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刚进入六月,南方小城的气温忽冷忽热,让人难以捉摸。上一周还是艳阳高照,街上的年轻人都穿着T恤和短裙。可是一夜北风吹过,阴雨绵绵,天气似乎又回到了深秋,于是人们又纷纷换上秋衣外套,甚至毛衣夹袄。老人们常说:吃了端午粽,才把棉衣送。年轻人却不以为然,尤其是一些爱干净的年轻夫妇,五月刚过便迫不及待地将家中的毛衣外套统统洗干净收进衣橱,现在又不得不将它们重新穿在身上。年年如此,又年年反复。
柳子惠离开小城后,钱方几乎无暇整理这段爱情,工作便进入到一年中最忙碌的时期。六七月份一直是公司传统的生产旺季,加上钱方之前请假较多,手头积压了许多的工作:做样板测试,做理化分析,出具各种检验和实验报告等等。许多工作不仅需要在实验室里反复测试,很多时候还要到生产现场取样,了解产品的加工过程。钱方几乎每个周末都要加班,在实验室里忙碌,或者在实验室和生产车间之间来回奔波……母亲知道钱方工作忙碌,但是在等待了一个多月后,终于有一天在电话里问钱方:那个女孩子现在怎么样了?钱方沉默了片刻后似有所悟,告诉母亲:他这一段时间工作特别忙,还没有顾得上与她联系。
清晨,钱方一个人坐在窗前,凝望着窗外永恒不变的风景,一边吃着苹果一边开始认真思考他与柳子惠的关系:柳子惠不过是因为一次偶然出现在这里,但却成了他生命中最精彩的记忆!柳子惠像是一粒火种,在无意中引燃了钱方全部生活信条。他孜孜追求的所谓的精致生活,在柳子惠面前几乎不堪一击。窗明几净,有条不紊,从容不迫,一丝不苟等等等等,这些其实都是他的一厢情愿。钱方忽然发觉在见到柳子惠之前,他就像一个生活在象牙塔里的书虫,一个生活在简单的黑白世界里的卡通,所有关于浪漫和幸福的理解都建立在思想实验室中。而事实上他根本不了解什么才是真正的幸福,什么才是多姿多彩。他曾经在柳子惠面前深情表白:为了爱情,他愿意放弃一切。现在,他又回到了一个人的世界。不过他开始厌倦这种过于简单的生活,不愿意再回到象牙塔里继续埋头做一个书虫。他必须认真思考自己的未来,他愿意为爱情付出多少?准确地说:他愿意为了柳子惠,放下一切吗?
梦里寻她千百度。想到柳子惠的美艳,和她那无可替代的气质,钱方确信他已经无法放下了。柳子惠出现在这座小城是有意义的,在他为真爱寻寻觅觅五年无果快要绝望的时候,柳子惠来到了他身边。如同凤凰涅磐,浴火重生,他们也因为一场不幸的意外在凄美中邂逅。钱方问自己:在他的生命里还有什么比柳子惠更有意义?为了爱情,他理应不顾一切,哪怕像飞蛾投火一般悲壮也在所不惜。想到这里,钱方的眼睛湿润了,目光投向遥远的北方,投向了远在北方的柳子惠。柳子惠相信缘分吗?钱方回想不久前在这座小城里他与柳子惠两个人的爱情轨迹。也许柳子惠也相信千年有缘,如果不相信,怎么会有那激情的一夜?可是当他捧出一颗赤诚之心向柳子惠表白的时候,柳子惠却犹豫了。
钱方是认真的,那么柳子惠是怎么看待这一段感情的?是爱情吗?还是一时的激情?钱方心里隐隐作痛,虽然相信与柳子惠此生有缘,但他也发觉这种毫无根据的自信随着时间的迁延正在慢慢地消褪。是啊,柳子惠一去不返,杳无音信,谁又能确定这天生的缘分只不过是上天给了他一次机会,后面的爱情故事还是需要他去努力。钱方想起他曾发过的誓言:那怕前方有万丈深渊,他也要勇敢地跨过去。也许现在他的前方就有一条鸿沟。
钱方曾设想他们下一次相见时可能的场景:在未来的某一天,柳子惠忽然又出现在他面前……钱方摇摇头,毫不怀疑这种纯粹的思想实验过于天真,脱离实际!事实上随着时间的迁延,钱方的信心正在动摇。他不禁问自己在等什么?等他们下一次见面的机会?柳子惠或许也是认真的,只是还没有做好准备。她曾对钱方说先让她回去把工作处理好,然后再谈他们俩的事情。这句话当时听起来觉得合情合理,不过现在回头再去琢磨柳子惠这句话时,如同下象棋一样,当钱方向前再走一步时忽然发现了问题:柳子惠将怎样处理好她的工作?辞职或不辞职,似乎只有这两种可能。如果柳子惠决定辞职,那她应该很快就会联系自己,甚至现在已经站在他的面前;而如果不辞职……钱方猛然醒悟过来:这只是一步缓兵之计,柳子惠其实一直举棋不定。
柳子惠为什么举棋不定?是因为自己不够优秀?还是因为杨汝平至今下落不明,未有定论?也许柳子惠需要一些时间去思考,需要等过一个合理的时间。现在打电话问柳子惠不仅没有答案,也凭空给她增加压力。
“再等一段时间吧!”
