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后,钱方被来自北边的警察押上了北上的火车。当钱方戴着手铐,被押上火车的时候,他的心几乎碎了。他泪眼模糊地回望着生他养他的地方,从来都比较自信和坚强的他此时腿脚竟然也有些发软。他想起吴律师临走的时候对他说过的话:既然没有做坏事,就应当相信法律。就像给自己打了一针强心剂,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咬了咬牙,定了定神,支撑起自己的身体,迈开稳健的步子,上了火车。
乘坐了一夜的火车,钱方在第二天早晨到达了目的地。刚一下火车,钱方就被等候在站台上的警车直接带走。接着钱方几乎没有经过必要的休整,又被负责审讯的两名警察带进了审讯室里。钱方坐在铁窗的后面,在他的对面隔着铁窗,是两个负责审讯他的警察。两名警察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如同两尊金刚,面无表情地观察着钱方。
钱方等候着警察询问自己,可是等了半天也没有人问他,于是在经过最初的不安后,心里渐渐地有了一些松弛。这时有一名警察开始与钱方核对身份信息,在确认钱方就是警方抓捕和审讯的疑犯身份后,开始对钱方进行审讯。审讯人首先问钱方是否知道警方拘捕他的原因?钱方点点头,用舌头舔了一下嘴唇,看样子似乎有一些口干,于是有人在他面前放了一个纸杯。钱方喝了两口凉水。钱方给人的印象不像柳子惠,如果说柳子惠看上去像一个冰雕的美人,让人爱怜不忍出手伤害,那么钱方显然是一介书生。他身材修长,长得很文静,有一点女孩子的气息,让人怀疑这里面是不是有误会。
“杨汝平现在在哪里?”审讯员不想浪费时间,直奔主题。
“在火车上走失了。”钱方据实回答,但他估计没有人会相信的。
果然不出钱方的预料,两名审讯的警察相视看了一眼,那意思再明显不过,钱方的回答果然在他们意料之中,不过他们根本不相信钱方的话。
“你老实交待,杨汝平现在到底在哪里?”警察提高了嗓门,很明显他们对钱方的回答不满意。
钱方本不想再回答任何问题了,因为他知道自己虽然说的就是事实,但不会有人相信他的,这就是令钱方不安的原因。以前做任何事情,钱方或多或少都有一点信心,但是杨汝平的失踪十分邪门,两次都是在他睡觉的时候失踪的。钱方甚至怀疑,即使他当时没有因为绝望,没有因为心存侥幸去征询柳子惠的意见,而是及时向火车上的乘警报告此事,估计也不能洗白他是否有蓄谋的动机。吴律师的话击中了钱方的要害:既然钱方已经将杨汝平送回家了,为什么又要将他从家里带上火车呢?
钱方很奇怪,究竟是什么原因让他深陷泥潭却又如此无助不能洗白自己?回想杨汝平复现后种种令人捉摸不透的举止,敏感的柳子惠一直不肯与他接近。钱方忽然意识到,柳子惠是杨汝平的妻子,而他只是杨汝平的大学同学。他们已经有五六年时间没有在一起来,肯定不如柳子惠对杨汝平了解深刻!柳子惠的直觉或许并非是空穴来风,杨汝平确实来路不明,整个事件的背后可能真的隐藏着某种不可告人的阴谋。如果确实有某种神秘力量在操控着这一切,杨汝平当初神秘失踪后忽又现身在千里之外的那座海滨小城,这一次会不会又回到那里?进一步推演,假如杨汝平很快被人发现了,是不是可以洗脱他蓄意谋害杨汝平的罪名,眼前的难题自然就迎刃而解了?
