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方赶到公安局的时候已经是快下班的时间了。他向门口负责接待的一名女警察说明了来意,那名女警察立即引着他走到最里面把头的一个房间门前。女警察在门板上敲了两下,里面传出一个男人的声音:“进来!” 声音十分洪亮,透着一股威严。女警察推开了半扇木门,向钱方做了一个示意动作,钱方趁机透过半扇门偷偷地向屋里瞄了一眼,里面原来是一间会议室!钱方稍感意外,微微低下头侧着身体从敞开的半扇门走了进去。
会议室不大,里面十分明亮,一个与会议室不太相称的大会议桌占去了大部分空间。会议桌的四周整齐地摆放着座椅,在会议桌的中间位置面对面坐着四个人:一名中年男性警察和一名年轻的女性警察面对着会议室的大门坐着。在他们的对面,背对着会议室大门坐着两个人,从衣着上看应该是女人,因为看不见她们的脸,因而无法判断她们的年龄。中年男警察钱方不认识,刚才显然是他的声音。女警察钱方觉得有一点面熟,应该是杨汝平失踪后他随警车来公安局报案,当时为他做笔录的那名女警察。中年男警察看到钱方进来,立刻朝钱方招了招手:
“是钱方吧?来来来,小钱,这两位是杨汝平的家人……”
原来是杨汝平的家人来了,钱方虚惊了一场。
杨汝平来自北方一个大城市。父亲是一名医生,一年前因为患肺癌去世了,母亲是一名中学物理教师,按照规定下个月就可以办理退休手续了。杨汝平大学毕业后在本市的一家大型国有企业里工作。杨汝平的妻子也是一名医生,在杨汝平父亲工作的医院里工作,两年前经人介绍认识了杨汝平,不到一年时间两人步入了婚姻的殿堂。杨汝平因为单位的效益不太好,一直有想辞职到南方闯荡的念头。父亲在世时不同意他的想法,希望他先成家再立业,踏踏实实过一个安稳的日子。杨汝平结婚后不久,父亲就因病去世了,于是他毅然辞去了收入一般但很稳定的工作,暂别了新婚不久的妻子,只身一人来到了中国南方一个最开放的城市。在那里杨汝平找到了一份十分满意的工作,用他自己的话说,在那里他找到了自己的奋斗目标,发现了他的人生价值。
听到杨汝平的家人来了钱方的心头一怔,刹那间的释怀还没有来不及完全放下,另一种更加沉重的压迫如大山一般向他压来。他顿时觉得胸口更加沉闷,呼吸变得更加困难。钱方像柱子一样木然地站在会议室门口位置一动不动。那两个原本背对着门的女人几乎在同一时间在椅子上转过身体,四只眼睛齐刷刷地盯着钱方的眼睛和脸,接着目光慢慢地向下移动,从上到下,又从下到上反复打量了几遍,不放过他身上每一厘米。会议室里顿时安静了下来,只有天花板上日光灯整流器发出滋滋的交流电声。两个女人锋锐的目光好像医院里的X光机一样,具有很强的穿透力,可以在无声中窥探人心里的秘密。此时,她们希望能将面前的这个年轻人心中的秘密全部看透!
忽然,年长一些的女人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离开了座位,来到钱方的面前。只见她两只手一把攥住了钱方的手,眼泪扑簌簌地从眼窝里滚落下来。
“孩子啊,你和汝平两个人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啊?”
