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阳光刺得人睁不开眼,山雀在空旷的茶地上空像箭一样飞来飞去,每一次飞起都要发出一连串清亮的叫声;而布谷鸟则躲进树荫里,像一个世故的老学究,一开口总是重复着“不过——不过——”,听上几句后就会让人厌烦。
钱方摇了摇头,无趣地闭上了眼睛。
车子不一会儿便驶下了山坡,转进了连绵不断的令人压抑的山中。两旁的风景大同小异,看一分钟都会让人犯困。草丛里,树枝上到处都发出知了的叫声,不知道它们藏在哪棵草下或者哪片树叶后面。只要有一个知了叫一声,哪怕它只是一时兴起,其它的知了都会毫不犹豫地跟着它一起附和,于是整个山上的知了都一起高叫。听起来它们就像是一场比赛,看谁憋气时间最长,于是几乎所有的知了用尽它们最后一丝气力也不肯停下来。在这个阳光和煦的午后时刻,知了们震耳欲聋的叫声不仅不能让人清醒,反而是一首最有效的催眠曲。钱方靠在座椅上随车摇摆,昏昏欲睡。
渐渐的,钱方在困顿中沉入了梦乡。在梦中钱方又一次乘坐游船向圣母岛方向驶去。此时的圣母湖平坦如镜,无风也无浪,看上去特别奇怪。但圣母岛从远处看去依然在不停地摇摇摆摆。钱方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于是回头想问一下身后的柳子惠:圣母湖和圣母岛今天的这个样子是否正常?让他大吃一惊的是,当他回头向身后观望时,发现偌大的一艘游船上空荡荡的,竟然只有他一个人,连那些穿橘黄色安全背心的工作人员和驾驶游船的人也都不见了。钱方陡然害怕起来。他飞快地跑进驾驶室,快速地打着方向盘,想调转船头返回到岸边去。可是游船的方向根本没有反应,依然按照设定的路线继续向前行驶。
钱方又急又怕,游船眼看着就要靠上圣母岛码头了,怎么办?他记得自己之前曾答应过父母不再登圣母岛,于是在最后时刻,他奋不顾身地跳进了湖里。
钱方跳进水里后迅速地落在湖底上。出乎他的意料,圣母湖的湖底是一个十分宽阔平坦的草地,在草地上的正中央有一座用水晶建起的宫殿。杨汝平和他母亲两个人一左一右,正仰坐在宫殿门前的沙滩椅上悠闲地晒着太阳,喝着咖啡。草地上有一群同样悠闲的金鱼,五颜六色,或停悬在空中,或缓慢地在草地上游来游去,一副无所事事的模样。
“原来你们躲在这里享受生活呢,我们找你们找得好苦啊!”
钱方又惊又喜,立即向他们跑去,就听到“呯!”得一声,钱方的额头重重地撞在一堵透明的玻璃墙上……钱方一下子从梦中惊醒。原来是出租车突然一个急刹车,他的脑袋重重地撞在窗户玻璃上。钱方睁开一双惊恐的睡眼,看到出租车的右前方地上躺倒一个人。钱三吓傻了,全身哆嗦,紧紧地抱着方向盘忘了下车。钱方此时清醒了,他回头看了一眼后座上的柳子惠,见她也双手紧紧地握住前排的椅背,眼里布满了惊恐。钱方立即松开安全带,跳下出租车,跑向倒在地上的那个人身边,查看伤势情况。只见躺在地上的那个人口中不停地诵出佛号:“阿弥陀佛!阿弥陀佛!”接着自己慢慢地从地上坐了起来,钱方这时才看清楚,原来是一个老尼姑!
钱三见躺在地上的人自己坐了起来,这才有了反应,慌忙跳下了车。他见钱方想扶那个老尼姑站起来,立即高声制止道:“
“方弟不能动!先问问她有没有受伤,不能随便动!”
钱方于是蹲下身体,十分和气地问老尼姑:
“老师傅,您受伤了吗?”
老尼姑面色苍白,听到钱方问话,她动了动胳膊和腿,而后摇了摇头,闭着嘴不说话,一只手捂着自己的胸口,另一只手指着散落在地上的一串佛珠。钱方这才注意到老尼姑的佛珠绳线断了,脱线的佛珠散落在地上,于是凑近了老尼姑问道:
“老师傅,您能走吗?要是没有受伤我先扶你到路边的树荫底下坐着,坐在这里不安全。回头我帮你捡回佛珠,你看这样好不好?”
