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上归程的柳子惠,望着愈来愈远的月台,心里犹如万马奔腾!在这短短的一周时间里,在这个她以前从未听说过的陌生的小城里,她的经历似乎超过了她所有的过去。柳子惠从来没有想过自己竟会如此害怕孤独,也从未料到恐惧竟会离她如此之近。当孤独和恐惧在黑夜的掩护下潜伏在她身边一次次地折磨她,使她痛苦不堪,长夜不眠的时候,钱方是她在这里唯一可以信赖和依靠的朋友。钱方就像车窗外灿烂的阳光,温暖而又美好,在她孤立无援绝望的时候,向她伸出了手……柳子惠未曾料到,在这个陌生的小城里,新的爱情竟会以这种方式悄悄地走近她的身边。在她还没有来得及为失去的旧爱举办一场正式的告别仪式的时候,新爱如一场滋润万物的及时雨,清新而又特别,在她最渴望和最绝望的时刻不期而遇。
两个相爱的人为什么还要分开呢?
火车站将铁路和铁路连接起来,铁路又将城市和城市连接起来,而火车就是穿梭于各个城市之间的信使。火车鼓足了热情一路向前,大地在车窗外飞驰旋转,一栋栋楼房迅速地向身后退去。远处的山峦伫立不动,冷冷的注视着疲于奔波的火车,摆出一副超然的高姿态,对发生在这片大地上的一切人间悲喜剧都显得无动于衷,静观其变。
窗外的景色单调又缺乏新意,柳子惠的心情渐渐地平静下来,开始整理充塞在她头脑里乱糟糟的思绪:此时,她的脑海里到处都是钱方的身影,想到钱方,她心中总会有一些激动,一些温馨和甜蜜。而此时她最不愿意思想的竟然是杨汝平!柳子惠不认为出现这种情况是她与杨汝平的感情出了问题,这是那种如影随形的恐惧让她不愿意去思想,因为只要想到杨汝平,她就会想到恐怖,想到不幸和悲哀。其实,柳子惠对于爱情并没有太多的思考,浪漫和花前月下诚然是每一个花季女孩最渴望拥有的梦想,可谁也无法预料到自己的爱情究竟会以怎样的形式展开。母亲不幸的婚姻是她心中挥之不去的阴影,伴随着她成长,也时刻提醒她:没有浪漫前奏固然可惜,但持久的幸福的家庭生活才更有意义。她和杨汝平的恋爱过程虽然简单得如同一张白纸,但婚后的生活还是有许多温馨和甜蜜。只是杨汝平的心永无满足,在得到爱情和家庭后渴望做出一番大事业。
柳子惠抬头向着遥远的天边望去,那里应该是小城的方向。在这个在地图上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小城里,杨汝平不可思议地消失了,她和钱方不可思议地走到了一起……以后会怎么样?她会在不久的将来再一次回到这里,继续寻找杨汝平?或者在等待杨汝平同时,继续与钱方将这一段浪漫爱情故事演绎下去?也许……柳子惠想到这里不禁叹了一口气,也许随着时间的迁移,这一段充满奇异和不可思议的经历终将慢慢地淡去,和杨汝平一道渐渐地在她的生活中逝去;杨汝平可能永远消失了,可是钱方还在那里,他会轻易放弃吗?钱方说她是他的至爱!为她他已经等候了两千多个日日夜夜。或者,钱方会为了这一段“千年有缘”的爱情一路向北追寻自己……柳子惠心中的问题如同车窗外的电线杆一样不停地变换,一个接着一个有次序地从她的眼前闪过,然后又重新回到她的眼前。杨汝平没有了,杨汝平的母亲也没有了,现在的家已经完全没有了原来的意义。现在她面对的将是一个全新的空间:她有家庭,但丈夫不知道这哪里;她有自由,但并不能够随心所欲。她需要学会重新开始,构建一个全新的生活内涵,她的新生活有太多的等待和不确定性。
随着火车离开小城越来越远,距离自己居住的城市越来越近,柳子惠忽然发现杨汝平那令人厌烦的模样不知不觉中又出现在她的脑海里。柳子惠将头伸向窗口,希望窗外的冷风可以赶走头脑里杨汝平的印象。冷风让她的头脑更加清醒,可是头脑越清醒,思绪也越清晰,思绪越清晰,杨汝平自以为是的印象也变得更加清晰!柳子惠想唤醒脑海里的钱方,想一想与钱方在一起经历的事情,或者与钱方关于未来进行思想上的对话,试图以这种方式来置换杨汝平,可是她发现即使钱方出现在她的脑海里,杨汝平也没有彻底消褪——此时的杨汝平变得异常狡猾,将自己巧妙地掩藏在钱方的身后,伪装成钱方的影子。
