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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方离开宾馆8203房间的时候，柳子惠是清醒的。她向窗外看了一眼，微微发白的天空上只有一两颗水晶一般星星发出寒冷的微光。她从床头柜上拿起手表看了一眼：早晨五点钟还差一刻，于是在床上翻了一个身，换了一个方向，抱着枕头迷迷糊糊又睡着了。当柳子惠再次睁开眼睛醒来的时候，窗外已经是一片灿烂的阳光。她心情十分愉悦，起床后洗了一个热水澡，穿上结婚度蜜月时在南方一个沿海城市里购买的印花睡衣，站在镜前一丝不苟地打扮自己，欣赏自己。柳子惠的身材十分高挑又特别匀称，这是她生来具有的优势，也是她一直以来最引以为傲的资本。柳子惠天生丽质，自带骄傲，冷艳的脸庞和微微扬起的下巴好像在睨视眼前的一切，两排长长的睫毛如剪欲飞，下面一对又黑又亮的大眼睛清纯如水。不过如果你仔细凝视她的眼睛，你会发现那里面隐约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哀怨，似乎是在向人暗示她有一些委屈，有一些不幸，甚至可能还有一些不满足，不过这反而使她看上去更加楚楚动人，惹人爱怜。
这是一个完全可以用惊艳的容貌和迷人的身材去征服舞台的女人。事实上，柳子惠的母亲就是一名颇有才华的京剧演员，柳子惠几乎完全继承了她母亲优秀的基因。
柳子惠母亲早年曾是市京剧团里一名颇有才华的演员，天生气质高贵脱俗，容貌美白如雪。她十六岁的时候第一次登台演出，舞台表演情真意切，于是几乎一夜成名！后来随着舞台经验的不断积累以及年龄的增大，柳子惠母亲的舞台表演更加成熟稳定，于是剧团安排她在传统剧《霸王别姬》戏中试演虞姬角色。她受任之后日夜勤学苦练，终不负众望，第一场正式彩排整个剧团上下都为之震动。至此她确立了自己在剧团里的核心地位，成为剧团当时最重要的传统剧《霸王别姬》中虞姬角色的第一人选，而她也被公认为剧团里最年轻最有前途的演员。
可是柳子惠母亲事业上的一帆风顺并没有给她个人生活带来好运。随着年龄增大，到了谈婚论嫁的时候。也许是受舞台经验的影响，或者社会本来就是这样，佳人配才子，她将象征爱情的红绣球抛向剧团里的男一号——他也是剧团副团长的儿子。此后两个人在舞台上是常常是一对夫唱妇随或者是生死相随的夫妻，在舞台下又是两个相惜相爱、形影不离的恋人。面对着众多喜爱她的观众的质疑和惋惜，柳子惠母亲在一次电台采访时候曾动情地表示，她永远不会离开舞台！希望她的舞台永不要落幕，希望她的生活就是她的舞台。
然而生活毕竟不是舞台，恋爱也完全不同于婚姻！如同一首生活交响曲，浪漫的恋爱或许只是它最华丽的前奏，而枯燥的没有激情的重复才是构成这首乐曲的灵魂和主旋律。恋爱中的人往往只看到感情这一条线，而婚姻家庭里看到的往往都是锅碗瓢盆，鸡毛蒜皮等生活中庸俗的一面。恋爱中的浪漫很快就被生活中没完没了的琐事所取代。在家庭里，美貌和才华不仅没有为家庭关系的稳定提供有益的帮助，相反却成了家庭矛盾的导火索。作为一名演员，舞台几乎是他们生命的全部，而随着柳子惠新生命的孕育和诞生，柳子惠母亲的妊娠反应特别剧烈，于是她不得不暂时离开了心爱的舞台。柳子惠后来听母亲说过，她出生后，体弱多病，父亲希望母亲暂时放弃舞台演出，再后来父亲又表示想再要一个男孩。于是在柳子惠不到两岁的时候两个人的婚姻走到了尽头——离婚了。对于柳子惠母亲来说，这其实只是她不幸人生的开始，因为离婚并没有给她带来更多的舞台机会，相反她不仅需要照顾孩子，同时在剧团里的位置也变得尴尬和可有可无。柳子惠母亲不愿意每天面对着悲伤和挫败，主动要求调离剧团，后来在有关方面的协调和帮助下，她被临省的京剧团接收了。