老尼姑点点头,挣扎着想站起来。
钱方见此情景立即站起来,伸出双手托着老尼姑的两只胳膊将她扶起,然后扶着她向路边走去。路边刚好有一棵枯死的老槐树,被人砍伐后弃于路边。钱方让老尼姑在老槐树干上坐了下来,一转身回到路上开始捡滚落在地上的佛珠。
钱三一看老尼姑并无大碍,僵硬得如同两块猪肝一般的脸渐渐地缓和下来。他将车子向后倒停在路旁,下车后首先查看了出租车的前保险杠,没有发现问题,于是也来到路中间,与钱方一道捡散落在公路上的佛珠。柳子惠这时候也下了车。她没有去捡佛珠,而是径直来到老尼姑的面前,怔怔地望着老尼姑。见老尼姑正闭目养神,她欲言又止。柳子惠想问老尼姑是不是从祥云庵来的,因为这是通往祥云山唯一的乡间公路,转念又觉得老尼姑不可能是从那里来的,因为她刚刚去过那里:祥云庵早已经不存在了,那里不可能有尼姑!茶场里的那个中年男人说的十分明白:“都是假的,到处招摇撞骗!”
老尼姑好像只是受到了一些惊吓,因而休息了一段时间后又渐渐恢复了元气。她端坐在树干上,面色平静,两眼微闭,双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词,只是由于野外的声音太大,听不清她在说什么。钱方和钱三两个人在路面上仔细寻找,将散落的佛珠全部收集起来,而后钱方又将收集的佛珠重新串上绳线打上新结,捧着佛珠送到老尼姑面前。老尼姑停止了念经,抬眼看钱方手中的佛珠,既没有伸手去接,也没有说话。
“老师傅,珠子收集齐了,都在这里。”钱方说着将佛珠又向前移了一厘米。
老尼姑仍然没有接钱方递过来的佛珠。她放下双手抬头看了钱方一眼,点了点头,似乎比较满意,然后又将目光慢慢地转向一旁的柳子惠,向柳子惠伸出了两根手指。柳子惠没有明白老尼姑的意思,不解地望着她。老尼姑面似秋水,目光深邃,那里面不仅有无穷的阅历,也掩藏着许多秘密。
柳子惠心里一动,不敢直视老尼姑的眼睛,转头看着钱方,向钱方求助。钱方虽有急智,但一时间也没有明白老尼姑的意思。老尼姑脸上露出微笑,示意钱方将手中的佛珠交给柳子惠,同时口中朗声诵道:“佛珠千年,送给有缘。”说完她从随身的布袋里掏出一根夹着五彩线的细麻绳递到柳子惠的面前。柳子惠本能地伸出双手接过彩线,钱方随即将手中的佛珠放进柳子惠的手里。钱方将佛珠交给柳子惠后,心里似乎明白了老尼姑的用意,于是也学着老尼姑刚才的模样双手合十,问道:“老师傅,您这个……我应该付您钱吧。”说完他从上衣口袋里掏出钱夹准备付钱。钱方虽然对这些迷信和宗教活动不相信,也分不清它们之间究竟有什么区别,但小时候在母亲身边耳濡目染,他大概也知道这里面的一些规矩。
老尼姑微微一笑,点点头,接着又摇摇头,转脸望着一旁的柳子惠,点点头。
柳子惠和钱方两个人又糊涂了,不知道眼前的这个老尼姑打什么哑谜。钱三一直站在一旁冷眼旁观,终于好像看明白了老尼姑的意思,于是忍不住提醒道:“方弟,老师傅的意思应该是要你女朋友付珠子的钱呢。”一句话点醒了梦中人。听到钱三的话,钱方和柳子惠两个人霎时间都变得面红耳热。老尼姑也含笑肯首,随即又摇了摇头,那意思好像是说:“唉,这两个幸福的年轻人好糊涂啊!”
解开了老尼姑的哑谜,不过三个年轻人心里都有些不明白,老尼姑为什么坚持要柳子惠本人付珠子钱呢?既然老尼姑认定柳子惠是钱方的女朋友,钱方付钱不是一样的吗?转念一想,大家似乎又都明白了:迷信的事情不需要道理。这个可能就是佛门里的规矩,柳子惠既受佛珠,当然须由她本人付佛珠钱。
柳子惠面似桃花,越发显得娇艳动人。她将佛珠连同老尼姑给的那根彩线绳一同放进了自己随身的挎包里,然手又从挎包的夹层里取出一个信封——正是钱方父亲送给她的,说是上山用的零钱。“没想到现在还真的用上了!”柳子惠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她打开信封,赫然发现里面哪里是什么零钱,一沓全是百元大钞!柳子惠略有些迟疑,随即从里面抽出了一张递到老尼姑面前。老尼姑却摇摇头没有伸手去接,脸上始终带着期待的微笑望着她。
“这是什么意思呀?难道她不是要钱吗?”