柳子惠妥协了。除非她不思考,或者什么都不想,连同钱方一起抹去,否则杨汝平就不会轻易地消褪。她痛苦、愤怒,却也无可奈何,最后不得不认真思考杨汝平出现在这里的意义。“这或许就是钱方口中的天意吧。”柳子惠在心里自我安慰:如果没有杨汝平,她无论如何也不会来到这里;如果不来到这里,她可能永远都不会认识钱方。
“也许我日后还会踏上这一片神奇的土地。”
柳子惠在心里喃喃自语,眼睛紧盯着窗外的大地,似乎是要把它们铭记在脑海里。杨汝平在那个地方消失,钱方在那个地方出现,她人生的新起点或许也要在那个地方开启。回到那个地方,与钱方认真地相爱下去,过一种无忧无虑的、与世无争的生活,这或许就是她未来可以预见的生活。柳子惠不禁暗暗地问自己:她的未来真的属于这一片土地?这就是她想要的持久的幸福的生活吗?此时柳子惠十分冷静,答案看上去似乎过于简单,故事的情节看上去过于紧凑合理,因而她变得有些不敢相信。
柳子惠变得更加小心谨慎了,因为她不想自己的未来再出现意外。
坐了一夜的火车,清晨时分,柳子惠已经看到大地的尽头有点点灯光,这灯光随着火车的靠近越来越多,在黎明前的黑暗中点连成线,线汇成片,一刹那间宛如银河向海,繁星似漫。这是一座特大城市,是无数年轻人向往的地方,也是柳子惠工作和生活的地方。
火车渐渐地慢了下来,绕着城市以近似停滞的速度一点一点地向前移动着。柳子惠第一次在黎明时刻坐在高高的火车上,从远处打量并慢慢地走近一个她既熟悉又陌生的城市。一座座塔台悄无声息地向窗后滑过,在青灰色的天穹下勾勒出一个个黑色的雕塑,如同黑白的剪纸画一样从她的眼前无声地闪过。偶尔能听到窗外铁轨上有工作人员的说话声,隐隐地传进车厢里,只有只言片语,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但是那熟悉的乡音特别真切,柳子惠在一瞬间产生了莫名的激动。她以前从未有过这样的体验:亲切,信任和自豪。
也许因为是终点站的缘故,进站的火车比较多,火车需要排队等候进站。或者也可能是铁路方面认为等到天亮了,车上的旅客出入车站将更加方便。火车足足用了四十多分钟才终于停靠在站台边。柳子惠虽然疲倦,但也显得有些莫名的兴奋。通常在这个时间她都是躺在床上睡觉,甚至还在做梦,很少有今天这样的体验:孤身一个女子,风尘仆仆,在凌晨时分,拉着一只旅行箱,背着一只帆布背包,出入于安静的有些梦幻般的火车站。柳子惠竟然体会出一种从未有过的流浪和飘泊的感觉,这让她一下子想到了知名的台湾女作家三毛,感觉自己也有一些像她那样,踏着她的足迹,背着一包浪漫去流浪,去寻找自己的幸福。她在心里情不自禁地哼唱起来:
不要问我从哪里来,
我的故乡在远方,
为什么流浪,流浪远方
……
柳子惠仿佛在一夜之间变成了一个老练的旅行家,一身疲惫,却不慌不忙地拖着一只行李箱,随着稀稀拉拉的人流缓慢地行走在灰暗的月台上,然后走下长长的楼梯,穿越长长的地下通道。她没有像其他乘客那样急切地奔向出站口,而是在昏暗的灯光下,一边走一边欣赏着通道两旁的巨幅广告,直到看完了最后一幅广告牌。柳子惠差不多是最后一个通过闸机口出站口的旅客。
东方的朝霞映红了城市朝向东方的一面,晨曦中的霓虹灯依然在旋转、跳动,此时看上去并不像是在招揽生意,而更像是一种对生活的坚持的态度。古老的建筑肃穆而又宁静,现代的楼宇雄伟而又亮丽,新旧错落有致,相得益彰。站前广场上一字排开的公交车,不时有进站的,也有离开的,忙碌而又有条不紊,站在远处观望如同游乐园里的玩具车一样进进出出。三条十分宽阔笔直的街道呈辐射状指向城市不同的方向。街道上的行人并不多,显得冷冷清清:有一些早起锻炼身体的人在人行道上或晨跑,或踢腿,或跳跃;有几个环卫工人,挥动着大扫帚,走一路扫一路,发出“唰——唰——”清脆的响声,又轻又稳,从街道的一端走到另一端,不快不慢,像一个走了十多年的机械钟。街上的公交车来来往往,经过每一个站台,通过每一个红绿灯路口,或走或停,或停或走。
