己本是佛门中人,从师父将她抱进静月庵开始,她就已经以身许佛了。于是柳如月手持佛珠向佛祖忏悔,许诺日后待女儿长成后,她一定重归佛门,再续佛缘。
说来也怪,女儿嘴边的白米泡一夜过后消失殆尽……
柳子惠长成二十多岁,这是她第一次听母亲讲她自己的身世。她知道那个叫柳如月的小女孩就是自己的母亲,而后来的那个嘴边长白米泡奄奄一息,曾经让母亲彻夜不眠心如刀绞的孩子正是自己。柳子惠从来不知道自己的母亲竟然会有如此离奇而又悲惨的身世,一时间热泪盈眶无法自禁。
母亲离奇而又悲惨的身世,深深地烙着那个时代的集体悲情!
其实柳子惠以前也听到过类似的故事,但她总认为那只是一个遥远的传说,有艺术加工的成分,因而常常表现出一副不以为然的态度。现在她忽然明白了,为什么母亲喜欢深居简出,刻意将自己淡出这个世界?为什么母亲从不谈论自己的家人?在柳子惠与杨汝平结婚大喜日子里,母亲总是沉默无语,踽踽独行,这成为那场婚礼中最让柳子惠心酸和难堪的回忆。想到这里柳子惠不禁伤心地哭出声来,她为自己曾经的无知和任性而后悔,更为母亲的不幸身世而伤心。
柳如月说出了自己不幸的童年旧事后,脸上既笑又哭,泪眼纵横。往事如梦,却也让她唏嘘不已。她站起身来,将佛珠重新捧在胸前慢慢地转动着。望着一脸无辜,尚存稚气的女儿,她心里宽慰了许多。柳如月用衣袖拭去脸上的泪水,激动地说:
“子惠,给你佛珠的老人很可能就是惠云法师,妈妈的师父!”
柳子惠点点头,她已经猜到了。原来千年有缘并不是她与钱方之间的美好姻缘,而是母亲与师父,与佛之间一段悲欢离合的故事。但是转念一想,柳子惠又觉得似乎有些不可能。
“可是妈,那个……老法师看上去没有你师父那么老呀。”
听柳子惠这么说,柳如月也陷入了沉思。她在客厅里转着圈,步履缓慢,踏地无声。良久,她停了下来,对柳子惠说道:
“子惠,妈打算过一阵子等你安定下来后去南方走一走。”
之前由于不了解母亲:为什么总要离群索居?为什么整天只知道参禅礼佛?柳子惠与母亲常常闹矛盾,对母亲的行为诸多不理解,不支持。后来与杨汝平结婚,组成了自己的小家庭,柳子惠抱着眼不见心不烦的想法,对母亲的行为不管不问。现在柳子惠非常后悔!她真心希望母亲能和自己生活在一起,希望母亲能有一个幸福的晚年。
“妈,我不想结婚了。你搬过来我们一起生活吧!”
柳子惠从来都没有像今天这样真诚,说完后又流下两行热泪。此时她忽然想到了不久前刚认识的钱方。钱方真是一个难得的懂事的好孩子!柳子惠现在明白了她为什么对钱方有特别的好感,为什么会羡慕偏安一隅的钱方。钱方让她对亲情有了更深的认识:父母日渐老迈,家人之间应当知此知彼,相守相望。柳子惠渴望自己也能拥有一个像钱方一样温馨的家庭氛围。
柳如月摇摇头,淡淡地一笑。望着一脸稚气尚存的女儿,似乎在一瞬间长大了,懂事了,她深感欣慰。
“傻孩子!妈是静月庵收养的,可你是妈养大的,以后不许你说这种傻话,让妈失望……妈这么做是要你能过上正常人的生活。你已经长大了,妈知足了……”柳如月说着说着,眼里忍不住也滚出了两行热泪。
柳子惠望着母亲,一个劲地摇着头,迫切想补偿母亲。
“子惠,你不要自责了,这一切都不是你的错!妈本来并不打算将这些事情告诉你,但是你从南方回来,带来了师父的佛珠,这是机缘,我不得不说。子惠,你已经长大了,已经懂事了,有的事情……希望你能理解。”
母亲的话让柳子惠更加难以承受!母亲为她甘愿放弃青春,放弃自己热爱的事业,可母亲只想从她口中得到一句理解。柳子惠今天才终于明白了:母爱为何如此伟大?因为母爱不仅是无私的爱,更是无偿的奉献,是牺牲自己的大爱!