柳子惠更加迷茫了,望着一旁的钱方不知所措。钱方忽然想起刚才老尼姑曾向柳子惠伸出两根手指,“明白了!”钱方点点头,对柳子惠说:
“老师傅刚才向你伸出了两根手指。”
柳子惠恍然大悟,粉白的脸上又飞上了两片羞色。她从信封里又抽出了一张,然后将两张一百元合在一起递到老尼姑面前。老尼姑这次没有犹豫,收下了钱,然后轻拍了一下坐下的老槐树,口中喃喃地诵道:
“钱是身外物,子乃金不换,花开迟与早,开时白一片。”
诵完后老尼姑忽然敏捷地站起身来,口诵一声佛号“阿弥陀佛!善哉!善哉!”说完后竟自顾自飘然而去。
柳子惠望着渐渐远去的老尼姑,心里忽然有一种想哭的冲动。她想追上去问老尼姑:清明的时候有没有去过圣母岛扫塔?她想知道杨汝平和他的母亲现在在哪里?她不明白刚才明明可以问,而她却迟迟没有开口;现在明明可以追上去,可是她的两条腿却如同被魔法定在原地。柳子惠眼睁睁地望着老尼姑离去,越走越远,而她最后的一点希望也在迟疑中白白地逝去。她来了,她走了;她没有说,她也没有问。柳子惠目送着老尼姑一步一步远去,直到她走进一处村口。只见老尼姑一转身,隐没在一片绿杨柳中。柳子惠无限惆怅,却又不知道这惆怅来自哪里。半晌,她听见钱方在车上喊她上车。
钱三今天一路不语,因为有柳子惠坐在车上。可是刚才的插曲让他实在忍无可忍了。出租车重新上路后,他开始愤愤不平了,大有不吐不快的样子。
“方弟啊,我说了你可别生气,要我看这老尼姑恐怕就是一个骗子吧!”钱三说到这儿,从后视镜里扫了一眼后排的柳子惠,继续说道:“今天我车子开得真是非常谨慎,因为有你们在车上……刚才我车子开得好好的,这老尼姑忽然在我车前方往地下一倒,我反应要是稍微慢一点,车子没有及时刹住,那今天就有大麻烦了。你说这老尼姑是不是碰瓷啊?”
钱方此时正心花怒放,从来不愿意对迷信和宗教投去正眼,对所谓的缘分也嗤之以鼻的他,现在却忽然对此坚信不疑。老尼姑说佛珠千年送给有缘,然后又要求他亲手将佛珠交给柳子惠,这不正说明自己与柳子惠在冥冥之中有缘吗?老尼姑还送了一根红线,这不正应上了人们常说的那句古话“千里姻缘一线牵”么?看钱三在一旁愤愤不平的样子,钱方很不以为然。
“不会的,人家也没讹我们什么啊!”
“这还不是讹啊?什么破珠子这么贵呀!你们不知道,我今年过年的时候送一个客人去九华山,客人在山下买了一串跟这个差不多的珠子,比这个还要新,才花了不过二十块钱!这老尼姑就是讹你们两个有钱的傻子……”
钱三说到这里戛然而止,忽然发觉他刚才说的话有些不妥,连忙回过头冲坐在后排座位上的柳子惠讪讪地一笑。
钱方没有接他的话,扭过脸向窗外望去。
柳子惠心情复杂,回到车上后眼睛一直望着窗外,心里却想着刚才的事情。钱三刚才的话她听到了,但她并不在意。她一只手悄悄地伸进挎包里,摩挲着老尼姑留给她的佛珠,感受着佛珠的圆润光滑,心里不停地过数着似乎永远也数不完的佛珠。回想刚才发生的一幕,她总觉得老尼姑忽然在这里出现,似乎有一些天意。这个老尼姑会不会就是那个上圣母岛上扫塔的尼姑?如果是她,那她即使不是神仙也一定是一位世外奇人!她不应该为生计奔波,更不会将随身的佛珠变卖。“钱是身外物,子乃金不换。”既然钱是身外之物,她为什么还要求自己付二百元钱呢?柳子惠隐隐感觉老尼姑的身份似乎有些可疑。“都是假的,到处招摇撞骗!”茶场那个男人的话又在耳边回响。连钱三也说老尼姑有问题,可能是一个骗子。钱三的话可能有一定的道理,自己生活在遥远的北方,涉世不深,对这里的情况根本不了解。而钱方为人未免单纯。柳子惠偷偷地打量着前排座椅上的钱方:真诚中透着无忧无虑,像一块没有雕琢的美玉,没有经历痛苦与孤独,有的只是阳光和热情。
老尼姑为什么要将佛珠送给她?这是柳子惠心中第二个疑问。佛珠千年,送给有缘,难道是说她和钱方……他们之间有姻缘?望着窗外陌生的世界,柳子惠很难相信未来的自己会属于这一片土地。