说完她两个肩膀上下不停地抽动着,越来越快。钱方看出她想克制自己的情感,但是事与愿违,她越是想克制,肩膀反而抽动得越厉害,最后她竟忍不住呜呜地哭了起来,两行眼泪如同两股被刨开的泉眼汪汪地流淌下来。钱方无言以对,不敢正视年长女人的眼睛,似乎他就是造成这场事故的元凶,或者就是这一场悲剧的始作俑者。他不停地摇着头,不知道怎么回答这个问题,也不知道怎么才能解释清楚发生的事情,因为他也不知道杨汝平是如何失踪的。他也觉得自己也很委屈,因为他没有人可以倾诉,也不知道如何为自己辨白。当时为什么没有和杨汝平一起上塔呢?为什么在杨汝平上塔的时候他会睡着呢?钱方深深地责备自己,他甚至宁愿自己和杨汝平一道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也不愿意一个人面对着杨汝平的家人,说不清,道不白。
一件意外事件的发生,有时候会彻底改变一个人的生活轨迹。自从杨汝平失踪后,钱方似乎陷入了泥潭里,生活忽然变得毫无规律。短短几天时间里,他好像老了十多岁。钱方呆呆地站在那里,只有不停地摇着头,神思近于恍惚,任由年长女人摇晃。这时坐在中年男警察身边的女警察见此情景赶忙绕过会议桌走过来,拉开年长女人的一只手,劝慰道:
“杨汝平妈妈,您不要太难过了,我们曹局长刚才已经将案件的进展情况向你们做了介绍,目前杨汝平最多只能算作失踪。您也听到了,整个小岛面积不大,地貌也比较简单,目前我们警方已经组织人力对小岛地毯式地反复搜查了好几遍,包括岛上所有的建筑物。另外,我们警方也安排了几艘渔船在小岛四周的水里打捞,到目前为止我们警方没有任何发现,所以杨汝平的情况我们警方尚没有明确的定论。但是请你相信我们,既然立案了,警方是不会轻易放弃的。我们会继续扩大搜寻范围,本着活要见人……的宗旨继续扩大搜寻范围。”
可能是习惯了做案情分析和汇报总结,女警察在说明案情时,显然是想说“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这句俗语。不过女警察的反应十分敏捷,她忽然意识到眼前面对的不是自己的同事和领导,而是杨汝平的家人,此时当着她们的面说出“死”字似乎有些不妥,于是硬生生地跨过了后面的四个字。
钱方此时知道了,面前这位悲痛欲绝的年长女人是杨汝平的母亲。
此时原本坐在杨汝平母亲身边的那位年轻女子也从椅子上站起来,来到杨汝平母亲身边,拉开她的另一只手,低低的声音中有一些哽咽:
“妈,您别哭了,汝平目前只是失踪,兴许他不会有事儿的。”说着递上了一块纸巾。杨汝平母亲接过纸巾堵住泪眼,慢慢地止住了悲泣,而后又一次抬起头,用一双布满血丝的泪眼注视着钱方。
“孩子啊,我们想单独和你说说话,你看可以吗?”
“可以!”钱方使劲地点着头,那诚恳的态度感动了屋里所有的人。没有人怀疑,此时即使要钱方将一颗心掏出来让他们看一看,估计他也会毫不犹豫地将心掏出来。
被称为曹局长的中年男人这时候也离开了座位,来到了杨汝平母亲身边,也安慰了几句话,接着给双方做了进一步的引见。钱方这才知道,来的两个人中,年长的一位是杨汝平的母亲,曹局长称她为许老师,另一位年轻的女子是杨汝平的妻子。对于杨汝平的家人能亲自来一趟小城,曹局长代表市公安局表示感谢,同时告诉她们可以住进市公安局的招待所里。但是曹局长的盛情被她们婉言谢绝了,杨汝平的母亲和妻子都希望能住进杨汝平之前入住的那家宾馆。于是曹局长要求钱方领她们去迎湖宾馆,将她们安顿好,同时一再向她们表示:
“在这里如果有任何困难,你们随时可以给公安局或者我本人打电话!”
这时候有人将杨汝平的行李箱拖进了会议室,于是她们就在公安局的会议室里办理了相关物品移交手续,领回一直由公安局保管的杨汝平的行李。钱方偷偷地瞄了一眼移交单,看到签字栏里工整地写着三个字:柳子惠。
“柳子惠!”钱方在心里将这个名字重复了一遍,接着便主动帮她们拿杨汝平的大行李箱,走在前面领路。出了公安局大门,他们来到了路边。钱方叫停了一辆出租车,三个人上了出租车,一路无话,出租车向迎湖宾馆驶去。
宾馆的服务员还是那两个女孩子,见钱方又领着两个人走进大堂,几乎在同一时间用标准的热情地向门口喊道:“欢迎光临!”钱方面色凝重,出于礼貌脸上露出了一丝苦笑,习惯性地点点头。来到柜台前,未等服务员开口,钱方抢先告诉服务员她们是杨汝平的家人。两个女孩子听了都显得有些吃惊,立刻收起了热情洋溢的笑脸,神情肃穆地望着杨汝平母亲和柳子惠,一句话也不敢说。柳子惠向前走了一步,来到柜台边,从随身的小挎包里拿出身份证放在柜台上。
“我们可以住进杨汝平上一次住的那个房间吗?”杨汝平母亲在一旁问道。
“请稍等一下,我帮您查看一下……哦,对不起!是8207房间吗?”