钱方结束了思考,将家里整理妥帖,然后离开家匆匆地去单位上班。
一转眼又过去了两周时间,钱方的工作渐渐又恢复到正常的节奏:晚饭后可以在小区里散步,周末时可以回家看望父母。饭桌上母亲又一次问到了柳子惠的事情,钱方显得有些不耐烦,沉默不语。母亲不敢多问,只说了一句:平常没事的时候多一些联系,主动一点。
傍晚的时候,钱方回到城里自己的家里。他坐在书桌前,盯着面前的电话,心里也多了一些疑问:柳子惠究竟需要多长时间思考和等待?三个月?半年?一年?或者两年?钱方忽然感到有些不安。他不想给柳子惠施加压力,因为他知道这种压力也可能会将柳子惠推得更远。但现在的问题是,他不应该困守在家里什么都不做,如同《守株待兔》里的农夫那样毫无道理地傻等,让机会白白错过。母亲的话或许有道理,他应该与柳子惠保持联系。他们可以不谈爱情,也没有表白,这样的沟通应该没有压力。母亲说的对:他应该主动一点。钱方忽然有一种的紧迫感,认为他必须马上与柳子惠联系,必须立即给柳子惠打电话!
其时社会上正流行跳交谊舞,什么布鲁斯,华尔兹,恰恰,伦巴,探戈等风靡大街小巷,年轻人趋之若鹜,中年人也乐此不疲。柳子惠所在的医院里有相当一部分员工属于中青年,因而每周都要举办一二场舞会。自然,既年轻又漂亮的柳子惠一直以来都是医院舞会上最闪亮的明星。大家都想与她跳舞,争相邀请她做自己的舞伴。但柳子惠自杨汝平失踪之后,便再也没有出现在舞会上。一开始大家都非常理解柳子惠的行为,认为她尚未从悲哀中解脱出来。可时间过去了两个多月,柳子惠的态度分毫没有改变。任何人的邀请,包括身边的同事和科室领导,无论他们带着怎样盛情或友善,除了自讨没趣,都会遇到柳子惠冷面拒绝。在许多人看来,时代早已经变了,漂亮又重获自由的柳子惠不应该一直将自己打扮成贞烈淑女,把自己隔绝在情感之外——柳子惠理应重新走进社会,开始新生活。许多年轻的同事,尤其是一些进医院工作时间不久的年轻人普遍感觉到:如果柳子惠出现在舞场里,肯定会让整个舞会充满了想象力,而没有柳子惠的舞会则平淡乏味!在昏暗的灯光下,自始至终都是一张张熟悉的老面孔,这种毫无激情和想象力的跳舞慢慢地变成了一种纯粹的体育锻炼。
柳子惠拒绝了所有的邀请。她越冷漠越显得美艳,这让所有的人都暗自叹息。在他们看来,柳子惠像一株孤芳自赏的梅花,傲雪独放,既不与绿叶为伴,也不与百花争艳。
尽管一直不喜欢母亲那种离群索居的生活方式,但柳子惠自己却在不知不觉中步上了母亲的后尘。母亲在工作之余喜欢礼佛参禅,而柳子惠自南方归来后,每天下班后准点回家,一开始与母亲相伴,陪母亲说话。母亲离开后,她将自己一个人关在家里,整天只与阳台上的花花草草为友,与电视和书为伴。
这一天,是周六的一个傍晚,柳子惠正在阳台上移栽她最喜爱的兰草,屋里的电话铃响了。柳子惠放下手中的小铲刀回到客厅里,拾起茶几上的电话,电话里传来了钱方的声音。柳子惠心头掠过了一丝惊喜,紧接着又迅速恢复了平静。
“喂,你好!我是钱方,我找柳子惠。”钱方的声音诚恳而富有男性魅力,听上去总是令人难以抗拒。
“……我是。”
柳子惠的声音很轻,只说了两个字,显得特别谨慎。钱方明显感觉到柳子惠的迟疑,以为她身边有外人,于是立刻压低了声音。就像是两个人相见,在远处打了一声招呼,然后走到她面前低声交谈。
“你还好吧?”钱方难掩其心中的激动,如一片灿烂的阳光,一阵热情的南风,只用了四个字就将柳子惠带进了夏天。
柳子惠紧握电话的手微微有些颤抖,脆弱的心脏如同一朵在寒风中等待春天的花蕾。她小心呵护着自己的心情,害怕一不小心被不知情的钱方的手指碰碎。
“喂,你能听到我说话吗?”