钱方在心里反复权衡利弊,思考着是否应该将他发现的规律或秘密告诉警方,是否需要将自己的推理依据委婉地向警方表达出来。他知道这样做有一些风险,因为这不是事实。可是杨汝平的事情早已经脱离了科学轨迹,钱方现在唯一相信的就是他的经验和推理。
警察望着面沉似水的钱方,不知道他正在飞速地思考,不耐烦地拍了一下桌子。钱方被拍桌子的声音惊醒,跳起眼皮望了一眼不耐烦的警察,以非常平静的语气告诉警察,杨汝平被他放回到当初被发现的那座小城了。
两名审讯的警察听到钱方这样交待,又互相交换了一下眼神,那表情既有意外也有惊喜。很明显警察认为钱方的交待有一定的道理,因为这件事其实并不复杂。从常理上分析,杨汝平就是钱方在那里发现并送回家的,后来钱方与柳子惠两个人好上了,转而发现杨汝平成了他们结合在一起的累赘,于是钱方在回南方的时候又悄悄地将杨汝平带出门,送回到当初被发现的地方。钱方面相清秀,有明显的书生气,又和杨汝平是大学同学,且两个人的关系比较好,所以谋杀或者将杨汝平推下火车等极端残忍的行为可能性不大,截至目前铁路警方也没有得到有人被谋杀或被火车碾压致死的报告。于是负责记录的警察快速地将钱方的供述记录了下来。接着另一名警察又进一步问道:
“什么时候抛弃的?是你一人所为还是与柳子惠共同谋化的?”
正在此时从门外走进来一名女警官,她看着钱方,严厉地问道:
“你回程的火车根本没有经过那座海滨小城,你是怎么将杨汝平遗弃在那里的?难道你有分身术不成?”
女警官的话让两名审讯的警察如梦初醒,感觉被眼前这个貌似诚实的年轻人给戏耍了,不禁恼羞成怒,提高了嗓门厉声地向钱方喊道:
“老实交待!你到底对杨汝平怎么了?杨汝平现在到底在哪里?”
钱方显得有些失望,于是有气无力地回答警方的提问:
“我没有怎么了,他在我睡觉的时候下车了。”
“既然是这样,刚才为什么撒谎?你知道撒谎也是罪吗?”
“我……我觉得……杨汝平有可能又回到那里了。”
“觉得?有可能?就说你知道的和不知道的事!那好,我现在问你:你说他在你睡觉的时候下车了,有人能给你做证明吗?”
钱方沉默了,因为确实没有人能给他证明。
“还有谁知道这件事?”
钱方自见过吴律师后,变的谨慎起来,他觉得自己在回答警察或者律师的问题时显得有些随意,不够严谨,这可能会给他带来不必要的麻烦。在火车上钱方一再告诫自己,回答问题要三思而行,不回答或者回答慢一点最多是态度问题,如果回答错了那可能就是灾难。吴律师会见他的时候一开始并不相信他的话,直到他说出与柳子惠通了电话后,吴律师似乎才相信了。看来问题的关键是柳子惠,他给柳子惠打过电话。钱方犹豫了,坦率地讲,他不想承认这个事实,可是又担心撒谎可能会给自己带来更大的麻烦。
“说!!”
两名审讯警察不想给钱方任何思考时间,因为他们问的是一个简单的事实问题,不需要花时间去思考。审讯的警察十分清楚,疑犯此时所谓的思考其实不是在思考问题本身,而是在思考他是否应当如实回答警方的问题。
钱方有些慌乱,但极力克制住自己,自己本没有什么大错,根本没有必要因为撒谎又给自己增加一条罪名,于是他无可奈何地说道:
“柳子惠知道这件事。”
“柳子惠是怎么知道的?”
“我打电话告诉她的。”
“你们是不是合谋做这件事的?”
钱方使劲地摇着头。
“我们没有合谋,杨汝平是自己走失了,我们从来都没有合谋!”
