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向晚的时候,母亲从街上归来,手里拎着一大包青菜,见钱方站在门前手里拿着手机。“他们给你打电话了?那个傻子找到了吗?”钱方摇了摇头,说他正在想要不要再给110打一个电话,问问是什么情况,说话的时候钱方又一次拨通了110。110接警人员还是那样有耐心。钱方开门见山,将事情的经过又简单地复述一遍,接着便提出了自己的疑问:为什么没有人给他打电话?110核实了钱方反映的问题,告诉钱方保持适当的耐心,警方调查了解情况需要一定的时间,不过请钱先生放心,她会再落实一下,督促相关人员尽快给钱方打电话,解答他关注的问题。和110结束通话后,钱方返回屋里,刚走进自己的房间,右手忽然一阵麻木,手里的手机剧烈地振动起来。钱方吓了一跳,转而一阵惊喜。他立即接通了电话,同时轻轻地合上房门。
电话是一个男人打来的,声音又高又亮。“喂,我是市收容站的负责人,我姓李。你是钱先生吗?是你上午给110打电话说我们遗弃被收容人员的吗?”钱方吃了一惊,对方如此直言不讳的说话方式让他有些不知所措。不过钱方现在也算是经历过风雨,为社会弱势群体伸张正义,他自认为自己这一次是站在道德的高地上,居高临下,所以很快就镇定了下来。既然对方说话如此直白不绕弯子,他也没有必要躲躲闪闪委婉曲折了,于是不卑不亢地反问道:
“是的,我姓钱,是我早上给110打电话的,有什么问题吗?”
“钱先生,你在哪个单位工作?你是怎么知道我们收容站内发生的事情?”
“这事与我在哪里工作没有关系吧!我想知道:有没有一个有智障的流浪人员在你们收容站里走失了?如果有,是不是任何人都可以给110打了电话?”
钱方毫不客气,不过对方听了并没有生气,相反语气中似乎还多了一份敬重。
“可以!我们没有问题!我们愿意接受社会监督!钱先生,既然你不愿意告诉我你工作单位,没关系,我们尊重你的隐私。不过你能否告诉我,你是从哪里得到这个消息的?”
钱方有些为难,不愿意透露出老大妈的信息。对方那直言不讳的表达方式和毫不示弱的态度似乎在暗示着什么,钱方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男人的问题。不过对方似乎也没有要求钱方必须回到他的问题,他接着又说道:“你不愿说没关系,不管你是从哪里听到的小道消息,都不应该轻易相信。钱先生,我可以向你保证,代表我们收容站很负责任地向社会保证,绝对没有那回事的!我们收容站里有好几个智力有问题的流浪乞讨人员,他们每个人都得到了我们的照顾。我不知道钱先生说的那个有智障的流浪人员是哪一个?你有他的名字或者编号吗?”
“这——”钱方又一次语塞,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同时自信心也开始有一点松动。钱方本以为他等待的电话是一个谦虚而又真诚的负责人向他解释这件事的原因和真相,但事情有时候就是这样,明明应该向着合情合理的方向发展,结果却常常出乎人的意料。钱方根本没有预料到对方会反过来问他问题。
“我说的是那个……前一段时间你们从东门铁路立交桥底下拉走的那个傻子。我后来还通过一个朋友给你们收容站捐赠了一些冬装,有羽绒衣,还有……一双崭新的运动鞋,希望能给那个傻子用。”
“哦——我知道你是谁了!你是通过工会张大姐给我们送来一箱冬装的那个钱先生,张大姐说的一点都没有错,你确实很关心那个傻子啊!钱先生,不管怎么说,我们还是十分感谢你对我们工作的支持,你还有什么问题吗?”
“我……”钱方见对方猜到了自己的身份,同时还提到了一个“张大姐”,心里一惊。但转念一想,流浪汉此时仍然没有下落,可能正在雨雪中张望呢!事已至此,钱方没有退路了。“我当然有问题了!”钱方语气中有一些不高兴,对方的问话十分莫名其妙,他的问题刚才已经说的很清楚,对方显然是明知故问,揣着明白装糊涂。
“我、我想知道,那个傻子现在怎么样了?他现在还在你们收容站里吗?”钱方也学着对方逻辑,假装不清楚傻子走失的事情,于是也明知故问,连续用了两个“现在”。
“哦,你说那个傻子啊,他现在应该很好呀!我们已经将他遣送到一个比较大的中转站去了,根据规定,傻子最终将被遣返至原籍所在地。我估计运气好的话,那个傻子现在可能已经返回原籍了,甚至已经和家人团聚了也是有可能的。怎么啦?钱先生你真的认识那个傻子吗?”