“是的,是8207房间!”钱方在一旁很肯定地说道。
“哦,对不起!8207房间现在已经有客人入住了,我给你们安排到8203房
间怎么样?这两个房间中间只隔了一个房间,里面的摆设都是一样的。”
“哦……”柳子惠迟疑了一下,扭头看了一眼杨汝平母亲,见她没有表示反
对,于是点头说道:“那好吧,我们就住8203房间吧。”
没有住进杨汝平原来入住的8207房间,杨汝平母亲的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失望。或许是经过长途旅行的缘故,加上杨汝平失踪的事件,杨汝平母亲看上去满脸倦容,一身疲惫。她背靠着柜台,眼睛随意打量着宾馆大堂里的环境和设施,嘴巴紧紧闭合着不说话。柳子惠填好了住宿登记卡,办好了入住手续后,钱方拖着大行李箱抢先一步走在前面叫了电梯。因为是二楼,所以几乎是一眨眼的功夫电梯就到了。出了电梯后,服务员快步走在前面领路,钱方跟在最后面,他们一直走到接近走廊的尽头,来到了8203房间门前。服务员打开了房门,将房卡插入取电槽,接通了房间里的电源。昏暗的房间里一下子充满了生机,房间里的电器在刹那间都被激活了,顶灯落地灯床头灯台灯以及卫生间里的镜前灯几乎在同一时间被点亮,空调发出滋滋的声音,卫生间里的排气扇发出嗡嗡的响声……服务员简单地交代了宾馆餐厅位置以及宾馆免费提供早餐等事项后离开了房间。钱方将杨汝平的大行李箱堆放在一进门大衣橱边的行李架上,之后便站在行李箱旁望着行李箱表面的花纹默不作声。在房间明亮的灯光照射下,钱方不敢正视杨汝平母亲的眼睛,也不敢看柳子惠的背影。良久,他用略带愧疚的语气说道:
“阿姨,我领你们到楼下的餐厅里吃晚饭吧。”
此时杨汝平母亲正靠坐在床头靠背上,显得无比疲惫。钱方的话她听到了,但几乎没有反应。她半闭着眼睛,像是闭目养神,也好像正在思考如何开始他们的谈话。沉默了一小会儿,她慢慢地睁开含有泪光的眼睛望着钱方。
“小钱啊,我看你应该是个诚实的孩子,你是汝平的大学同学……”
可能是多年教师职业的塑造,杨汝平母亲的声音悲沧有力,低沉中带着沙哑,富有强烈的感染力和穿透力,表现出一种令人心碎的哀伤。这或许就是人们常说的那种老年丧子的哀鸣之声吧,只一瞬间它便在钱方的心里引起了共鸣,钱方的心跟着这哀伤的情绪一阵阵跳痛。他情不自禁地抬起右手捂在胸口上,泪水一瞬间注满了眼眶。
“我想问你一句实话,那天你们俩在一起到底做了什么?”