柳子惠由衷地爱着这片土地,此时此刻她想像拥抱爱人一样拥抱这个城市。她忽然有些理解杨汝平当初毅然决然地离家去南方打拼的行为。柳子惠从不怀疑杨汝平对自己的爱,就像她从不怀疑自己的美丽和杨汝平的才华一样。只是在杨汝平的心中,事业更加重要,家庭是可以委屈的,至少在获得爱情后的一段时间内是可以妥协的。
柳子惠忽然觉得,无论如何,她都不想放弃眼前的这座城市。
柳子惠虽然出生在这座城市,但是父母离异后,在她两岁不到的时候便随着母亲搬迁到二百公里外的一个城市里。在那里,柳子惠度过了她的小学时代和中学时代。如果说灰色和冷清是她童年记忆中的主色调,与同龄人并不完全一样,小时候的柳子惠缺少的并不是衣食住行等方面的生活物资,而是一个幸福美满家庭里经常传出来的、让人羡慕的那种欢声笑语。后来进入了青少年时期,世界观逐步形成和思想上逐渐独立形成了青少年特有的青春期叛逆,导致了她与母亲——这世上仅有的亲人常常不合拍。当然青春期的叛逆有时候更像是一种间歇性的情绪排解,一旦这种内心的压力得以缓解,亲情又能够及时回到她们身边。
事实上,伴随着柳子惠的成长,她的心里一直很矛盾,对母亲时冷时热,又爱又恨。每当看到母亲寂寥寡欢的样子,柳子惠心中便生出无限的同情,于是对男人,尤其是那些自以为优秀的男人会生出无缘无故地恨。看到母亲含辛茹苦地养育了自己,柳子惠曾经负气地告诉母亲,她这辈子都不会结婚!可每当看到母亲离群索居,一意孤行,不听劝阻,柳子惠又恨不能立即长大,远走高飞。
但是,想象是一回事,现实又是另一回事,毕竟与母亲相依为命是柳子惠这一生都没有选择的选择。所以尽管她不满意母亲这种离群索居的生活方式,也不喜欢母亲把工作外所有的时间都用在礼佛参禅上。但是,当母亲表示不希望女儿像她一样走艺术这条路的时候,柳子惠还是欣然接受了。母亲告诉她,艺术这行业远没有舞台上那样光鲜亮丽,得意和失意有时候只在一瞬间,而这并不一定取决于你是否努力。再后来,柳子惠在高考时报考了医学专业,这其实也是母亲的一个心愿。这个时候的柳子惠开始变得懂事了,能够看到母亲生活中的苦和不幸。她意识到自己长大了,很快就要离开母亲去外地上大学了。
上大学对柳子惠来说是一个崭新生活的开始,她像一只失落的小天鹅,现在长大了,终于可以离开这一片安静的黑森林,寻找她理想中的泽国。回到她出生的那座城市里上大学和工作是柳子惠多年以来从未放弃的梦想——柳子惠从记事以来一直都坚定地认为,她原本属于这座城市,而这也是她在填报高考志愿时唯一愿意参考的依据。柳子惠十分高兴母亲能理解她,支持她,而她最终也没有让母亲失望。开学报到的那一天,当柳子惠走下火车,与今天的情形几乎没有太大的区别:拖着一只行李箱,背着一只帆布书包,步行穿过地下通道。当柳子惠走出火车站出口的时候,她激动的心情简直无以言表。她在心里大声地向眼前的这座城市打招呼:
“嗨,你好,我又回来了!”
往事仿佛就在昨天,此时柳子惠的脑海里又一次重现当年的情景,一切仿佛又回到了青春激荡的五年前。柳子惠无限感慨,情不自禁地又一次在心里喊出:
“嗨,你好,我又回来了!”
这句她曾经也是站在广场上说过的话,当柳子惠又一次喊出来的时候,恍惚间她觉得自己好像踏进了一个时间轮回。可是,当她一转眼从不远处巨大的玻璃橱窗里看到自己的亮丽的装扮和疲倦的身影时,柳子惠忽然意识到她已经不是当年那个青涩的充满朝气的少女。她已经回不到过去,这只是她的一个错觉。在这五年时间里,她已经改变了很多很多。事实上,在过去的几天时间里发生的事情已经将她的生活彻底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