对方很显然明白钱方的用意,回答时也故意用了两个“现在”。
“认识……我不明白你是什么意思,我们其实也不能算认识,我只是看到他睡在立交桥下,于是想送他一些自己不穿淘汰的衣服,打电话给警察......你应该能理解我对这件事的关心。”
“理解,非常理解!不过钱先生,这件事其实有一些小遗憾。那个傻子被遣返的时候刚好赶上天气特别好,所以你后来通过张大姐送来的冬装暂时还没有分发下去,目前还在我们库房里。这事虽然有一点小小的遗憾,但请钱先生放心,你捐赠的这些衣物最终都会分发给那些最需要的人。钱先生,我们这么做你应该能理解吧?当然我们所有物品的分发都是有帐目的,这一点请钱先生放心。”
“这——”对方的直率再一次让钱方惊讶不已,也让他措手不及。老实说,钱方对捐赠衣物一事本没有多少想法,当初如果不是老大妈一再劝说,他或许已经放弃了。“这个没关系,既然捐给你们了,自然由你们根据实际情况去支配使用。你刚才说傻子已经被遣送到一个比较大的中转站,最终将被遣返回原籍。我想知道,那个中转站在哪里?傻子的原籍是什么地方?这些你能告诉我吗?”
“傻子的原籍中转站肯定会搞清楚的。”
“你们把傻子送到哪个中转站了,方便给我电话号码吗?”
“钱先生,我刚才问你在哪个单位工作,是谁告诉你这些消息的,你都不愿意告诉我,现在你问的这些也属于我们的工作范畴。钱先生,你应该不是傻子的家人吧,你没有必要知道这些细节吧!我说的是不是?!”
“这……怎么回事呢?我之前得到的消息可不是你今天说的这样。有人告诉我,傻子在晒太阳的时候,偷偷地混进被遣送人员中间,然后被你们错误地遣送走了,现在下落不明。说实话,我并不认为你们是故意的,但是现在外面下着雪,天气预报说夜里还会有大雪,气温肯定会下降很多,天寒地冻。我想如果傻子是无意中被遣送走了,希望你们能本着人道主义精神尽快将他找回来,这样不至于酿出人命。李站长,你说是不是这样的?”
“是副站长。”
“好!李副站长,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其实我也略懂得一点法律,这件事你们收容站即使不是故意的,但肯定也属于过失行为。在法律上,过失行为也是要承担相应的法律责任的。”
“钱先生,你说的很对!你的问题其实我刚才已经回答你了。我现在能问你几个问题吗?”
“你问吧。”
“好,我想知道你是从哪里听来这个消息的?你说傻子混进了被遣送人员中间,可事实是傻子本来就属于被遣送人员,将收容人员及时遣返是我们日常工作的重要组成部分。另外,你和傻子非亲非故,我这么说没有说错吧?可是你知道吗?你问的问题早已经超过了这条线,请问,你是傻子什么人?家人吗?亲人吗?如果是,那么首先你们自己就存在着故意遗弃行为!将一个有智力缺陷的家人或者亲人丢给社会,不管不问,让社会去承担本应该由你们承担的责任,这种行为更不负责任,更应该承担法律责任,我这样说没有问题吧?”
“这……”钱方被对方一连串的质问弄得面红耳赤,哑口无言。他感觉很奇怪,明明傻子的事情对方做得可能有问题,可他不仅没能迫使对方认错,反而被对方将了一军,好像那个傻子是被他遗弃了一样。看来自己遇到了高手,怎么办呢?对方已经知道了自己的底细,也几次提到“张大姐”,但钱方仍然不想供出老大妈。至于对方一再质疑自己与傻子的关系,这也让他十分难堪。很显然,自己虽然做了准备,但手里并没有掌握过硬的证据。而对方经验十分丰富,应对类似的问题已经是轻车熟路,故而有恃无恐。
“钱先生,你别生气,刚才这些话并非有意针对你的,虽然张大姐说你特别关心那个傻子,但我相信你肯定不是他的家人或亲人。其实我能看出,你是一个很有爱心的人。说实话,在外流浪乞讨的人员,大部分都有一些精神问题,正常人很少,我这样说你应该不会怀疑吧。我们收容站的主要工作就是将他们从社会上收容收治,然后遣返遣送,让他们回到家里,或者返回原籍所在地。你看我这样回答你的问题可以吧?”