“……嗯。”
“子惠,你怎么啦?”
“还好……”
柳子惠只说出两个字,矜持而又清晰,既缺少感情,也不包含意义。电话那端的钱方忽然感觉到柳子惠的变化:其实他们分开的时间并不久远,钱方的手上似乎还残存着柳子惠身上的香水味。可今天柳子惠的表现让钱方很失望,他们好像是两个不熟悉的人第一次相遇。钱方的心情在一瞬间碎了一地,他原本为这个电话精心准备的温情蜜语统统被丢进了垃圾桶里。柳子惠并非刻意的冷漠出乎钱方的意料,让钱方产生了误解。就像是伸手去摘一朵玫瑰却不小心被刺出了血,钱方的心很痛,手微微有些颤抖,头脑里一片空白。他现在不知道后面应该跟柳子惠说什么。
还好是什么意思?还好就是不坏!钱方在心里细细地品味,慢慢地咀嚼柳子惠刚才电话里有限的几个字的含义。是的,杨汝平没有了,柳子惠重新获得了自由。钱方有一千个理由相信,柳子惠如此美艳动人,肯定有一群优秀的男人为她痴迷,整天围在她的身边。
一时间两个人都沉默不语了,电话里只能听到对方微弱的呼吸声:一端的钱方,刚开始还如同一盆炭火,现在已不见了火星。而另一端的柳子惠更像一池秋水,冷得快要结冰。
“你还好吧?”
终于,柳子惠打破了沉默!想到钱方热情主动地从遥远的南方给她打来长途电话,给这间过于宁静的屋里带来了难得的生机,柳子惠忽然有些良心不安,觉得这样冷漠的态度对其他人也许没有问题,但对待遥远的钱方好像有些过意不去。于是出于礼貌,她回问了钱方一句。
“……不太好!”
钱方终于听到了柳子惠略显友好的问候,犹豫了片刻后,立刻放下了刚才的不悦。他要向柳子惠吐露自己的心声!尽管他不知道现在的柳子惠是不是名花有主,但他还是要向柳子惠再一次表白自己的爱意!此时的钱方真想在柳子惠面前大哭一场,用一个男人的眼泪来证明自己对她的爱有多么深沉。但钱方没有这么做,也不能这样做,都说男人有泪不轻弹,一个男人的眼泪无论怎样真诚,也常常会被人解读为懦弱和无能。
钱方思绪如泉涌,张口却无声。
柳子惠离开小城后,钱方忙于工作,疏于对他们之间建立起来的恋爱关系进行总结。由于害怕给柳子惠增加压力,钱方一直在等待一个“合适”的机会。看来他又犯了一个低级错误,至少在柳子惠明确拒绝之前他不应该放弃!柳子惠或许有犹豫的原因,但是他没有放弃的理由。想到这里,钱方咬着牙拾起业已破碎的心。他必须坚强起来。他必须相信爱情,必须主动向柳子惠发起进攻。
“子惠,我打电话……是想告诉你,我下个月要到北边学习,距离你那边不太远……”钱方努力克制住自己的情绪,让滚烫的语言化成一片一片阳光。
柳子惠静静地听着,半天都没有接话。钱方的电话又一次勾起了她的回忆,也引发她的思考。她回忆不久前与钱方在一起时那有限的快乐,思考自己为什么不能够像钱方那样与母亲知彼知此,相守相望?钱方说,父母把最好的爱和关怀给了他,所以他现在必须报答父母,顺从他们的意志,留在他们身边。可是她为什么做不到,母亲为她牺牲了事业,牺牲了青春,给她的爱和关怀更多,她更应当报答母亲。柳子惠去过一次钱方父母的家,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钱方的家温馨甜蜜!柳子惠忍不住打量眼前自己的家,偌大的家里冷冷清清的只有她一个人,与钱方家的气氛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母亲的到来曾经让这里有过一段短暂的温情,而母亲的离去不仅带走了全部热情,也几乎摧毁了柳子惠仅存的一点信心。柳子惠的心在哭泣:这难道就是她想要的生活?这难道就是她的命运?