钱方低下头一只手反复摩挲着行李箱表面模具压制的花纹,一脸的痛苦和惶恐,一时竟不知道怎么回答她的问题。此时,钱方的头脑里乱糟糟的,里面既有理不清的头绪,也有数不清的猜疑。头绪和猜疑混合在一起,经过一周时间的生理化合反应,现在他忽然分不清哪些是真实的头绪,哪些是自己的猜疑。一周前发生的事情好像已经过去了几十个世纪——就像是几千年以前的历史,他可以这么说,也可以那么说。由于时间久远,存留下来的实据非常有限,于是真相随着时间一起消失了。如同考古学家发掘了一座古墓,只要在逻辑上没有错误,在常识上说得过去,剩下的空缺部分只能由说故事人根据自己的知识和经验去猜测和拼接。
是的,杨汝平失踪后,钱方的心里曾有过数不清的猜测和推理,此时他在心里提醒自己:千万不要混淆真相和猜测,任何一点错误都会将自己置于不白之地,所以他必须客观真实地将发生的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杨汝平的母亲和妻子。可是,哪些才是真相呢?钱方大脑里一片混沌,在明亮的灯光下他的思绪融化成一块模糊不清的海绵,他茫然不知道从哪里说起。
这时候,柳子惠打开了卫生间的门,从卫生间里走了出来。她听到了杨汝平母亲向钱方问话,可钱方却一直迟迟不回答,于是在一旁提醒道:
“你就把杨汝平来到你这儿的这段时间里,你们俩在一起做的事情,过程跟我们讲一遍就可以了。”
钱方这才如梦初醒,感激地看了柳子惠一眼,点点头。他轻轻地清了一下嗓子,抓住柳子惠抛给他的头绪,开始讲述他和杨汝平那两天在一起时经历的所有事情:周五下午他在办公室接到杨汝平在火车上用手机打来的电话,说路过这里,打算看望老同学。接到电话后他立即请假去火车站接站,接到杨汝平后领着他入住了这家宾馆。晚上他们在街上的一个小酒馆里吃饭,喝了一些酒,直到半夜才回到宾馆。那天晚上他们都很兴奋,睡得很晚,第二天起床比较迟。那天他们原本计划上午去游湖登山,晚上泡一个温泉浴。吃过早饭后他们一起坐车去轮船码头,游圣母湖,上圣母岛。岛上有一座古塔,杨汝平登塔,他在塔门外等候。可能是晚上睡得太迟的缘故,他在塔门外等候的时候睡着了,一觉醒来时发现杨汝平不见了。于是他开始寻找,在山顶上呼喊,进塔内搜寻了一遍,之后又一路寻到码头。在码头上他继续寻找,打杨汝平身上的手机,可是岛上手机没有信号,手机无法拨通,最后不得已他乘最后一班游船离开了圣母岛。回到城里后他在宾馆的大堂里继续等候,直到夜里十二点宾馆清理大堂时才离开宾馆。第二天上午杨汝平仍然没有回归,于是他打电话报警,警方一开始不受理,说需要等过二十四个小时……钱方讲述得十分流畅,听上去就像是一篇经过反复修改和润色后的旅游日记。而钱方的表现也中规中矩,如同一个小学生在课堂上当着老师的面背诵一篇范文:通篇语句通顺流畅,基本上没有增字和减字,当然也没有多少感情色彩。
钱方觉得很不可思议!他今天的表现十分冷静,甚至还有一点冷漠。杨汝平失踪事件过去不过一周的时间,可是他现在讲述这件事情时竟然不再像当初那样激动不已。尤其是今天,当着杨汝平的母亲和妻子之面讲述这么一件令人悲伤的故事,作为杨汝平的大学同学,他本应该表现的更加悲痛!钱方对自己今天的表现非常失望,说完后头垂的更低了,更加不敢看杨汝平母亲的眼睛,也不敢看柳子惠的表情。
故事说完了,钱方眼眶里的泪水也随着故事的结束悄然退去。他像法庭上一个有罪的疑犯站在被告席上,等候着法庭的宣判。房间里静悄悄的,只有头顶上空调出风口吐出冷气时发出“嘶嘶”的声音。杨汝平母亲和柳子惠两个人都没有立即说话,钱方能感觉到她们两个人都在努力寻找他刚才讲述的故事中是否有漏洞,好像此时的杨汝平正隐藏在那个漏洞里。经过一段令人窒息的寂静后,杨汝平母亲从床头靠背上坐了起来,凝视着钱方问道:
“小钱,你明天有时间吗?阿姨想麻烦你领我们去一趟圣母岛,可以吗?”
如同站在被告席上的疑犯听到法庭宣判自己无罪一样,钱方如释重负,压在他胸前的一座大山移走了,现在他终于可以深呼吸了。钱方明显感觉到房间里的气氛比刚才友好,有温度。他抬起头,看了杨汝平母亲一眼,肯定地点了点头。
“可以!我明天有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