柳如月转身走向窗前,一改刚才的伤感,好像又回到了曾经的舞台上。她押着舞台上的京韵,像是对女儿的告白,也像是对远方佛祖的回应:
“我佛有信,子已长成,愿菩萨保吾子平安!”
柳子惠忽然发现母亲像换了一个人似的,坚毅的脸庞平静如水,灰白的头发尽显生活中的沧桑,目光中闪现出一种从未有过的自信。
柳如月忽有顿悟,感觉自己从未有过像今天这样清醒和坚定。自从离开静月庵后,她像一粒被风吹起的种子,随风飘落,在尘世间生根发芽又结出了种子。往事如烟般不可触摸,自己就像在梦里走了一个轮回,现在她又回到了原点。佛珠千年送给有缘,从见到佛珠的那一刻起,柳如月就隐约地意识到佛在召唤她。当年的师父仍然在某个地方等她,等她觉悟的那一天前去接过师父手中的衣钵。
“妈,你不要去南方好吗?那个地方又远又偏僻。你现在和我住在一起,吃斋念佛随你便,即使在家里供一尊菩萨我也不反对。我现在全力支持你!”
柳如月缓缓地却又十分坚定地摇了摇头,脸上露出坚定的微笑。
“子惠,我佛有信,我亦当守信。我若失信,子嗣难宁!我的身世很特殊,师父当年的教诲我一刻都没有忘记。师父说的没错,是佛给了我生命,我此生与佛有缘。我本来自佛门,自当归于佛地,我其实......早有归心,只是一直舍不得放下你,以至于觉悟太迟。杨汝平和他的母亲接连离奇失踪,难以理解,这或为佛的警示。”
柳如月说到这里,扭头看了一眼女儿。见女儿瞪着一双惊恐的大眼睛,她淡然一笑,连忙安慰道:
“子惠不必惊恐,我佛慈悲,我佛有信。千年佛珠既然借你之手团圆,这或许就是冥冥之中的天意。妈妈前不能失信于佛,后不能失义于师。在你刚出生的时候,妈妈已经对佛起过誓言,如今你已经长大了,到了我兑现当初承诺的时候。千年佛珠团聚,是佛在召唤我,我应当籍此去南方寻找师父!”
柳如月言辞诚恳,情真意切。柳子惠从母亲那异样的神情和坚定的语气中已经知道母亲去意已决,且不可挽回。她从沙发上站了起来,真诚地拥抱母亲,希望用自己有温度的胸膛治愈母亲身上那永恒的苍凉。她不无伤感地说道:
“妈,我能多陪你几天吗?”
柳如月听了,眼里闪着泪花。女儿确实长大了,这更加坚定她重归佛门的决心。她在心里默默地祈祷着,用一颗慈母的心,用一颗虔诚的佛教徒的心。
“佛祖啊,我的女儿是无辜的,把幸福还给她吧!”
就像是一条腿走路,无论你经过多少年的练习也难以完美,一个人的家也一样。柳子惠和母亲生活在一起,好像又回到了多年前小时候的情景。现在柳子惠懂事了,她真心地爱母亲,感恩母亲。和母亲一道做家务,陪母亲说话,讲一些单位里的事情。这样的家虽然仍不够完美,但其乐融融,明显感受到家的温馨。
白天,阳光让一切变得温暖而又明亮,柳子惠可以安心地工作,下班后与母亲一道吃饭,聊天,做家务。可是一到夜晚,夜深人静的时候,当所有的人都进入梦乡的时候,柳子惠几乎每天夜里都会做恶梦,每次都会被恶梦惊醒。醒来后,她握着母亲的胳膊,再也难以入眠,一直等到天明。
知女莫如母,柳如月知道女儿又做恶梦了。她打开床头的夜灯,握着女儿冰冷多汗的手,低声地在她耳边呼唤:“子惠醒醒!子惠醒醒!”
柳子惠睁开眼睛望着母亲,昏暗的灯光下母亲的眼睛温润如珠,沉静似水。
“子惠,又做恶梦了?”
柳如月的声音充满着磁性,是柳子惠最喜欢的那种味道。柳子惠点点头,微微地喘着气。
“你最近经常做恶梦?”
柳子惠点点头。
“梦由心生,大凡做恶梦都是因为心里有恐惊。你心里怎么会有恐惊呢?”