“哦——”钱方咽了一下口水,有些无奈地应了一声,挂断了电话。这时母亲轻轻地推开门,望着神情有些落寞的钱方问道:“怎么样了?他们不承认吗?”钱方望着母亲,一脸无奈,有气无力地说道:“他们说傻子已经被他们遣送到一个比较大的转运站,按照规定下一步将被遣回原籍。”
“哦,那不是很好吗?”母亲有些奇怪地望着钱方。
“可是当我问他要中转站的地址和电话时,他却说我不是傻子的家人,没有必要知道这些细节。”
“既然这样,你也没有必要再费神费力了,出来看一会儿电视吧。”母亲说完,回到客厅里打开了电视。
钱方攥着有些发烫的手机望着窗外发呆。小雪转眼间变成了中雪,飘飘洒洒,少了几分轻盈,多出几分壮观。地上已经积累了一层可观的雪,行人走过的地方也没有全部化成水,而没有人踩踏的地方雪却越积越多,高处差不多有一块砖头的厚度,低凹处也如白色的地毯一般。冬青树上裹覆着一层厚厚的白雪,顶部由于积雪较多,已经垂向一边,猛然看上去像一个凄苦的流浪汉立在窗前。钱方转身背对着窗户,目光刚好触及到床头上方一方宣纸,上书“难得糊涂”四个大字,钱方不禁被自己当年的书法所吸引。这四个大字是他上初中时学毛笔书法时模仿郑板桥写的字,现在观赏,字体虽然不无夸张和幼稚,但那种做作的形态确也有几分意思。钱方记得他以前模写这四个字的时候,心里想的都是郑板桥“拂袖而去”的洒脱和不屑,并且用这种心态去书写这几个字的神韵,可是今天再次观赏当年的笔墨,他心里忽然多了许多辛酸和无奈,完全是一种变了形的情绪发泄。是啊,能做的事他都做了,能争取的也争取了。退一万步说,即使那个傻子就是他的大学同学杨汝平,他应该也可以问心无愧了。
傻子消失了,直觉告诉钱方,这一次他可能彻底消失了,当然也可能如李副站长所说的那样是完满解决了。钱方现在也不知道这里面究竟有没有问题,但是他也不得不承认,李副站长的话好像也有一定的道理。
钱方虽不愿意完全放下,现在也没有理由不放下了,回想这件事的来龙去脉,确实具有某种偶然性。所谓的中转站的地址和电话号码,还有傻子的原籍以及自己与傻子的关系,这些本来并不是问题。就好像我们做一道数学上的一个平面几何证明题一样,这些其实不过就是一条辅助线而已,辅助线并不能改变问题的逻辑关系,它只是让这种逻辑关系更加直观明显。
就在这个时候,钱方又接到110打来的回访电话,询问他是否接到收容站负责人的电话?对收容站负责人的回复是否满意?末了,又征询钱方对110电话的服务是否满意?钱方心里其实有一点不甘,也有一点遗憾,但想想自己终究没有什么证据,他在这件事中其实也只是扮演着一个旁观者,一个有爱心的热心市民而已,回想收容站的李副站长在电话中对他说的那些话也不无道理:钱方的问题其实早已经超过这条线了。也许事情本来就是这样,“让我们痛苦不安的恰恰来自于我们对美好事物的假设。”或许是因为他当初设定的期望值过高,既然这样就放下过高的期待吧。想到这里,钱方释然了,坦然地对于110在电话中向他提出的问题,一一给予回答并全部作出了肯定的评价:
——是否接到收容站负责人的电话?
是的,接到了收容站李副站长的电话;
——对他的回复是否满意?
是的,基本满意;
——对警方110电话的服务是否满意?
是的,比较满意,很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