窗外音乐翻滚,霓虹灯跳动,整个城市都在跳舞。经历了一周的紧张学习和工作,所有的生命都渴望释放,年轻人更是莫名地兴奋,激情骚动!
“不应该是这样的!”柳子惠断然否决了这种生活方式。母亲选择了孤独,不管这种选择是否有意义,但肯定有其自身的逻辑。她可能永远也不会像钱方那样幸运,但她应该还有机会。母亲说她还有希望,一切都可以重新开始。
“为什么要拒绝钱方呢?”
柳子惠手握着话筒,在心里问自己,想找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
“我可以去看你吗?”钱方见柳子惠不说话,进一步出击。
“呃……哦……你要来这里……”
柳子惠有些慌乱,本能地想拒绝钱方的要求,就像她之前拒绝那些邀请她参加舞会的同事一样——柳子惠已经习惯了拒绝。她不相信所谓的预言,也不信任任何一个陌生人走进她的生活,可能对她造成伤害。
“……嗯……你来之前先给我打一个电话吧。”
令柳子惠惊讶不已的是,当她开口准备用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委婉拒绝钱方的时候,从她口中说出的话竟然与她心里想要表达的意思不一致,甚至是完全相反!来之前先给她打一个电话是什么意思呢?难道她打算等钱方下火车后在电话里再拒绝他吗?既然拒绝,为什么现在不直接拒绝他呢?
“因为现在开不了口。”有一个声音在心里说。
“现在开不了口,那么等到那个时候你就能够开得了口吗?”又有一个声音不解地问道。
“……”
柳子惠觉得自己把简单的问题弄复杂了,她应该直截了当说出自己的意思,而不是以这种模棱两可的方式折磨钱方。不过这仅仅是她上一秒钟的想法,下一秒钟她的想法已经完全不一样了。柳子惠感到非常不可思议,当她说出这样的话之后心里不仅没有感到后悔,相反竟还有一点激动,甚至还有一点期待——脑海里立即浮现出与钱方在一起时那一段让她无法忘怀的爱情。也许,柳子惠面临着与钱方同样的困局——她越来越厌倦眼下这种枯燥乏味的生活,同时对自己也越来越没有信心。柳子惠不愿意向身边的人伸出手,不管是因为她已经习惯了拒绝,还是深刻的不信任,以及生活中那些无形的道德约定和她所扮演的贞烈形象已渐渐地深入人心。就像在南方的小城一样,柳子惠再一次意识到钱方就像一场及时雨,恰到好处地出现在她生活中,钱方对于她非常有意义!面对着真诚而又热烈的钱方,在受缚于习惯和道德形式之中,柳子惠在无意识中做出了最本能的决定。是的,柳子惠不能也不应该永远拒绝,她需要改变自己,她必须走出当前的困境。于是,几乎完全复刻了圣母岛山顶上的情节,当钱方满腹心思却又不知如何表达的时候,柳子惠向他伸出了手。也许,他们此生真的有缘!
电话取得了预期的效果。钱方在跨过了一段严寒之后,终于等来了春天。钱方的坚持,打破了柳子惠心中的坚冰,柳子惠一颗冰冻的心渐渐地融化,心中的爱也慢慢地苏醒。此后钱方勤于浇灌,几乎每周都会给柳子惠打一两个长途电话。这种形式大于内容的长途电话,大多数时候在柳子惠看来除了浪费电话费,毫无必要。但是不可否认,两个年轻人,两颗寂寞的心,彼此都带着真诚,小心翼翼地向对方靠近。他们悄悄地踏上了爱情征途,但他们很少谈论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