钱方说完后忽然意识到警察之所以抓自己肯定是柳子惠那边出事了,所以柳子惠知道这件事是毋庸置疑的。钱方心里一阵宽慰,暗自庆幸自己刚才没有因为慌乱而撒谎,否则将错上加错。
两名警察一个负责记录,另一个负责审问。钱方现在给审讯员的感觉是貌似诚实,实则不然,而这正是审讯他的警察需要加以提防的。可能是觉得钱方还存在着侥幸心理,态度不够配合,于是审讯员一改之前的平和,语气变得十分严厉。
“你说你们没有合谋,那请你给我们解释一下,柳子惠为什么报假案,谎称杨汝平在她上班的时候从家中走失了?说!这是谁的主意?”
一般情况下,审讯人员采用这种步步紧逼的策略,往往是希望被审讯者在紧迫的气氛下由于来不及深思而不得不说出真相。
钱方这才知道原来是柳子惠报了假案,柳子惠口中所谓的“自己会处理好的”原来是这样的处理办法。钱方不期然地摇了摇头,深深地叹了一口气。“都怪自己啊,为什么又睡着了?不仅害了杨汝平,也害了柳子惠。”想到柳子惠冰雪一样的手腕上也戴着冰冷的手铐,钱方顿时感到心如刀绞。“我应该勇敢地站出来,像一个男子汉那样,去承担这一切后果!”想到这里,他忽然大声地喊道:
“这不关柳子惠的事,是我让她报假案的,都是我一个人做的!”
钱方的声音也很大,似乎是回应审讯员的大嗓门。钱方喊完后伏在桌子上痛苦的哭了起来。他深恨自己为什么会如此倒霉,好心却办了坏事,害了所有的人。等钱方哭够了,另一个审讯员放低了嗓音,平静地问他:
“你和柳子惠是什么时候认识的?是怎么认识的?”
钱方一直都比较谨慎。由于在异地他乡,加上吴律师的提示,他说话比平时慢了许多。钱方想了一下,觉得自己与柳子惠的认识过程应该是正常的,没有问题,也无法隐瞒。于是稍微整理了一下思绪后便像背课文一样,毫无表情地将杨汝平从南方回老家路过他那里,两个人一道去圣母岛上游玩,后来杨汝平在岛上失踪了,一周后柳子惠和杨汝平的母亲来到了小城公安局处理杨汝平的事情,于是他认识了柳子惠。
“那你是什么时候喜欢上了柳子惠的?”
审讯员一改之前冷冰冰的质询的语调,态度忽然变得有些平易近人,就像是两个朋友之间的谈话一般。他们试图营造一种平等和轻松的气氛,谈的问题也给人有一种水到渠成的感觉。他们希望被审讯者放松自己的戒备心,在不经意间说出真相。
钱方一愣,这是一个敏感话题,因为柳子惠目前在法律上仍然是杨汝平的妻子,所以他必须认真思考如何回答这个问题。诚然,他私会柳子惠行为不够高尚,但他相信没有人会怀疑他是在学习的地方发现了杨汝平后,决定将杨汝平送回家这样一个合乎逻辑的基本事实。但是,钱方心里很清楚,他喜欢柳子惠也是一个公开的且无法隐瞒的事实。他一路拉着杨汝平跟着柳子惠去医院做检查,到派出所做销案登记。他与柳子惠公开同居,卿卿我我也已经不是秘密。很明显,医院里的胡院长,还有那些专家们,以及柳子惠医院里的许多同事,都知道他们之间发生的事情。但是钱方相信,大家都能看出来,他对杨汝平并不坏,他和柳子惠的这种关系并没有因此影响他对杨汝平的关心。
那么,自己究竟是什么时候喜欢上柳子惠的?在此之前钱方从来没有认真思考过这个问题,也许第一次见面时他就喜欢上柳子惠,也许是那一天他们一起坐出租车去圣母岛,出租车司机一句甜蜜的误会,拂去了他心头多年的浮土。此后爱情的种子在他的心里落了地,生了根,并且开始疯狂地生长。是的,他确实是第一眼看到柳子惠时,心中就产生了爱慕,他对柳子惠其实是一见钟情。