由于特定的历史原因，等到柳子惠母亲可以重新走上舞台的时候，她忽然发现地方剧团里基本上已经没有什么传统剧目可以上演了。这不仅是没有演出任务，没有观众去剧场观看演出的问题，而是由于传统的剧目都是历史上遗留下来的封建文化遗产，舞台上演绎的大都是帝王将相，才子佳人的爱情故事。这些不仅不能契合时代的要求，有时甚至还会有一定的政治风险。传统的京剧第一次面临着困难的选择。在随后不到半年时间里，占据在舞台上的、流行在街头巷尾和校园机关大院里的都是热情高涨的现代京剧——革命样板戏。而活跃在舞台上的则是一批更年轻的青年男女，其中不乏一些在校的中学生、大学生和工人。他们不爱红妆爱绿装，斗志昂扬，意气风发，能更好地表现出彻底的革命斗争精神。相反，那些受过专门训练的专业演员，则更注重于人物的内涵，塑造的人物形象更加细腻，但难免儿女情长，有胭脂气味。柳子惠母亲由于擅长演绎传统剧目中富有高贵气质和悲情色彩的角色，根本不能适应时代要求，因此柳子惠母亲调离原京剧团事实上就是离开了舞台生涯。此后不久，她退居二线，也没有再婚。生活中她深居简出，除了工作上的事之外不与任何人往来。
改革开放后，传统剧又一次迎来了春天。柳子惠母亲肩负着重振地方剧团的使命，又一次走到了台前。无奈“成败兴亡一刹那”，随着电影业的迅猛发展和电视机的逐步普及，戏曲演出业犹如昙花一现。年轻人不再像他们父母辈那样，在闲暇时间他们更愿意走进影院而不是剧院。观众大量流失，演出市场急剧萎缩。由于收入低微，演艺从业人员流失严重。终于在柳子惠上大学期间，柳子惠母亲所在的剧团也随着她的提前退休而宣告解散。
退休后，柳子惠母亲完全成了一个佛教徒，整天礼佛参禅，不再过问人间冷暖。在柳子惠看来，只有那些所谓看破红尘的人，心灰意冷的失败者才会转向神道。柳子惠能理解母亲的这些举止，但不能接受。柳子惠认为是婚姻的不幸以及舞台上悲欢离合的爱情故事深刻地影响了母亲。母亲的美貌没有给她带来幸福，所以后来在柳子惠成长的路上，母亲希望女儿远离艺术，过一个正常人的生活。
柳子惠对着镜子幽幽地叹了一口气，为母亲拥有如此美貌和才华而生活却遭遇如此不幸深感痛惜。正在这时，房间里的电话铃声响起，柳子惠立即跑出去拿起电话。电话里传来了一个陌生女人的声音，对方自称是市公安局的。她告诉柳子惠，目前暂时没有什么事情需要她留在这里做了，柳子惠现在可以回家等消息。如果有什么新消息，他们会通过柳子惠所在地的公安或派出所通知柳子惠。柳子惠询问杨汝平和他母亲失踪案警方搜寻是否有进展？对方说，这两天警方对岛上和岛周围的湖底又进行了一次更全面的排查搜寻，暂时没有发现有价值的线索。专案组根据案件的特殊性打算今天专门向市里分管领导汇报，希望市领导同意将两起失踪案并案处理。柳子惠对警方办案程序并不了解，又一次询问她之前在报案时提出的岛上古塔是否存在问题的疑问，对方在电话里告诉柳子惠：市局已经向省厅上面做了专门的请示，因为岛上的古塔已经有上百年的历史，属于省一级重点文物，目前对古塔只能采取科学仪器探测，具体情况需要经过省一级的文物部门批准，目前仍然在等候上面的答复，尚未有进一步的消息。
听了对方在电话中解说后，柳子惠心里竟然有一些感动，她一连说了几声谢谢。放下电话后，柳子惠不觉得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她忽然觉得自己一下子轻松了许多，好像脱去了一件厚重而又油腻的冬装：终于可以离开这里了，而这一刻她好像等了几个月！说实话，柳子惠对眼前的这座仍然十分陌生小城并无好感，因为这个毫无特色的小城几乎毁了她生活中的一切。不过事情的发展有时候又让人无法理解，当柳子惠放下手中的电话，一抬头看到窗外夏日明亮的阳光和生机盎然的大自然，她发现自己在这里除了遭受到许多前所未有的煎熬和痛苦之外，其实也收获了一些意外的感动和友谊。放下大城市对小城市固有的偏见，柳子惠在心里也不得不承认眼前的这座小城其实是无辜的，这里的人也是无辜的，善良的。柳子惠无奈地摇了摇头，算是原谅了眼前这个让她又爱又恨的地方。想到这里，柳子惠的脑海里出现了钱方的身影。钱方是她在这里唯一认识的朋友。刚才的电话柳子惠原以为是钱方打来的，这个看上去十分诚实和可爱的大男孩，虽然他是杨汝平的大学同学，但他和杨汝平完全不一样。柳子惠承认她对钱方产生了好感，这种好感或是因为钱方身上特有的某些因素，而这些因素在杨汝平身上表现的并不明显。有时候她甚至觉得杨汝平消失后，或许只有钱方才能填补她心里的空缺。但是柳子惠心里也非常担忧：钱方和杨汝平很不一样，他是否真的可以替代杨汝平？