柳子惠眨了一下眼睛,露出一副迷茫的神情。
“佛经上说:应无所住而生于心,喜怒忧思悲恐惊,人之七情皆由心生。故心明净则恐惊不生,心不生恐惊则夜无恶梦。夜无恶梦则心安,心安方可明净。”柳如月娓娓道来,像一个饱读经典的老中医。
“子惠,难道你心里有不安吗?”
柳如月的目光如一轮明月,直透入柳子惠的心底。柳子惠望着母亲,像一个做了错事的孩子一样惴惴不安。她轻轻地点了点头,眼眶里噙着泪水,蠕动嘴唇,似乎想要说什么。
柳如月伸出两根手指轻轻地按压住她的嘴唇,摇了摇头,示意她不用说话。望着惊悸不安而又无辜的女儿,柳如月不觉得叹道:
“我佛慈悲!傻孩子,妈看得最清楚。你有不幸,何来不安?”
听到母亲这么说,柳子惠情不自禁地点点头,鼻子一酸,一颗滚烫的泪珠滚落到枕边。母亲温凉的手如一块老玉,握着她的手,轻轻地搓揉着,不仅传递出母亲身上特有的温度,也传递出母亲坚定的信心。柳子惠的手渐渐地被母亲的手搓热了,手心里的冷汗也被母亲的手带走了。
“傻孩子,既无不安,你应当安心,心安则明净啊!”
柳如月的声音轻柔而又富有磁性,说着她捧起女儿的手,不停地抚摸着,就像安抚一只受惊吓的小猫。柳子惠安静地望着母亲,享受着母亲舒缓而又奇妙的抚慰,一动不动,一颗不安的心渐渐地安静下来。
“安心吧我的宝贝,妈最了解你,你的心既善良又敏感。把心交给妈妈吧,让妈妈为你安心。”
柳如月口里喃喃低语,像是在对女儿说话,又像是在对她的心说话。她捧着女儿的手——就像捧着女儿的心,轻轻地安放在女儿的胸前,看上去似乎是真的要将女儿的心放回胸膛里。柳如月继续安抚着,直到听到女儿轻盈的呼吸声,似乎快要入睡了,这才轻轻地抽回自己的手,口里依然低语道:
“我的宝贝,我已经为你安心了,你现在可以安心了!”
说来真的十分奇怪,柳子惠经母亲这一番引导和抚慰,一颗惊悸不安的心渐渐地平静下来,头脑中乱糟糟的思绪也慢慢地消隐的无影无踪。在这极度宁静的夜空中,她仿佛跳出了原来的自我,站上一个新的高度重新审视自己:是的,柳子惠,你何来不安?你有大不幸啊!
“不幸的人啊,请善待你自己吧,心里不要只想着他人的委屈和不幸!”
柳子惠忽然从心里发出感慨,如一个顿悟的禅僧,一刹那间茅塞顿开,心中所有的痛苦一泄而尽,一颗被焦虑高高举起的心又被轻轻地放下。心安了,焦虑可以休矣,柳子惠心里体验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平静。
三周后的某一个清晨,柳如月飘然而去。望着青衣布帽挎着布包的母亲,柳子惠不再挽留,也没有落泪。她已经平静下来,接受了这个现实。现在,对柳子惠来说,尊重母亲的选择,也许是她给母亲最好的爱。她知道这一切早已铸就,也许从母亲出生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注定。而她从南方带回来的佛珠,其实就是一个信物,母亲一直在等待它的召唤。
母亲如信风一般地来,又如信风一般飘去,为柳子惠带来了短暂的温馨,也解开了她心中永久的秘密。就像为她打开了一扇时间窗口,通过这扇窗口,柳子惠隐约看到母亲简单而又曲折的人生轨迹:美貌和才华或许只是加在母亲身上的光环,与佛相伴独守青灯才是母亲此生的归宿。杨汝平离奇失踪,却引来千年佛珠团圆。老尼姑向她伸出两根手指,或另有所指,暗示还有另外两颗佛珠。母亲说,她手上的两颗佛珠是当年离开静月庵分手时师父给她的,是护身符,守护她和女儿健康平安……这一系列神奇的巧合让柳子惠陷入了一种迷茫和不自信,杨汝平失踪也是一个巧合吗?自己的出生会不会是一个意外?而这一切难道在预言着什么?
柳子惠开启了她一个人的新生活。她热爱自由但害怕孤独,她向往爱情却又不得不谨言慎行。柳子惠沉默了,忧郁了。单位同事和领导对她的这种变化起初并不以为意,认为这是一个人由于家庭的巨变对她打击的一种应有的表现。因而所有的人都一致认为:柳子惠变成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