可是,钱方心里依然顾虑重重,头脑中又闪出另外一个念头:可不可以将时间向后推迟一些,以免显出他为了得到柳子惠而处心积虑?不过钱方稍作思考后,决定放弃这种冒险——因为这种冒险毫无意义!首先,他相信这个问题警方肯定会讯问柳子惠,而柳子惠的口供他并不知道。假如他的时间与柳子惠的时间不一致,没有问题便罢了,如果产生问题,那么这个问题肯定会对他不利;其次,不论他是不是处心积虑,还是临时起意,这些其实都不是事实。而为一个根本不存在的东西去编造一个谎言,钱方想到审讯开始时他犯下的错误。最后,也是钱方认为更加重要的因素,即这种时间的改变对事件的结果可能不会产生任何区别!所以,综上所述,钱方认为他最好实话实说,因为除了说实话,他其实根本找不到这种冒险行为能给他带来的可能的好处。
“我们那次见面后不久我就喜欢上她了。”
钱方经过了刚才的考验,觉得在警察面前说实话可能是最明智的选择。吴律师说过,如果自己没有做过坏事,就应当相信法律。审讯员低下头沙沙地在纸上做了记录,稍作一些停顿,又悄悄地改变了话题:
“你什么时候发现杨汝平不见了?”
“晚上大约八点多一点。”
“你什么时候开始睡觉的?”
“我……那天很睏,所以上火车后不久,躺上铺位后就睡着了。”
“你发现杨汝平不见了,都采取了哪些措施?”
“我在火车上来回寻找了很多遍。”
“你有没有向火车上的乘警或列车长报告此事?”
“没有。”
“为什么?”
“我想……”钱方本想说他想征询柳子惠的意见,和他之前在南方看守所里对吴律师说的一样,可他猛然意识到,这样说等于承认了他与柳子惠合谋,于是无力地摇了摇头。
“你有没有与火车上其他乘客提及杨汝平失踪的事?”
“……”钱方低下头,叹了一口气,没有说话。
两名审讯员相视看了一眼,接着又马不停蹄地问钱方:
“你觉得杨汝平现在可能会在哪里?”
钱方的心一动,好像又看到了一线机会。同样的问题,警察换了一种说法,但说话的语气和用词与刚才完全不同。他抬眼偷看了一眼面前的两名警察,虽然威严,但并不凶恶。很明显“杨汝平在哪里”是整个审讯过程中最核心的问题。警察现在迫切想知道杨汝平在哪里,而他也十分渴望能将自己的逻辑告诉警方。
“如果杨汝平能够被警方及时找到,那么所有的问题应该都会烟消云散。自己最多十天或半个月后就会被警方释放出来的。”
钱方咬着嘴唇,心里犹豫不决,又一次陷入了纠结中。
“要不要再尝试一次?”
此时,审讯他的警察不再像刚才那样步步紧逼,让他喘不过气来。就像是忘了刚才的提问,或者是只剩下这最后的一个问题了。尽管这个问题警察之前也提问过钱方,但钱方显然没有给出正确答案。所以警察现在有足够的耐心,也有足够的时间去等待钱方在经过深思熟虑后给出正确的答案。
审讯室里突然安静了下来,安静的有些不同寻常。钱方能听到墙上石英电子钟秒针跳动的声音,也能感受到自己心脏咚咚撞击胸膛的声音。他忽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如同一只正在走向陷阱的猎物,突然的安静是因为猎物已经走近陷阱并且距离陷阱只有一步之遥,于是,耐心等待便成了猎人的制胜法宝。
钱方如同从梦中惊醒,果断地将萦绕在脑海中毫无根据的逻辑和天真的幻想统统扫尽,就像拂去墙角里厚密的蛛网那样,钱方十分果断和肯定地回答了审讯员提问的最后一个问题:“杨汝平在我睡觉的时候下火车了,我也不知道他现在在哪里,应该在铁路沿线的某个小地方。”