就在昨天夜里，钱方向柳子惠坦白了一切，吐露了全部心声。钱方告诉柳子惠，他原本也有希望留在大城市里工作，或者像杨汝平那样，到南方沿海开放的城市去奋斗。可是眼见父母日渐衰老，父母希望他大学毕业后能回到他们身边，找一份稳定的工作，过一种踏实的日子，知彼知此，相守相望。钱方说，自小父母就认为他是一个好孩子，聪明懂事，所以最宠爱他，把他们最好的爱和关怀都给了他，所以他现在必须报答父母，顺从他们的意志，留在他们身边。
“子惠，我的家人你今天都见到了，他们都很普通。我父亲虽然来自沿海的一个大城市，但是在年轻的时候就来到了这里，扎根三线，爱上了这里的一草一木。我感觉自己和父亲很像，在哪儿工作就爱上哪儿，属于一个恋家的男人，没有什么远大的志向，不愿意去冒险。可是我真的很喜欢你，你愿意接受我吗？”
柳子惠明白钱方的意思，但是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就像当初新婚不久杨汝平毅然决定离家南下征询她的意见时一样，柳子惠不知道如何回答这样的问题。应该说天下没有哪个女人希望自己爱的男人平庸，可是没有付出就没有回报，鱼和熊掌不可兼得，这样的道理大家都懂，因而有时候必要的牺牲是在所难免的。可是现在柳子惠非常后悔，她其实只想拥有一个平庸！此时柳子惠才真正意识到，她其实更希望自己爱的人是一个顾家的好男人，一个让她有安全感的男人。她忽然明白了自己为什么会对钱方有好感：钱方蛰居小城，看似平庸却并不平凡，而杨汝平好高骛远，与钱方完全相反。
“子惠，大学毕业后这么多年，我至今仍孑然一身，不是我不想，而是一直没有遇到你！在我快要绝望的时候你忽然出现在我的面前，说真的，我相信这就是天意！子惠，在看到你第一眼的时候我就爱上了你！”
柳子惠轻叹了一口气，仍然沉默不语。
天意，这世上有天意吗？柳子惠心里有一些迷茫。钱方可以替代杨汝平吗？杨汝平现在在哪里？他已经死了吗？他还活在这个世界上吗？常言道：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柳子惠心里全是问题，可是没有人知道这些问题的答案，她也没有办法回答钱方的问题。
一想到马上就可以回家了，柳子惠心里忽然变得有些激动，放下电话后便迫不及待地开始收拾自己的行李。三个人的行李对于她来说显然有些太多了，柳子惠想了一下之后，决定还是将杨汝平的大行李箱里留在这里。让钱方暂时代为保管吧，等日后需要的时候——假如杨汝平被人找到了，或者回家了，虽然这种可能性现在看来希望渺茫。那时候再要求钱方办理行李托运。行李物品收拾好了之后，她开始给钱方写留言条：
钱方，你好！
今天上午接到公安局的电话通知，告诉我今天可以回家了。由于行李太多，我一个人无法全部带走，故此我将杨汝平的大行李箱先放在你这里，请你代为保管。等日后如果需要时我再通知你将行李箱托运回去，给你添麻烦了。
非常感谢你对我的关心和帮助，让我度过了这一段艰难的时间。真心想当面对你说一声谢谢！你是一个好人，一个值得信赖的朋友和兄长！杨汝平有你这样的同学应该没有遗憾，相信我也会珍惜我们这一段的友谊。最后请代我向你的父母问好！还有你的姐姐，他们都很热情、友好，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请代我向他们问好，祝你们全家人健康平安！
附：若以后有机会到北方出差，欢迎你到我家做客。
信的结尾是柳子惠的署名，底下是年月日。柳子惠写好后将信纸折叠好，装进宾馆房间里免费提供的带有宾馆名称和地址的信封内，然后用胶水仔细封好信封口。信封上写着一行大字：请转交给钱方先生（亲收）。做好这些事后，她拖着杨汝平的大行李箱，乘电梯来到一楼大堂的柜台前。柳子惠告诉前台的服务员，她今天准备离店，委托宾馆大堂将这个大行李箱转交给钱方。
“请将这封信也一并转交给钱先生，谢谢。”
“好的，没有问题，请您放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