出租车在经过小镇时没有停下,因为回城里的山路较多,考虑到安全,钱三遵照老叔的指令将车直接开回城里。因为路上发生了老尼姑的事,耽搁了一些时间,所以出租车回到城里的时候天已经快黑了。钱方让钱三将出租车直接开到迎湖宾馆。下车时他掏出钱夹准备付出租车钱,钱三说车钱他回头跟老叔结算,不用他管。钱方听了也不去计较,告诉钱三自己的自行车在这里,他可以骑自行车回家去,也不用他管了。钱三听了,向不远处的柳子惠挥了一下手,算是打了一个招呼,然后轻点油门,出租车子绕着钱方和柳子惠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然后一声低吼绝尘而去。
柳子惠站在暮色中,神情又变得有些落寞。对她来说,即将来临的黑夜无疑又是一个极其漫长和孤独的夜晚,她将如何度过这漫长的黑夜迎来明天的太阳?晚风中传来路人的私语声,路灯下传来孩童的喧闹声母亲的叮嘱声,街道上自行车的铃铛声汽车的喇叭声,远处窗户里传来小提琴的演奏声,小学生的读书声,女孩子的唱歌声……这一首城市旁晚交响曲她既熟悉又陌生,不过此时带给柳子惠的却是更加的孤独和伤感。等钱三的车子走远了,柳子惠从挎包里拿出钱方父亲送给她的信封,递到钱方的面前,低声地说:“这个……我不能拿。”
钱方看了一眼面前的信封,没有接。
天已经黑了下来,此时正是万家灯火飞鸟归巢的时候。面对着此情此景,孤身独处的人最容易动情,异乡飘零的人最容易伤感。望着城市中越来越多的窗户亮起灯光,似乎在告诉我们:在每一个幽暗的窗前都有一个令人羡慕的爱情故事,在每一扇明亮的窗户后面都有一个令人向往的幸福家庭。钱方若有所失地说:
“这是长辈的一点心意,没有别的意思。”
说到这里他转头看了一眼柳子惠,柳子惠也抬头看着他。两个人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注视着对方,虽然在夜色朦胧中看不清对方的表情,但都能听到彼此沉重的呼吸声,感受到从对方眼中流露出的痛苦、感激和无奈。
钱方的心里一阵惊慌,赶忙转开了脸。柳子惠却再也不能承受这没有尽头的孤独,忽然张开双手紧紧地抱住钱方。一股淡淡的甜蜜的暗香涌进钱方的怀里,柳子惠将脸深深地埋在钱方的怀里。她是多么孤独啊!痛苦和恐惧使她像一只失去动力的帆船,孤独地漂浮在茫茫的大海之中,迷失了前进的方向,也找不到一路走来的航线。柳子惠此时最需要有一个坚强的胸膛让她去依靠,最需要被两只有力的手臂紧紧地拥在怀里!
新婚不久,不甘平庸的杨汝平到南方孤身打拼,她在北方独守空房。她有情感上的依恋,也有生理上的需求。
钱方恍若重生,一刹那的迟疑后也毫不犹豫地紧紧地抱住了柳子惠。柳子惠似梦呓一般,仿佛是夫妻团圆,浑身不停地颤抖,两行热泪夺眶而出。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又流泪?为杨汝平流泪?为自己流泪?还是为钱方流泪……
穿过漫长的寂寞,钱方终于等来了这一天!钱方激动不已,也流下了热泪。他为自己流泪,为柳子惠流泪,也为杨汝平流泪……
两个人紧紧地拥抱在一起,再不愿意分离。
第二天早晨,天刚蒙蒙亮,远方传来公鸡报晓此起彼伏的声音,钱方悄悄地离开了8203房间。他悄无声息地从楼梯下到一楼大堂,低声叫醒正在大堂里睡觉的值班经理。值班经理睡眼朦胧,在昏暗的灯光下看见钱方站在柜台前,一时间没有明白是怎么回事。钱方告诉他自己现在要离开宾馆,麻烦他将宾馆的大门打开。经理接连打了两个哈欠后终于明白了。他没有说话,从抽屉里拿出一把大钥匙,轻手轻脚地打开了宾馆的大门。钱方向他点头致谢,然后走出了大门,朝远处的自行车棚走去。钱方轻轻地从车棚里搬出自己的自行车,无声地打开车锁,小心翼翼地跨上自行车,然后越骑越快,如同一个偷自行车的小偷,悄然无声地潜行在空荡荡的大街上。值班经理站在宾馆的大门口,望着远去的钱方若有所思,直到钱方的背影消失在闪着黄灯的十字路口。经理随后轻轻地掩上了宾馆的大门,脸上现出了一丝讳莫如深的微笑。
钱方偷偷地离开了宾馆,悄悄地返回到家里。他特别兴奋,也特别紧张,像一个没有被人发现的罪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